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黃泉返魂

        我是誰？我要做什么？

        這是哪兒？

        他感覺自己的腦海一片混沌，隨后，這混沌的盡頭亮起一束微光。隨著這道光芒照亮腦海，他的記憶這才逐漸回籠。

        “原來我的壽命已盡，魂歸死域了。”君成空站在三途河畔，低頭看著自己半透明的身體，心情居然出奇的平靜。

        生前的野心和抱負仿佛已經和他產生了一道厚厚的障壁，讓他感覺不到一絲共鳴。

        那個一心想要征服兩域的瘋子是他嗎？那個為了陸郁風重生一世的傻瓜是他嗎？

        ——好像都不是吧。

        “現在的我大概才是真實的我。”君成空麻木地想道。

        他的雙腳被河水淹沒，水位只到小腿。如今他已經成為死魂，不需要穿戴衣物，就這么光|溜溜地泡在水里竟也不知冷暖。

        三途河川永無止息地流淌著，既無起源，亦無終點。河水底下便是虛無，根本踩不到實處。

        它是產生于虛空之中的超級秘境。所有生靈死后都會經過這里，借助河水洗去滿身煩惱，然后去往沉淪死域。

        對了，死人是沒有煩惱的。

        君成空忽然樂觀起來，踩踏著河水邁開腳步，打算登上對岸。那里好像有什么東西在吸引著他，每當他前進一步，那份吸引力就強烈一分。

        他就像著了魔一樣漸漸深入黃泉，魂魄越來越淡、越來越矮。等他差不多走到河道正中間的時候，水位已經淹過了他的腰線。

        后來他不得不降低速度，每走幾步就停下來歇息一會兒。他開始體力不支、視力下降，每一步都要耗盡全身力氣。可他無法回頭，因為去到對岸的想法已經占據了他的全部心神。

        直到他忽然感到一陣剌痛，有東西割破了他的腳底。

        君成空下意識彎腰去摸，還沒搞清楚摸到的是什么，跟著手指也被那怪東西劃了一道。他連忙把手抽回來，舉到眼前一看，什么傷痕都沒有——魂魄當然也流不出血來。

        剛才那是什么？

        正當他疑惑之際，身|下忽然傳來一陣直達心靈的聲音：［那是你丟掉的愛情啊。愛情讓人歡喜，同樣也能讓人疼痛。］

        君成空轉身四處尋找，可是周圍什么也沒有，只有茫茫河水無聲無息地流淌著。他詫異地低下頭，“是河水在講話？”

        ［是啊，吾便是三途河。］

        “真神奇，原來你會說話。”君成空感嘆一句，復又想到剛才它說的那些話，連忙往旁邊退開兩步，“愛情這玩意兒太傷人了，割得我全身都疼。”

        ［無論是丟棄它還是撿起它都必須忍受劇痛，這是無法避免的。］

        “那我不要它了。”

        ［你想清楚了？］三途河就像一位熱心的老人，孜孜不倦地教育道，［人只要一出生就得背負很多東西，只有死后才能全部放下。你現在舍棄了愛情，接下來就要舍棄親情、友情、希望……］

        “我身上居然有這么多東西？”君成空驚訝地摸摸自己的胳膊和胸|腹，可是什么也感覺不到。

        他向來不敬鬼神，畢竟他自己既做過鬼也當過神。所以三途河的話并沒有被他放在心上，他選擇繼續(xù)涉水前行。

        可是沒走幾步，他就捂住胸口呻|吟起來：“好酸吶，我的心怎么這么酸？”

        ［因為你現在丟掉了親情啊。獲得親情和失去親情都會讓人心酸。］

        “哼！原來又是你在搞鬼。”君成空大怒，一心以為這是三途河為了阻止他過河故意使絆子。于是強行忍住心酸，再次邁開腳步。

        這一次他走了很遠，幾乎就要走出三途河的范圍抵達對岸。然而他卻在距離目標只剩幾步的地方停了下來，掐住自己的喉嚨大聲干|嘔：“好苦！這河水怎么這么苦？”

        三途河的聲音再次傳來：［因為你連希望也丟掉了。失去希望，人就只能感到無邊無盡的苦與澀。］

        君成空看著潺潺流動的河水，心中似有明悟。他開始反思自己這一路上丟棄的東西——愛情、親情、希望。

        愛情讓他疼痛，所以他丟掉了；親情讓他心酸，所以也不要了；希望卻是好東西，可惜被河水沖走了。他如今什么也不剩，雖然一身輕松，滋味卻并沒有想象中那么好受。

        西方人總說人死之后要么下地獄，要么上天堂。他們是否也得放棄這些呢？沒有了愛情、親情、希望的地方，真的會是人們想要的天堂嗎？

        黃泉之水永無止息，不知沖掉了多少人的愛恨情仇。只有放下一切，才能去到沉淪死域，在那里等待投胎轉世。

        “阿娘、阿爹，還有……小風……”君成空喃呢著說道，“我如果去了沉淪死域，是不是也會忘記他們？”

        ［是啊。沉淪死域拒絕收容陽間的一切，包括記憶。］

        “沒有記憶的話，我還是我嗎？我曾經是霸太歲，后來是零柒，現在是君成空。如果沒有記憶進行串聯(lián)，我就會像上輩子那樣懵懂無知，一輩子受人愚弄！”

        君成空說著說著，眼神重現堅定。他調轉方向往回走，一路彎腰摸索，試圖把丟掉的東西全部找回來。可是不管他摸索得多么仔細，始終沒有找到任何一樣丟失的物件。

        三途河告訴他：［沒用的。難道你沒有聽說過一句話——‘放下容易，拿起難。’人們可以輕易的推卸責任，想要重新肩負責任卻需要成倍的勇氣。你已經快要走到對岸，無論如何都無法折返。］

        “勇氣？”君成空直起腰桿，眉頭不再緊皺，臉上恢復一慣的驕傲，“本君從來不缺勇氣。既然你說沒用，那本君就走給你看！”

        他向來性子執(zhí)拗。與人斗、與天斗、與己斗，樂此不疲。

        即使做了鬼，似乎也改變不了這種天性。

        如他所言，他真的開始往回走了，忍受著苦意、酸意、痛意，步履蹣跚地走起來。河水淹過他的胸膛，幾乎快要淹沒他的口鼻，他也無所畏懼。

        三途河不再說話，只是平緩地沖刷著他的魂魄。

        君成空一步步地往回走，雙手雙腳一直探索著周圍，可惜一無所獲。愛情、親情、希望，大概已經被河水沖去了下游。

        “罷了！得之我幸，失之我命。至少我還沒有丟掉勇氣。”他這樣安慰自己，越發(fā)鎮(zhèn)定自若。

        君某人從來都不是一個多情之人。沒有愛情并不影響他的雄心；失去親情只會讓他更加懂得依靠自己；若是沒有希望，那就在絕望里面鑿出一個洞來，告訴世人：老子從來不希求所謂的光明坦途！

        因為我有勇氣。

        君成空撫上自己的胸口，感覺那里逐漸充實。勇氣讓他重獲力量，就連魂魄都沒有之前那么松散了。

        慢慢的，他走到了三途河中間的分界線。剛剛就是在這里，他的愛情不小心掉了下去，劃破了他的手腳。

        他只猶豫了一秒鐘就放棄了尋找，轉而繼續(xù)走向另一半河水。回來的道路居然比剛才渡河的道路崎嶇很多，腳下逐漸出現了很多尖銳的東西，仔細摸索卻又感覺不到實物的存在。

        君成空忍住身上傳來的各種奇怪滋味，繼續(xù)走下去。忽然，他的胸口猛然一酸……

        “啊！是親情，它自己回來了！”他摸到胸口多出來的一個小巧心臟，大喜過望，“我明白啦，只要從另一邊走出三途河，就能找回失去的東西。”

        世人皆道，黃泉之水洗卻紅塵俗欲。卻不知，紅塵俗欲拿起或者放下只在自己一念之間。

        君成空小心保護著自己的親情，免得再把它弄丟。然后抬起腳板繼續(xù)走，很快，河水就漫過了他的下巴。

        其實三途河并沒有變深，而是他的魂魄越來越小，就快被河水融化殆盡了。死魂是不能長久浸泡黃泉之水的，所以陽間才有“趕著投胎”的說法，因為走得太慢是會消失的呀。

        而他仍然昂首挺胸，大步向前。

        不一會兒，他感到喉嚨一甜，一股甘美的滋味游遍全身。他知道那是希望回到了他的身邊。

        緊接著，河水里面躥出一把透明的小刀，在他面前一晃而過。君成空眼疾手快，一把將其抓在手里。

        “這是我丟掉的愛情，果然是一把鋒利的刀子。不過……你也回來吧。”說著，他將這把小刀插在了自己的右胸，和左胸的親情相互對稱。

        親人和摯愛，本應同等重要。

        這一路他學會了很多東西，整個心態(tài)都成熟了不少。最終，河水淹過了他的頭頂，他甚至都無法定在原地，只能被河水緩緩地沖向下游。幸好親情、愛情、希望、勇氣給他提供了一定的重量，讓他不至于徹底被河水裹挾而下。

        ［你是上不了岸的。三途河川，有來無回。］河水突然再次開口。

        君成空咬牙不語。他知道三途河說得對，死魂重返陽間難于登天，除非擁有奇遇……

        “看！我的奇遇就在此刻。”

        只聽他話音一落，虛空之中忽然出現大片飛鳥。這些鳥影看上去只有麻雀大小，全身散發(fā)著金色的柔光，嘰嘰喳喳地飛到三途河的上空。

        君成空透過河水向上看去，鳥兒們圍著附近河段繞起了圈子。粗略一數，竟然正好三百一十六只！

        正當他想要出聲呼喚，鳥影已經發(fā)現了他的位置。三百一十六只金色小鳥全都飛了過來，紛紛扎進水里，一些叼住他的頭發(fā)，一些抓住他的肩膀，賣力地將它提出水面。

        過程雖然短暫，卻也損失了十余只小鳥。它們落到水里只需要幾個呼吸的時間就被河水沖散成了金色的絲絮，很快就消融于無形了。

        君成空悲從中來，灑下幾滴熱淚。然后任由剩下的鳥影帶著他飛離了三途河川。

        ………

        “咳咳咳！咳……”

        “空兒，你終于醒了！”君懷璧抱緊返魂歸來的兒子，一時喜極而泣。

        君成空費力地張開雙眼，最先看到的是阿娘的肩膀。然后他的視線越過鳳君望向稍遠一點的地方，頓時明白了前因后果。

        他此刻所躺的地方正是英靈殿，那三百一十六座祖先牌位正好圍繞著他，擺放成了整整三圈。

        其中好幾座已經破碎了。內里保存的元神都融化在了三途河中，是為救他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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