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五陰熾盛
年輕人抬起頭,“你是在叫我?”他晃晃頭,右掌覆在額頭上,又重新低下頭,“你先等等,讓我捋一捋。”
“捋一捋?”孫清容不知道顧箴此舉謂何,只是見其還能正常對話,也就放下心來,便踩著樹干跨過來。樹干下的張永順嗚咽一聲,旋即掙扎的愈加用力,孫清容理也不理,來到顧箴面前蹲下身子,“把手給我。”
顧箴一愣,也顧不得整理思緒,緩緩地將手伸過去。
孫清容將顧箴手掌反搭在自己膝蓋上,探起顧箴的脈搏。顧箴一時不知所以,看著面前這個顏態(tài)秀麗的女子正仔細(xì)地為自己診脈,也不好出聲,就只是伸出另一只手理了理糟亂的頭發(fā)。
韓兮象這時也走了過來,他蹲在樹干上,看著顧箴一身衣服簡直破爛至極,說是乞丐都有些侮辱這個行當(dāng)了。他抿抿嘴,用劍鞘末端隨意點了張永順幾下,開口道:“是蜃客了,只是侵染得不深,但是也沒救了。你那個如何?”
孫清容放下顧箴的手,站起身來,整理了一下裙衫,“沒事,脈搏強(qiáng)健。就是‘神’有些虛浮紊亂,興是驚嚇?biāo)拢菹滋炀秃昧恕!?br />
韓兮象打量了顧箴兩眼,又看著已經(jīng)變?yōu)轵卓偷膹堄理槪炖铩畤K嘖’作響。孫清容斜眼看著韓兮象,“虧你還是個讀書人,這些臭毛病都是從哪學(xué)來的。”
韓兮象嘿嘿一笑,也不反駁,起身將孫清容拉到一邊,用只有兩個人才能聽到的聲音小聲道:“我是在想啊,我們此行還不益這么早就暴露身份,但是這事端也不是山下那幾個捕快能夠處理的了的,有些難辦啊。”
“確實不好辦。”孫清容也有些為難。
兩人各自想著辦法,那邊顧箴見這一男一女說了兩句話后就各自沉默不語,不禁舉起手出聲道:“那個……”
韓兮象二人目光匯聚過來,顧箴有些不好意思地放下手撓撓臉,“有吃的嗎?”
韓兮象笑道:“這位兄臺肯定是沒事,還知道餓。”
孫清容沒接話,從懷里掏出手帕攤開,里面包裹的是幾塊糕點,她將手帕遞過去,“給,慢些吃。”
“謝謝。”顧箴接過來,慢慢吃著,“這個被砸的是什么人?”
韓兮象蹲下來,與顧箴平視,“張永順啊,你不會不認(rèn)得吧。”
“……我自然是認(rèn)得的,只是他現(xiàn)在……還是個人嗎?聽你剛才說,是什么?蜃客?”顧箴咽下一塊糕點,伸出舌頭舔了舔嘴唇。有些干。
韓兮象與孫清容對視一眼,“對,在我們修行人嘴中,這種狀態(tài)的人,也就是被蜃氣入體的人,統(tǒng)稱為蜃客。”
顧箴眼神一亮,“修行人?你是說修煉?”語氣中半分不可置信,半分欣喜。
韓兮象不知道顧箴為什么有這么大的反應(yīng),但還是解釋道:“對,興是你之前不知道……”他剛要說,倏忽抬起頭,孫輕容適時道:“有人來了。是個修士。”
顧箴跟著兩人的目光看去,就見風(fēng)是風(fēng),樹是樹,并沒有什么人,剛要說話,就看韓兮象目光轉(zhuǎn)過來說道:“來人是個修士,蜃客之事你不用擔(dān)心,張永順蜃氣初步滲體,翻不出什么浪花。我倆正好借此離去。至于我二人來過這事兒萬望你不要對別人說起,以免惹來不必要的事端。這對你,對我倆來說都是好事。”
“好。”顧箴不知所謂,但還是應(yīng)承下來。
韓兮象微微一笑,“你也是個讀書人,可行了冠禮?可有表字?”
顧箴拱手道:“兩月前及冠,表字辭修。”
“好,君子以行言。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他站起身,認(rèn)認(rèn)真真地拱手回禮道:“我名韓兮象,表字巍之,在此謝過顧兄。啊,對了,方才在山下見了令堂,還請顧兄早些下山才好,莫讓老人家擔(dān)心了。”
顧箴起身,一只手端著糕點,“韓兄且放心。”
韓兮象哈哈一笑,招呼孫清容,“清姐,風(fēng)緊,扯呼!”說罷率先離去,也不再躍起,而是從林間快速穿行而去。
孫清容對于韓兮象此舉有些無奈,她從袖中掏出一個小瓶,扔給顧箴,“每日入睡前,以水吞服,可安神。”
顧箴接過瓶子,孫輕容已經(jīng)隨著韓兮象的去向沒了蹤跡。孫輕容才走,顧箴身后忽然風(fēng)聲驟起,他回頭看去,一人從天而降,也是借了樹木枝干而來,來人的身形背朝日光,顧箴瞇眼看去,頓覺晃眼。
來人落下來,身著一身黃褐色海青服,頭無煩惱絲,是個僧人。
“五陰熾盛之人?”僧人雙眉雪白,容顏蒼老,他看了張永順幾眼,回過頭行禮道:“阿彌陀佛……老衲圓靜,見過施主。”
顧箴包好剩下的糕點,收進(jìn)懷里,連著小瓶子也一并隱晦的放入。這才拱手道:“常右村顧箴,見過圓靜大師。”
“施主可知剛才為何驟起驚雷?這樹下的又是誰?為何受了五陰熾盛之苦?”
顧箴摸著頭,尋思我跟你一樣也是丈二的和尚啊!就含糊答道;“方才,一道雷下來將這樹劈倒了,砸到了他。他叫張永順,是我家鄰居。”
顧箴答得簡短,圓靜和尚沒從中得到什么有用的訊息,又問道:“那這位張施主緣何成了五陰熾盛之人?”
“五陰熾盛之人?不是叫蜃客嗎?”顧箴脫口而出道。
圓靜打量了顧箴幾眼,“所謂五陰熾盛,便是人因色、受、想、行、識這五種事情遮蓋了人的本性,而使得人的心里頭迷迷惑惑,造出各種的業(yè)來。在我佛門,凡受此五陰之苦而集聚成身,如火熾燃之人,皆稱為五陰熾盛之人。至于施主所言的蜃客,是儒家的說法。道家則稱之為徒命人。”
顧箴這才知道原來這蜃氣入體的叫法還是分派別的,儒家的就很簡單易懂,佛家也有其一套說法,至于這道家……為何叫徒命人?
顧箴留著疑問,簡單說明了一下過程,圓靜在一旁聽得仔細(xì)。待顧箴說完,圓靜和尚說道:“顧施主稍待。待我先降了它。”圓靜將張永順的雙手罩住,碼放在一起用左手按住,旋即盤坐下來,右手搭在膝蓋上自然垂地,手指點在地上,開始誦念經(jīng)文。
顧箴也聽不懂,也好奇這圓靜和尚在做什么,便在一邊觀看。張永順起先還掙扎的厲害,哪知道圓靜和尚雖然看起來枯槁瘦黃,但一掌按下去,無論張永順怎么掙扎也始終不能將手從圓靜和尚手下抽出來。他兀自掙扎片刻,眼見著聲音便愈加的小了,隨即也不再掙扎,轉(zhuǎn)而僵在那里,一動也不動了。
“嗯?”顧箴驚異萬分,這說著說著就能給說死了?這老和尚嘴炮這么厲害嗎?他搓搓手,見圓靜和尚已經(jīng)松開了按住張永順的手站了起來,就上前問道:“大師,他這是?”
“這位施主已然歸于琉璃世界,侍奉我佛藥師琉璃光如來去矣。”圓靜和尚一臉莊嚴(yán),雙手合十輕誦了一聲佛號。
顧箴瞅瞅地上的張永順,小心地蹲下來試了試他的鼻息。隨即尋思了半天還是問道:“那他是不是死了?”
“一切眾生皆有苦,這位施主手染罪孽,當(dāng)頂禮我佛,洗清業(yè)障。阿彌陀佛。”
“所以說,他還是死了?”
“肉體只是精神的載體,張施主皈依我佛,琉璃世界不染塵埃污垢,五陰熾盛,蜃氣入體,不得入我佛光明琉璃世界。自然是要舍去的。”圓靜和尚閉目,雙手仍做頂禮手印合十。
得,合著就死活不承認(rèn)你是把他殺了是吧?顧箴也不想再與圓靜和尚糾纏,也不知道這和尚使得是什么手段,只是念了一會兒經(jīng)文,就能制伏了張永順。他轉(zhuǎn)而問道:“大師,您方才說道家將蜃氣入體之人稱為徒命人?可是有什么說法?”
圓靜和尚睜開眼,看著顧箴,“施主與佛有緣,謂何要去追問道家的說法?”
顧箴后退一步,他可不想去當(dāng)和尚,這佛家果然如傳說中一般如此喜歡度人?
圓靜頓了頓,也不強(qiáng)求一個解釋,反而是為顧箴解釋道:“道家有‘性’與‘命’的說法。徒命人便是說,蜃氣入體之人,已經(jīng)泯滅了人的‘性’,只有‘命’承載著身體,與行尸走肉一般,徒有命留,所以道家稱之為徒命人。”
又學(xué)到了一個新的知識點,顧箴認(rèn)真記下,旋即問道:“那大師,如何才能一叩修行的門庭?”
“怎么?之前告訴你蜃客這一說法的,想必是儒家的子弟,他沒有與你說嗎?”
“這……”
圓靜和尚雙手合十,“你既然不想皈依我佛,自然是有其他的緣法在等著施主。十方三世一切剎土,所有極微一一塵中,皆有緣法,該告訴你的不是老衲,施主還是莫要問了。”
顧箴心道,不想告訴就不告訴,沒想到這老和尚還是個小心眼。他與圓靜和尚見禮道:“那大師可否在此稍等片刻,我去山下喚來村民,將這尸體處理了,我恐怕此事不好解釋,還請大師為我做個見證。真不是我動的手。”說著,他將雙臂抬起來做舉手狀。
圓靜和尚聞罷說道,“老衲便不留了,你需交代他們尸體一定要火化,萬不可將尸體完整葬于土下,雖然張施主已經(jīng)入我琉璃世界,但受了蜃氣浸染的尸體可是鬼怪的絕佳居所。至于你說的見證,你只需與他們實說便是,若是有誰不信,全可來懷青縣城城東的江源寺,老衲便在那里修行。”
“大師是要走嗎?”
“因事外出,久不回寺里,是要早些回去了。”
顧箴見圓靜和尚打算走,也不好留下他,便作禮道:“大師慢走。”
“施主留步,老衲去也。”圓靜和尚騰身而起,腳尖在樹干上借力,飄然而去,轉(zhuǎn)眼就沒了身影。
老和尚轉(zhuǎn)眼沒了人影,顧箴找了塊石頭坐下來,他看著已經(jīng)沒有絲毫動靜的張永順,有些感嘆這和尚剛才的手段真可謂聞所未聞。
殊不知在佛家,老和尚坐于地面,右手下垂,指尖著地的動作正是佛家印法中的觸地印,也叫作證悟印、降魔印。相傳佛陀在修行成道時,有魔王不斷前來干擾其清修。后來佛陀即以右手指觸地,令大地為證,終使魔王懼伏,也象征著夜叉羅剎、種種外道都被正法一一降服。
另外此印也可以用作修行當(dāng)中,佛家修行中最為緊要的禪定中,有時也會以此印法參修,能夠更加的專注于修行中。
這些顧箴自然是不知道的,此時他正在打量著這片林子梳理記憶。
記憶中,顧箴正乘著月色從學(xué)塾歸家,眼看就要到家,就看張永順跌跌撞撞地從他家門口出來,口中含糊著不知在說著什么。他想著上前問話,因為在其印象里,張永順一直以來的行為都頗為平和,就是一眼便泯然于眾人中的那種不起眼與樸實。
張永順為人有些木訥,但是在其父母那輩還算是村里面的殷實人家,所以才得以娶得楊氏這般在附近村落中還薄有些姿色的女子。
顧箴與張永順往日交集不多,一是二人性格、年齡、所行之事皆無相同,二來顧箴此人因年少時的經(jīng)歷,致使他不愿與人交集,加之張永順的木訥,就更沒有交流的必要了。所以在其印象里也只有這些粗略的了解。
但昨晚顧箴見張永順從自家院子里出來,所行種種都與其往常的行為大相徑庭,甚至于有些瘋魔,顧箴也就耐著性子上前想要去問問,誰知道那楊永順見著了顧箴,忽地大吼一聲,便撲將過來。顧箴折身一躲,張永順余力不減,整個人都摔在了地上。顧箴一時有些驚懼,再看去,張永順正好抬起頭,皎潔月光下,有些陰翳的臉龐中閃過兩道血芒。
此時的張永順整個雙眼都閃著紅光,嘴角不住地淌著液體。雙手指甲變得奇長,借由月光甚至還能看到鋒芒。裸露在外的皮膚上生出了細(xì)密的鱗片,動起來嘩嘩作響。
就算再遲鈍,顧箴也不能將眼前這個張永順與平日里見到的相重疊。他大喊一聲,就要往自家去,哪知此時的張永順雖然走路有些踉蹌,但動作卻是奇快,直接從地上直立而起,又是一撲,顧箴依樣躲過,但再想往家里去,已經(jīng)是不現(xiàn)實了。通往家中的路已經(jīng)被其攔住了。
張永順這次倒是未倒下,但也沒做更多的動作,而是直直地與顧箴對視著。時不時還要在口中嘟囔著誰也聽不懂的話,或者說只是幾個音節(jié)而已。
顧箴見無法回家,就開始一步步地往后退。張永順靜靜地看著顧箴后退,也沒有追上去的意思,二人越離越遠(yuǎn),顧箴見張永順仰起頭,鼻子好像在嗅著什么,還是沒有追上來的意思。他暗自松口氣,正準(zhǔn)備折身走遠(yuǎn),忽然一陣風(fēng)起,吹倒了白日一戶人家放在院門口的農(nóng)具,有些沉悶的聲音中,張永順動了。
顧箴暗道一聲晦氣,奪路而逃,他想及方才張永順的動作,便折了身子往山上去。山間樹木繁盛,顧箴想著張永順雖然直行迅捷,但不圓轉(zhuǎn)甚至于有些笨拙的動作,立時就打定了主意。
二人一個逃,一個追。期間幾次都險些被張永順撲倒,所幸路上遇見了不知哪里鉆出來的野雞,看著這大半夜不好好睡覺在山上做運動的二人,嚇的不住咕咕鳴叫。張永順也就順勢去追野雞了。
顧箴松了口氣,倚在一棵樹下休息了一陣,一時也不知到了哪里,眼見四面盡是樹木。
他怕一會兒在遇到張永順,便費力地爬上身后的樹,找了一處還算穩(wěn)固的枝干,小心戒備起來。
山林靜謐,顧箴借著銀輝等了兩個時辰,這才放下心來。緊繃的神經(jīng)一松懈,困倦與身體帶來的負(fù)擔(dān)讓他徹底沒了精力,就那般倚在枝干上睡著了。
再有了意識,眼前已經(jīng)變了樣子,自己所倚靠的大樹被一道雷直接劈倒,又恰巧將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張永順壓倒在了地上。
顧箴收回思緒,右手下意識地伸出食指中指從鼻尖往眉心推去,卻什么也沒推到。他不禁搖頭一笑,旋即仿佛觸動了哪一條心弦一般失心瘋似得大笑不止。
笑容中有解脫,有釋然,還有一絲遺憾。
誰也沒見到的林子里,一位名為顧箴的年輕人伏在地上,雙臂撐著身體,忘我地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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