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苒三歲生日宴那天，江寧特意請假在家。

        江寧一大早就守在江苒門口。

        江苒穿著睡衣一邊打哈欠一邊開門的時候還有些迷迷糊糊的，然后就聽到江寧叫她的名字。

        江苒的腦子還迷糊著，并沒有第一時間反應過來江寧在叫她，而是抬手揉著眼睛繼續往樓梯的方向走。

        她還記得媽媽昨天叮囑過的，今天要早早起床，為宴會做準備。

        江寧見江苒不理會他，只顧著自己往前走，一瞬間又回憶起從前。

        從前江苒還沒生病的時候，不理會他的那些日子。

        江寧臉色在一瞬間就變得有些蒼白，心中有個地方迅速塌陷了下去。

        他幾乎有立即落荒而逃的沖動。

        江寧死死咬著牙，許久，扯出一個十分勉強的笑容來：“苒苒，生日快樂。”

        那聲音細若春雨，幾乎在脫口而出的瞬間就丟失了所有的力度，悄無聲息地落在了泥濘的地面，而后瞬間消失。

        這一次，連江寧自己也沒有抱任何能夠得到回應的需要。

        畢竟剛剛，他說得那么大聲，幾乎用盡了自己所有的勇氣，好不容易才說服了自己，一大早守在江苒門口，和她道出祝福，送出禮物。

        可江苒沒有聽到。

        他本以為，江苒這一次也不會聽到。

        抱著禮物盒子的手指下意識用力，他的指尖開始泛白。

        他的雙眼垂了下去，渾身甚至開始散發出死氣。

        那是一種難以言說的晦澀，無法用眼睛看清楚，卻又如有實質。

        那是一種無法言說的絕望。

        江寧覺得自己仿佛置身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明明努力睜著眼，卻怎么也看不清。

        看不清所有，也看不清自己腳下的路。

        那難以言說的濃郁霧氣在眼前彌漫著，日久天長，甚至讓他沒有了睜眼的勇氣。

        然后那黑暗里有了光。

        那個夜晚，江苒對著他粲然一笑，驅散了他眼前的黑暗。

        他奮力想要抓住這眼前的光芒，可江苒只是從她身邊路過，而后……輕描淡寫地離開了。

        就像現在這樣，他就站在這里，奮力和自己內心的絕望搏斗著，江苒卻一無所查，晃晃蕩蕩地專心往樓梯走著。

        江寧再一次清晰地認識到，他的人生當中不是沒有光亮。

        他不是不相信世間美好的人，可是……那些美好，都與他無關。

        他曾經誤以為江苒會是特例。

        畢竟，她是他的妹妹，是他唯一的妹妹。

        可現在，他寄予厚望的那一道光，像從前那些來了又走的美好一樣，離開了他。

        江苒拋棄了他。

        江苒不喜歡他。

        江苒不想要他這個哥哥。

        一無所有，一無是處，什么都給不了她得哥哥。

        江寧茫然無措地站在原地，一時間覺得自己今日的動作全是多余。

        江苒不喜歡他，他也不值得喜歡，他不該站在這里。

        江苒不喜歡他，看到他就會不高興，今日是她的生日，他該讓她高興的。

        江苒不喜歡他，可是他喜歡她。

        江寧一直在想，一直在想。

        他覺得自己是全天下最卑劣無恥的人。

        江苒只是一個小孩子而已，今天才剛剛三歲，根本不懂事。

        可剛剛那一瞬間，他卻又想要將江苒抓起來，質問她為什么不理會他的沖動。

        ……而這一切，僅僅是因為江苒沒有聽到他說話。

        江寧覺得自己的靈魂經不起任何審視。

        他有嚎啕大哭的沖動，卻不敢表現出半分。

        他怕嚇到江苒。

        于是心中有萬千思想涌過，他也只是安安靜靜地站在那里。

        安安靜靜，等著江苒離開。

        快走吧。

        快走吧。

        你再不走，我就要堅持不住了。

        你再不走，我就要把你抓起來了。

        你再不走，我就要發火了。

        可是不可以。

        不可以。

        苒苒是個小朋友。

        他不可以大聲說話，會嚇到她。

        他不該對她有要求，他喜歡她，是他自己的事情，和她無關。

        他喜歡她，他愛她，就應該對她好。

        他以為她會喜歡她的禮物，可是他不喜歡。

        那么至少，他應該做到，不打擾她。

        不要去問，不要去追問，永遠不要去希望，她的愛會降臨在自己身上。

        江寧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告訴自己。

        而這一刻，他清楚地意識到，自己不配被愛。

        在他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時候，他的靈魂已千瘡百孔，傷痕累累，甚至開始散發出死氣沉沉的暮氣。

        有妖氣！

        本來還迷糊著的江苒一下子清醒了過來，她驀然向著那個方向轉過去，然后就看到江寧站在原地，一臉麻木的看著她。

        “哥哥！”

        江苒興奮地向著江寧跑了過去，一把抱住了哥哥的大腿。

        “哥哥，你怎么在這里？是來給苒苒過生日的嗎？”

        江苒的聲音很清脆，帶著真心實意的歡喜。

        哥哥很喜歡她呢！

        這么一大早，居然不睡覺也沒有去學習，就在這里等著給苒苒過生日！

        好開心呀！

        哥哥果然是世界上最好的哥哥！

        所以當一個人類幼崽也沒有什么關系嘛！

        畢竟現在，其他的貔貅都不知道去哪里了，她都找不到其他貔貅了，也沒有見到很多妖怪了……

        她其實很孤獨的呀。

        大家都不理解她。

        人類是脆弱又愚蠢的生物，根本不理解她的心。

        江苒皺了皺鼻子，自己開解自己：算啦，人類本來就是很脆弱很脆弱的嘛，沒關系呀，她可以保護他們！

        畢竟，人也是很可愛的生物呢。

        會非常真心實意地尊敬她，崇拜她，供奉她。

        她喜歡錢，他們就會真心實意地把辛辛苦苦賺來的錢奉獻給她。

        她知道他們其實會有不舍的，可是他們還是愿意對她這么好這么好。

        所以，她也愿意幫助這些弱小的人類。

        在人類被妖族殘殺的時候，她愿意庇護他們。

        在人類需要她幫忙賺錢的時候，她也可以給他們氣運。

        然后，那些努力的人就會得到更多的錢，不努力的人就會開始咒罵她。

        因為覺得她拿了祭品不干事。

        可是！

        她才不在乎呢！

        她不在乎那些好逸惡勞的人怎么想，她只在乎真心崇拜她的人怎么想。

        他們想要什么，她就給他們什么。

        只要那些人，是真心實意地相信她的存在，就可以了。

        可是后來……事情為什么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呢？她為什么會陷入沉睡呢？

        江苒開始頭疼了。

        然后她就不想了。

        反正現在也不重要！她有很多事情要干，哪里有那么多時間來空想！

        現在她要和系統妖怪搏斗，還要保護好爸爸媽媽和哥哥，很辛苦的！很繁忙的！沒有空搞這些有的沒的！

        對了，她剛剛感覺到了妖氣！

        江苒抱著哥哥，開始低頭，在哥哥身上嗅來嗅去。

        江寧根本不知道江苒在干什么。

        但是他可以看到，江苒的臉色很難看，低頭似乎是在他身上找什么東西。

        江寧幾乎在一瞬間就從哪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脫離了出來，再也顧不上自己的情緒，轉而專注地關心江苒。

        江寧：“苒苒，你在找什么呢？”

        江苒：“有妖怪！哥哥你不要打擾我，我幫你看看你是不是被妖怪纏上了！”

        江寧：……

        他不知道該怎么回復，但是他在那一瞬間就想起來了，江苒生病了。

        江苒以為自己現在是貔貅，還認為自己腦子里住了個逼著她花錢的系統妖怪。

        可她從前，好像從來沒說過別人身上有妖怪的事情？

        江寧戰戰兢兢地開始回憶，然后發現，江苒從前確實沒有說過什么其他妖怪的事情。

        他一時有點無措，不知道該如何處理。

        江寧茫然地站在原地，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只安靜等著江苒搜尋所謂的妖怪。

        他覺得自己應該帶著江苒去找媽媽，讓媽媽看看江苒的病情是不是哪里出了變化。

        可他又覺得不對，畢竟江苒今天生日，媽媽是很忙的。

        而且媽媽也不是醫生，看了也沒用，如果他說了，媽媽肯定會著急帶著江苒去醫院，然后苒苒的生日宴就要被毀掉了。

        可是不對，苒苒本來就不喜歡生日宴。

        事實上，她什么宴會都不喜歡。

        那媽媽呢？媽媽肯定是想要幫苒苒過這個生日的。

        如果媽媽帶苒苒去醫院了，就不能操辦生日宴會了。

        而且！

        現在苒苒雖然說著他身上要妖怪，但是什么都沒有做嘛……

        江寧低頭看去，看到的是江苒抱著他的大腿一直嗅來嗅去，鼻尖的氣息透過單薄的睡衣在他的腿上纏繞，他有一瞬間的失神。

        其實這樣也不能算是什么都沒有做吧……

        江寧有些心虛地在心里想，畢竟苒苒這個樣子明顯很不正常。

        可是……至少精神還是好的呀！

        江寧這么想著，覺得自己不應該毀掉苒苒的生日宴會，不應該用這樣的小事去讓媽媽分心。

        所以……所以苒苒要怎么樣就怎么樣吧！他就安安靜靜站在原地，隨時觀察著就好了！

        要是……要是苒苒有什么問題，他一定第一時間去找媽媽！

        江寧堅定地在心中這么想著，試圖把心底那慌亂掩蓋過去。

        潛意識里，江寧不去做什么事情，還有最重要的一個原因。

        ……他不愿意打擾苒苒。

        哪怕苒苒只是因為生病了才親近他，他也想要自欺欺人下去。

        他一直告訴自己，不要對苒苒有要求，可他做不到。

        最近他一直輾轉反側，關注著苒苒的病情，希望她好起來，又怕她好起來。

        因為愛她所以希望她過得幸福安康，又因為怕失去她的愛，所以卑鄙地希望她永遠不要好起來。

        最好，永遠不要清醒過來。

        永永遠遠，認為自己是一只貔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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