木清揚簡單收拾了下背包，拿了雨傘。在石豫旅館前等著他。石豫領著多吉出來，小孩兒精神狀態很好，看見木清揚，更開心了。

        “姐姐跟我們一起去嗎”

        木清揚點頭，“如果找不到你阿內，我負責把你送回福利院去。”

        小孩子最認真，瞬間又是驚恐的樣子，眼睛都瞪圓了。

        “你別嚇唬他。”石豫伸過手，捏了一下清揚的胳膊。

        木清揚“嘶呀”了一下，警告似的低叫，“石豫！”

        石豫和木清揚帶著多吉找到最近的衛生所，多吉已經發燒了兩三天，咳嗽基本控制住了。但熱一直未退，石豫也不敢耽誤。

        診所的醫生似乎沒有更多的建議，簡單的建議“吃點兒藥吧。”于是開了退熱寧，多吉十分懂事，給什么藥吃什么藥。

        石豫知道，樟木這個小鎮，醫療條件有限，多吉的感冒發燒，診所的醫生也說不太清楚到底什么原因。

        他打聽到居委會地址，帶著木清揚和多吉走過去。樟木傍山而建，坡形結構的街道，彎彎曲曲，到處都是二三層小樓，像是中式建筑，又有別于藏族風格。這座小鎮本就是藏民、漢民、尼泊爾人混雜居住。房子風格有異也不奇怪了。

        居委會就在街道的盡頭，三層小樓占地不大，很好辨認。一位中年男性接待了他們，他個子不高，清瘦淡漠，了解他們的來意后，覺得很不現實，他用很地道的普通話回應他們，“你們是熱情的旅游團隊，想幫助這個流浪的孩子，找到他的親人。這太好了。但樟木鎮擁有三萬多人口，僅口岸就有五千多人，到哪里去找這個只有九根手指的女人！”

        石豫微微笑道，“主任，勞煩了，人我們自己去找，但能不能麻煩您，給別的居委和村委打個招呼，能不能把我們的尋人告示貼到街道上，特別是居委、村委，我了解到，這邊還有邊防，他們有更強的力量。我們會印發一批告示單，麻煩您幫幫忙，或者有線索可以聯系我們！”

        清瘦的主任，不拒絕也沒有爽快的答應，“我們做做看吧，對于當地和流動人口的管轄，我們也沒有權限。我們就幫忙宣傳一下。”

        石豫十分感謝，“那太勞煩您了，聽說這邊也有流浪救助站，那邊的人你認識嗎？”

        主任想了想，“流浪救助站里工作的人員變動很大，基本不到一個月就會換人。從他們那邊打聽不到什么情況。就按你說的，貼告示尋人吧。”

        外面的雨下得密集起來，婆婆窣窣的，因為山深林密，整個天地之間似乎只有雨的聲音。

        木清揚撐著傘走在前面，石豫帶著多吉撐著傘跟在后面。兩條長長的街道一家家找過去，找到一家廣告社，樟木這邊的商鋪都很簡單，不知能否實現他們想寫的告示。

        石豫跟廣告社的人員交涉著尋人告示的樣子，價格。

        木清揚坐在一個長條木凳上，跟多吉聊天，聊得最多的便是他的阿內。

        木清揚腦子里已經有了一個模糊的影子，女人長著一張圓圓的大臉蛋，眼睛很大，嘴唇很薄，常常的辮子直垂到腰部。

        她的筆在紙上輕描勾勒，這似乎是她與生俱來的本事，從小提筆能畫，當然，這要感謝她有一個藝術家的母親。

        筆還未停下，多吉已經從凳子上跳下來，叫道，“這是我阿內，好像我阿內！”

        石豫拿起畫，那黑沉沉的眼睛像閃閃發光的黑曜石，“我知道你可以。”

        這家樟木的廣告社雖然簡陋，但麻雀雖小也是五臟俱全，電腦打印設備美工軟件都有。石豫跟木清揚商量著告示的模式，又請廣告社人員幫忙印發了一頁，看了看效果還不錯。

        整整一上午，石豫和木清揚都在圍著這輕輕一張紙討論，終于有了一個初步成果，木清揚如釋重負。

        “石豫，你怎么會把事情想的那么簡單，找一個人，一個沒有姓名，沒有長相，沒有出生日期的人，真的猶如大海撈針啊？”木清揚坐在長條木凳上，背靠著墻，后腦勺抵在墻上，“也就我這種有心理疾病的人愿意陪著你。”她嘆息地搖頭。

        石豫哼笑，“謝謝你愿意陪我這個瘋狂的人！”他剛好站在她身邊，抬手摸了摸她的腦袋，“總有辦法的。”

        “找到的幾率很小很小的，石豫。”木清揚知道多吉能聽懂漢語，已經有所避諱，聲音不大。

        石豫低下頭，抬手輕輕擰過她的下巴，認真地看著她的眼睛，“木清揚。”

        從那好看的嘴唇里，吐出來的，僅有的三個字，聲音低地像是吁嘆。

        清揚回看著她，眼里盛滿了迷惑，她覺得自己一定是被中了蠱，石豫認真看著她的時候，他那眼睛黑漆漆的，她總覺得，他眼睛里的話她讀得懂。

        她想起第一次見到他的樣子，黃昏的帕爾街上，他被暮色鍍上了金邊，那黑沉沉眼睛就這么直直看過來，仿佛他們見過，在哪里見過？

        她甩甩頭，其實，怎么會呢？每個人都是擅于表演的高手，她沒學過讀心術，怎么會懂，連她最親的人，她都從未懂過。

        她打掉他的手，“你看那邊。”

        廣告社的人員正忙碌地工作著，無暇他顧。而多吉正睜著他溜圓烏亮的眼睛看著他倆，嘴巴閉得緊緊的。

        石豫拿著4千頁尋人告示，坐在木清揚身邊，“麻煩你跑一趟，回旅館，給每個團隊的人員各二百張，麻煩他們不管到哪里，都幫忙分發一下。”

        木清揚接過厚厚的一摞紙，有些懷疑，“在這里，每一個見過的人，說過話的人，都可以打聽一下是否見過這個九根手指的女人？”

        “你可以。”石豫微笑。

        石豫帶著多吉又找到樟木的派出所，途中詢問了很多人，在能貼的地方，樹上，房屋的墻上，都貼了他們的告示。

        之前興奮激動的多吉，今天看起來似乎有點兒沉默，石豫用食指彈了彈他的小腦袋，“怎么不高興了呢？”

        “叔叔，樟木這么大，阿內在哪里呢？”

        石豫想了想，“可能跟我們一樣正在街上行走，也可能在家里正在煮著飯，一邊想著拉薩的一個叫多吉的孩子，也可能正在尋找多吉的路上。”

        “叔叔，我會不會找不到她了？”

        “這才剛剛開始，多吉就這么沒信心啦？你看前面到哪兒了？”

        到了派出所，民警們很熱心，兩個執勤民警邀請他們坐下，其中一位女警，看著年齡不大，處事機敏熱絡，倒了兩杯水遞給他們，熱情地詢問了解情況。

        她說，“小伙子噢，其實你們出來尋人多么莽撞，知道嗎？”

        石豫點點頭，“我知道。”

        女民警更驚詫了，“知道還出來尋！”

        石豫站起來，“能不能幫我一個忙，跟我出去一下？”

        女民警十分不解，神情謹慎，看了下坐在凳子上捏著衣角的小孩子，跟著石豫出去了。

        女民警在走廊上站定，“一般像你們這種情況，我們連記錄都不會做的，明白嗎？”

        石豫很坦然，“我明白。我帶著這個孩子出來尋親，根本就沒有想過能找到他的姑姑。西藏這么大，拉薩離樟木這么遠。小孩兒很小，他所記憶的東西是不是真實的，我們根本不清楚。他的姑姑若真如他說的那樣，在樟木，尋到的機率有百分之十。若不在樟木，尋到的機率幾乎是零，她姑姑是成年人，她說她去往樟木，但其實她可能去到任何一個別的城市。多吉僅僅知道姑姑的長相和大致的姓名，其他的一無所知，想找到，幾乎不可能。”

        女民警聽完了他的話，終于會心笑了，“你看，你分析的非常非常有道理，那你們還來，究竟為什么呢？”

        石豫轉頭看了一眼屋里的小孩，他仍然謹懼地坐在那里，保持著進來的姿勢。

        “結果不重要，對這個小孩兒來說，我們替他找過了姑姑，尋找的過程多辛苦，他看到了，也會記住的。至于能不能找到，我們盡力了，他自己盡力了，那么以后，他可能就不會再執念地苦苦去尋找，他那么小，應該平穩長大，做將來自己想做的事。”

        女民警連連點頭，“真好，這個孩子能遇到你，真是幸運。”

        “謝謝你！”石豫認真地道謝。

        女民警看著他滿腳泥濘，衣服早已濕了大半，也由衷地說，“我們是職責所在。能做的我們都會按照規定去做。我們可以提供更多一些的信息給你。”

        石豫點點頭，推開門，多吉一下子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女民警看了眼孩子，“你叫多吉是吧，真是個有福的孩子。”頓了下說，“我們一會兒會提供相似信息給你們，你們到時候甄別看看，哪些信息可用。我們還有別的任務，你們先坐在這里等著。或者晚點兒再過來。”

        女民警和其他民警們忙碌去了。

        空空地接待室里就只剩下了石豫和多吉。

        石豫坐著，多吉站著。

        多吉上前用手去幫石豫擦衣服上的水，“叔叔，我謝謝你了！”眼睛里已經噙滿了眼淚，開始簌簌地落。

        石豫伸手攬了下多吉的頭，“謝什么啊！還沒找到呢！”他能看到多吉這一路變得越來越懂事了，本就是一個聰慧早熟的孩子，經歷了這一番，應該催生了這孩子更快成長吧。他想起自己像多吉這么大的時候，六歲，還是七歲，還在父親身邊撒嬌呢！

        他順了順自己撫亂糟糟的頭發，“多吉，找到姑姑以后，跟姑姑一起生活嗎？”

        “嗯嗯，跟著姑姑，給她做飯吃，給她洗衣服，照顧她，將來給她養老。”

        “嗯，很好。那找不到姑姑呢？”

        多吉愣了一下，眼淚似乎流干了，他擦了擦臉，看看眼前這位叔叔，年紀輕輕，卻長的這么好看，心地這么好，“那我就回福利院去！”

        這回是石豫驚了下巴，他“嗯”的一聲，反問道，“多吉，難道不是最怕回福利院了嗎？”

        多吉的眼淚又開始涌了，低低抽泣，“沒有地方去了，我不要做流浪兒！”

        石豫牽起多吉衣服的一角，替他擦擦眼淚，笑道，“又開始哭了，福利院有飯吃，有床睡覺，有伙伴，確實比睡大街強多了。多吉，你真的長大了！”

        孩子隨口說的選擇，其實早已潛意識做好了最有利的掂量。

        他覺得很欣慰，他終于覺得，這一路走的辛苦些。但確實，有什么變了。

        女民警再進來的時候，石豫等待的耐性也差不多到了底線。

        女民警帶著他們來到大廳咨詢室，提供了14個女人的照片和信息給石豫。

        石豫和多吉一張張仔細辨認，最后都搖了搖頭，一個也沒有。

        石豫做完了登記。帶著多吉從派所處出來，天又黃昏了。樟木這座深山小鎮一下子肅穆下來。

        他看到一家尼泊爾小餐館，黃昏時已亮了燈，門口都是溫暖的，他帶著多吉走過去，點了兩碗咖哩雞米飯。小孩兒吃的很香。這一天走了這么多路，多吉應該很累，而且他一直生著病。

        手機里突然蹦出一條信息，是鄭若淵的信息通知：各位團友，因大雨突然導致塌方，口岸臨時關閉，去往加德滿都的路已經無法通行。我們正在積極爭取新的路線，明早的行程待定。

        石豫重重呼出了一口氣。

        晚上他把多吉安排睡下的時候，也是疲憊至極。多吉以后怎么辦？他本可以到此結束？可是怎么結束呢？既然已經插手，明天還有一天的時間可以再找找看。希望渺茫這個他一直是知道的。但他一直也明白堅信：在尋找的過程中，一定會有轉機！總會有一條最好的路！總會有最好的辦法！

        另一張床上，鄭家軒已經打起了順暢的呼嚕！

        他隨意伸手試了試身邊小孩兒的額頭，一下子驚坐起來，滾燙的溫度，讓他不自覺一下握緊了拳頭。接著，慌忙按開手機屏，已經夜里十一點多。

        是他太大意了，多吉還是個孩子，連著三天的感冒發燒，早應該警覺才對。

        他跳過去，踹醒做夢的鄭家軒，“家軒，起來，幫忙！”

        他把小孩小心翼翼抱在懷中，接著喊道，“鄭家軒，失火了，快起來！”

        迷于美夢中的家軒，慌忙竄起來，拽著被子，“怎么了，怎么了？”

        “起來逃命吧。”石豫伸手拽了個外套，抱緊多吉，準備出門。

        手機響起一陣催命的鈴聲，石豫打開一開，卻是木清揚，他接起來，“什么事？”

        “是你打過來的。”

        他記得并沒有給她打過電話，突然意識到可能是匆忙中誤撥，“多吉高燒，我要帶他去診所。你能一起過來嗎？”

        石豫一邊往外走，一邊用下巴夾著手機，那邊毫無睡意，異常清醒堅定的聲音，“我不去。”

        “喂，木清揚，你怎么答應我的！有句話，我想問你，今天晚上。必須來。”

        鄭家軒喊道，“啊，啊，哪里的火啊！石豫，你要干嘛！”

        他換手抱緊孩子，直奔診所，邊跑邊喊，“鄭家軒，麻煩過來幫幫忙！”

        他心里異常緊張起來，孩子的溫度太不尋常，他也發過燒，他也見過發燒的人，但這次，他已經不敢篤定。

        夜里十一點，診所已經開始要關門的姿勢了，他沖進去，喘息著，“醫生，麻煩你！”

        診所醫生還是白天那個，摸了摸孩子的頭，看了看眼睛嘴巴，無關緊要一般，“是太高。量量體溫吧。你把他所有的衣服都脫了。”

        石豫將多吉的衣服全都解開。

        多吉躺在單薄的白色小床上，一動不動，白色的床單有些怵目。

        拿出體溫的同時，醫生已經兌好了藥，接著注射進多吉屁股上的肌肉。對石豫說，“小孩子，很容易高熱驚厥，幸好來的及時。高燒時，最好不要睡覺。你叫醒他吧。”

        石豫小聲地叫，“多吉，多吉，你看看誰來了！”

        鄭家軒蓬松著一頭亂發，木然走進來。靠在門上，“麻煩！”

        木清揚裹著風衣進來，看看石豫，又看看多吉，眉頭皺起又松開，有些緊張地問，“他怎么了？”

        “高燒。不知原因。”石豫回答。

        “這邊能不能看得了？醫生，這小孩到底怎么了？”鄭家軒一派煩躁。

        醫生漠然地看了看他，“我這里沒什么設備，我只能降熱，你們可以帶他去市里的醫院看看。”

        “這大晚上的，我們能去哪里的市里的醫院，再說，去市里的醫院要多遠，你知道嗎？你是醫生嗎？救死扶傷，是醫生的天職，你知道嗎？”

        石豫抬頭叫了聲，“家軒。別說了。”又轉頭對醫生抱歉地笑笑，“對不起，這家伙今晚喝的有點多。我們先幫孩子降溫，接著該怎么做？”

        醫生聽診了多吉的胸肺，眉頭緊皺，思索了好一會兒，“你們還是去大點兒的醫院吧，吃藥對孩子來說，效果并不好，他好像是肺部出了問題，但我不太確定。”

        多吉不知何時醒了，看了看周圍，緊張地喊道，“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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