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吧！”他看了許久，一聲悵惋，于我說道。

        只是磚墻那樣高，我卻是不敢，我趴在上面進退兩難，只是不住地搖著頭，怕是成了撥浪鼓一般了。

        “跳吧！”可他又重復了一聲。

        我有些心虛，就怕在這般境地他一個生氣，自個下去再不管我，將我獨自晾在這里。又怕此刻，他一個發怒，就此將我直直推下，只怕落個缺胳膊少腿。

        所以我盡量不想惹他生氣，極是低聲道：“我……我不敢！”

        他瞧了我一眼，或許瞧出我的害怕不是偽裝，所以并沒有發怒，只是伸手牽住我死死扒在墻頭的手，仿佛帶過愛昵一般道：“還是和從前一樣！”

        他并不是那種英俊帥氣的人，只是眼睛深邃，溫柔起來，流淌出不可抗拒的指引，讓人著迷。

        他的溫柔交織過他的憤怒，讓人辨別不清，究竟哪個才是真實的他。

        “跟著我一起跳！”他仿佛施令一般，不等我答應，說著便將我一拉，我跟隨著他一起落下去，害怕得不由閉上了眼。只是并沒有相像之中的疼痛，張眼，才發現他將我擁在懷中，我趴在他身上，自是覺察不出。

        我慌忙要起身，可他突然道：“別動！”

        我再不敢動彈，只是不解去看他，他的臉貼著我的面龐，我本能往后一縮，才發覺他的手攬住我的腰，我退不后去，驚慌之時，他的唇印上我的唇，那一剎那，我似乎能聽到自己心臟跳躍的聲響，卻是見他已經閉上了雙眼，眼淚緩緩而落。

        我沒有別過面龐，卻也沒有閉上雙眼，我汲取過他不住傳來的氣息，腦中一片空白，畫面成碎章，從腦海之間閃過……我分明什么也看不到記不起，可心卻絞痛得厲害。

        終于，他移開他的吻，問我：“清寧，你還記得從前么？”

        我自是搖頭，聽他娓娓而道：“你那時候頑皮，纏著我帶你出去，卻又不敢跳這高墻，每次都拉著我一起跳，讓我當你的墊子……”

        我順過他的描繪，去想象那樣情形，想象那夏日蓯蓉，他們雙雙而墜，相擁凝視，任歲月蹉跎。

        他依舊去說：“清寧，我真想什么都沒有改變！”

        說話時，他的氣息陣陣而襲，倒教我閉上了眼——無論這個夢有多美，我們都必須醒來。

        那片刻安寧之后，他依舊會恢復他的恨，沖我怒喝；而我也依舊只是綺羅，跟蘇清寧長得相像的綺羅。

        我們都沉溺在這樣的美好之中，不忍去打破；但遲早，總要有個人先殘忍，所以我先開口：“起來吧！”

        他攬著我的手一松，我兀自起身，拍打過身上的草屑，看他默默……再緩緩起身的樣子，沒有發怒，略略放下些心。

        他走在前頭，我跟在后頭，才發覺這院子好看，卻亦蒙上灰塵，仿佛許久不曾住過人。那磚石地逢之間，綠草倔強而上，那院中的花草因缺了人打理，枝葉橫生，卻倒顯出一番欣榮，只是那綠色掩映過殿堂，蛛網細垂，漆跡斑駁，像那屋舍的嘆息之氣。

        我想問這是哪里，但又覺得自己不該問，緘默了聲響只是沉默，求得個平安。

        只是在轉角之時，面對那一片景色，我大吃一驚。那湖水明澈，淺淺漂過幾片殘葉，竟是與謝菊樓的后院有幾分相似。一樣的橢圓形，一樣的九曲橋，一樣的湖心亭……我實在忍不住，不由而道：“這里……這里……”

        他只是一笑：“謝菊樓與這倒是有幾分相像，只是有錢人家的后院池塘，大抵都是這樣的吧！”

        我不曾完全問出口，但他卻是將所有答案告予了我，話音之間壓抑著聲響，仿佛害怕打擾這里的幽靜。

        “為什么帶我……來這里？”我見方才的疑問并沒有惹得他生氣，就又小心翼翼試探道。

        這回，他仿佛生氣了，但又努力壓制住火氣，拽過我的手，沿湖往前，一拐進了下一個院落，株株梅樹映入眼簾，雖無梅但幽香潛生，他猛將我一推，我雙膝一軟，跪在了泥地之上，雖無疼痛，但心中也是惱怒，不敢言語間，只是提著裙擺要起身。

        但他看著我的動作仿佛很詫異的樣子：“清寧，你已經變得如此了么？”

        我被他說得如丈二的和尚摸不著頭腦，雖起身但卻是懊悔，恨不得復跪了下去才罷。

        “清寧，當著你娘的面，你回答我，究竟要不要離開那個地方！”這時，便見他指著那些梅樹，說道。

        “我娘？”等說完之后，我才恍然，他說的娘，是蘇清寧的娘親。

        他往前，置身于那梅林，輕輕撫摸每一叢枝葉，愛憐有加的模樣：“我恨她，可無論如何她是你娘！她的骨灰，我埋在了這里，還有……綠水，希望來世，她們真能成為母女，她能好好疼綠水！”

        我明白他的溫柔對待的原來并不是我，死者已矣，他只是給予她們足夠敬重，順帶過我罷了。

        繁枝刮亂了他的衣衫鬢發，他嗅過每一株梅花的幽香，微微瞇眼，沉醉于此，模樣迷人。可那樣的溫柔根本不屬于我，他帶我來見的是蘇清寧的娘親，那我又為何要答應他。

        我趁著他癡迷之間，轉身，按著原路返回，匆匆忙忙，哪怕聽到他在我背后的呼喚也絲毫不曾停歇，只是前面面對的，是一堵高墻，我看著那高墻再回頭看追逐而來的他，不知自己要怎么辦。

        最后，我還是硬起心腸，閉著眼睛往上攀，竟也攀了上去，只是那磚墻那么高，我又一次將自己陷于進退兩難的境地。

        他在院內朝我大聲喊：“清寧，你想干什么？”

        清寧，清寧，清寧……他嘴里口口聲聲，有的永遠都是清寧。

        懷青山，你即便要恨，也該知道，我不是你心里頭的那個清寧！

        就在那高墻之上，我仰頭看那藍天高朗，云白風清……我第一次覺得，自己根本成為不了任何人的替身。

        哪怕我身份卑賤只是一個煙花女子，哪怕我一直認為我可以忍受只要尋著一個良人帶我離開……可其實，我受不了！我可以忍受一個清寧兩個清寧……可我不敢想象，我怎樣失去了自我，帶過清寧的恩怨糾葛，去演繹別人的愛恨情仇。

        我往下去瞧他，鼓起勇氣：“懷青山，其實，我不是……”

        只是最終真言，我依舊不敢說出口。

        我怕我將真相說出，我連替身的地位也沒有，一旦說出口，就不可再回頭。

        “下來，清寧！”他站在那，仰著頭，伸出雙手，仿佛等待著我跳入他的懷抱之間。我是會跳，只是我逆轉了方向，看了眼墻外的青石板冰冷，最終還是跳得義無反顧。那腿間疼痛傳來，卻抵不過心中的疼痛，也便不覺得了。

        我匆匆起身，扶著那發疼的腿，不做任何停留，朝著巷子外拐去，我聽到他跟隨而至的聲音，不敢回頭去看，那聲響分明就在我的身后，但出乎我的意料，他并沒有上前攔截住我的腳步，只一直尾隨于我，看著我四處詢問謝菊樓的所在，遭受那種種鄙夷目光。

        直到我們已經瞧見了謝菊樓，他才上前一步，就如最后通牒一般：“清寧，你考慮清楚！”

        “我跟隨著你離開這里，得到的會是什么，你我都心知肚明，不是么？”我說完，不等他再說什么，繞過他，再一次走了回去。

        我站立在那雕花木門之前，深吸一口氣，使過所有力氣，用手一推，外間的日光紛紛涌入，我看見菊姨與蘭姨相對而坐，在看到我的剎那，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眼睛的模樣。

        倒是站立在一側的碧彥趕來，拉住我的手，高興道：“綺羅，太好了，你可算回來了！”

        可我勉強擠出笑意都不曾來得及，懷青山也進了屋子而道：“我要她的賣身契！”

        原來，我萬般的不愿，他都瞧不見，他只是執拗地要替我贖身，只是為了讓我痛苦。

        “懷公子……”雖然他帶著我逃離，可菊姨礙著他的身份，依舊好言好語，可她不及說話，卻是碧彥搶先，截住了話頭。

        “懷公子，你為何總是糾纏著綺羅不放？世間的女子何其多，你為何偏偏就要糾纏她？”碧彥拉住我的手，將我內心的激動全然問出，只是她分明已經知道原因為何，還要逼著懷青山將那個讓我痛苦的理由再一次說出口。

        “因為……”懷青山果真開口準備回答，我緊盯住他的唇齒，希望他能因為人多而話說虛假，能說他癡迷于我，此類種種。只是他沒有了周旋菊姨的圓滑，如實而道，“因為，她是我一直尋找的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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