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路景越沒說話,安靜地看著她,臉部利落的線條放松下來,恍惚間給人溫柔的錯覺。
片刻后,他的唇角上揚,卻又沒有笑出來,就保持著一副要笑不笑的樣子,直直看著昭棠。
昭棠對上他這么個表情,反倒有些茫然,她不知道自己的話究竟是觸發了他哪根神經,更不知道他這個神情是什么意思。
她忍不住代入地去思索,恍惚間意識到自己剛才的話似乎有歧義。
就像多年沒見的故人,重逢后連“好久不見”都省了,開口第一句就是炫耀自己多么牛逼,考上了編制。
雖然以路景越的情況,邏輯上來說,他應該只會覺得她可憐——拼了老命從200:1里廝殺出來,就為了這每月不到一萬塊錢的工資?
就這?
但路景越接下來的話完美印證了她的猜測。
“200:1啊……那是挺難。”男人鳳眸里有笑,臉上卻滿是認真,“欸,你能給我講講你是怎么考上的嗎?”
“……”
“說出來你可能不信,但我確實還挺想考編的。”
“……”
他甚至入戲地看了眼她的身后,像是看了看天色,最后語氣商量地問:“飯點兒了,要不我請你吃飯,邊吃邊講?”
昭棠:“……”
這神奇的重逢走向……她就是再想十年,她也萬萬想不到!
昭棠的手舉得有些酸,他卻遲遲沒有接耳機。她忍不住將手往前湊了湊,順便扯開話題:“你的耳機。”
他這才慢騰騰地將手從褲子口袋里抽出,卻沒有立刻伸過來,而是若有所思瞧著她:“我要是拿回來了,你下次再臉盲怎么辦?”
這話說得意味不明。
昭棠心里忽然有種奇怪的感覺,一瞬間竟有些懷疑這個耳機就是他故意掉的。
整個博物館認識甲骨文的就那么幾個人,只有她剛好去過展廳,不管是哪個同事撿到耳機,只要看到上面刻著的甲骨文,都會先入為主以為是她掉的,然后把耳機交給她。
但下一瞬,昭棠又覺得這么想,真是太把自己當回事了。
要是被路景越知道了她這個想法,怕是夠他笑到兒子女兒長大,一直把這當做家傳的笑話一代代傳下去。
昭棠抿了下唇,中規中矩地說:“抱歉,身體缺陷,我也不是故意的……下次我要再沒認出你,你就喊我,再不行你就給我遞張名片。”
似乎覺得這個答案還勉強令他滿意,路景越點了下頭,總算紆尊降貴地將手伸了過來。
他動作隨意,拿走耳機的同時,手指不小心碰觸到她。
干燥的指腹劃過她的掌心,是與她的柔軟不同的微微粗糲的觸感,酥酥麻麻的,讓昭棠瞬間繃緊了尾椎骨。
他隨手將耳機揣進褲子口袋里。
她收回手,裝作毫不在意地插進衣服口袋里。
“那,”她輕咬了下唇,抬眸對上他的視線,“再見。”
男人注視著她,沒說話。
昭棠等了他片刻,也沒等到他出于社交禮儀說一句“再見”,覺得有些尷尬。
不過仔細想想,他們確實也沒必要再見了。
她垂下眼,安靜地從他身旁離開。
走了幾步,昭棠又停了下來。
她背對他,仰頭,望著天邊的晚霞,想起剛剛她一回頭,他從天而降一般出現在她眼前的畫面。
漫天晚霞如火,朱砂梅開得如煙似錦。他單手插兜,大步往她走來。
昭棠心里忽然有些遺憾。
她剛才,應該和他說一句“好久不見”的。
遲疑了幾秒,昭棠轉身。
路景越背對著她,一米八幾的身高,背影挺拔有力。此刻正望著遠處的青山,不知在想什么。
昭棠輕聲喊他的名字:“路景越。”
男人回頭看著她,漆黑的眸子格外沉靜。
昭棠抿唇一笑:“好久不見。”
說完也不看他什么反應,轉身,快步離開。
眼角忽然有些發脹,她飛快地眨了兩下眼。
她又想起自己剛才隨口說的下次。
其實,這世上很多的下次都只是隨口說說,永遠不會發生。
路上遇見下班的同事,同事向她打招呼,她含笑回應。
回到辦公室,孫珞寧還沒走,聽見她的腳步聲,抬頭問:“下班嗎?”
昭棠應了一聲:“好。”
孫珞寧:“那一起。”
昭棠收拾好東西,從樓里出來的時候,還是沒忍住往左邊看了一眼。
攢尖頂的亭子里空無一人,只有湖面上殘留著一圈圈漣漪。
她平靜地收回目光,和孫珞寧往另一個方向走去。
路上,孫珞寧問她酒店訂好沒有,昭棠搖了下頭。
孫珞寧又問:“我記得你剛來的時候不是一直住鹿溪飯店嗎,怎么不繼續住那里?”
昭棠垂著眼,心不在焉地說:“我倒是想。”
“怎么了?”
昭棠忽然停下腳步,轉頭看著她:“你聽見什么聲音了嗎?”
孫珞寧被她弄得緊張起來,凝神聽了幾秒,除了遠處汽車開過的聲音,什么也沒聽見。
“什么聲音?”
昭棠:“我錢包撕心裂肺抵抗的聲音。”
孫珞寧:“……”
昭棠繼續往前走:“上次是剛來這邊工作,太匆忙了,附近又只有鹿溪一家酒店,只好住那里省了折騰。現在要還這么奢侈,那我錢包真的就要跟我恩斷義絕了。”
此時,兩人正好經過一片整齊的樹籬,樹籬的盡處是一個開闊的入口。正中放置一塊厚重的石頭,石頭上刻著龍飛鳳舞的四個字——鹿溪飯店。
這塊石頭就像是一塊界標,將兩側分隔成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往外,喧囂擁堵;往里,闃靜空闊,別有天地。
人站在外面看不見樓,只能看見一條道路,兩側綠植茂盛。
鹿溪飯店就在曲徑通幽的盡頭。
這附近本就是景區,鹿溪飯店倚山傍湖、鬧中取靜,頗有幾分大隱于市的詩意情致。
倒是十分貼合它的名字:樹深時見鹿,溪午不聞鐘。[注1]
兩人很快走過這里,孫珞寧忽然想起什么:“你知道鹿溪飯店另一個老板的名字嗎?”
昭棠:“?”
昭棠老實說:“我一個老板的名字都不知道。”
孫珞寧隨口八卦:“聽說有兩個老板,‘鹿溪’就是兩人的名字各取了一個字。我只知道‘溪’是孟言溪,‘鹿’我就不知道了。”
孫珞寧苦惱地皺了皺眉:“歲宜到底哪個大佬叫什么鹿呢……”
雖然昭棠連孟言溪是誰都不知道,更別提什么鹿了,不過見孫珞寧那么苦惱,她還是善良地給出了一個思路:“像是女生會用的字,那‘鹿’可能是孟言溪的女朋友吧。”
“那可能真是他女朋友吧,有錢人的神仙愛情啊。”孫珞寧感慨了一句,想想又說,“不過也不一定就是那個‘鹿’,說不定是諧音。”
昭棠沉默。
她不理解,為什么她和孫珞寧兩個月薪不到一萬的人要為了兩個月薪百萬甚至更多的人操心?
走到十字路口,孫珞寧進了地鐵站,昭棠打了個車,去最近的經濟酒店。地圖顯示38公里,可惜遇上晚高峰,一條線紅得滴血,到那里已經是1個小時以后。
這邊有兩家經濟酒店,價格都差不多,大床房一個晚上二三百塊錢。昭棠走進其中一家,和前臺說明看房,前臺給了她一張房卡,讓她自己去看。
刷卡開門,一股子潮意竄出。
房間不大,鋪著木地板。只有正中一張床,一張很窄的長書桌訂在墻上,一張簡單的椅子,一臺電視,布置顯得簡單而逼仄。
但還算干凈,昭棠考慮到價格,決定暫時住在這里。
她將卡拔出,就要下樓去辦入住。剛拉上門,忽然想到什么,她又重新刷卡進去。
這一次她沒有插房卡,關上房門,將窗簾拉上,從包里取出隨身攜帶的一個小設備。她撥開電源,手指大小的器件立刻發出紅色的光,在黑暗的房間里以固定的頻率一閃一閃。
昭棠將鏡頭湊到眼睛前,仔細檢查房間。
十分鐘后,昭棠回到前臺。
她將房卡放到桌面,前臺含笑問她:“房間還滿意嗎?”
昭棠遲疑了幾秒,還是開口提醒:“你們檢查過這個房間嗎?”
前臺立刻警惕:“您什么意思?”
昭棠直說了:“里面有針孔攝像頭。”
前臺臉色頓變,再開口,語氣冷漠強勢:“這個房間是今天下午才打掃出來的,我們仔細檢查過,沒有發現任何問題,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您去看了一趟,里面就出現了攝像頭。”
昭棠聞言瞪大了眼睛,只覺無比荒唐。
對方言下之意是說攝像頭是她弄上去的,而她這番操作是為了以此為要挾,訛詐酒店嗎?
太不要臉了!
昭棠被氣得不輕,幾乎脫口而出:好啊,那我們報警!
一抬眼,看到前臺身后的掛鐘,她又倏地收了聲。
七點了。
她現在還沒有吃晚飯,酒店也還沒有訂下,訂到酒店后還要回她那個甲醛超標的出租屋搬行李,明天一早要上班。
她昨晚整夜沒睡,今晚再熬不下去。
一肚子沖動就這么被現實狠狠潑了一盆冷水。
昭棠吸進一口氣,平心靜氣地說:“我沒別的意思,只是為了下一位住客的隱私,提醒你們去處理一下。”
說完不再理會前臺,抬步離開。
推門的時候,前臺忽然喊住她:“女士。”
昭棠沒有回頭,但還是條件反射地停了下腳步。
身后傳來前臺歉意的聲音:“謝謝您,我們立刻排查處理!”
雖然不知道酒店這突如其來的態度轉變是謝她告知了房間里有攝像頭,還是謝她沒有把事情鬧大,但至少他們承諾處理了,也不算無可救藥。
而她,自顧不暇,也只能做到這一步了。
昭棠走在大街上,天已經黑盡,霓虹燈下,城市比白天更加熱鬧。但到底氣溫低了,冷意往骨子里竄。
她抬眼,已經看到了不遠處另一家經濟酒店的logo,卻站在原地沒動。
臉上忽然落下點點涼意,她抬手試了試,又有兩滴冰涼落在她的手心。
下雨了。
她輕輕吐出一口氣,又在路邊站了一會兒,一輛空出租車從她面前經過的時候,她抬手攔下。
算了,今晚先住鹿溪。
后面再說吧。
昭棠打車回現在住的房子,簡單收拾了換洗衣服和隨身用品,又很快拎著行李箱下樓。
市中心的景區限高,所以鹿溪飯店不是高樓,客房分布在一幢幢的小樓里。整體外觀風格和它的名字貼合,古樸雅致,細節又處處透著設計感,據說是出自設計大拿之手。
不過鹿溪飯店貴的原因主要在于它所處的地理位置,作為景區內唯一一家五星級酒店,這里有著得天獨厚的綠化環境,傍山向湖。
人住在里面,早晨推窗,看湖光山色,朝陽初升,周遭鳥鳴啾啾,仿佛私有了這世間所有的美好。
尤其是主樓,處在最高處,擁有最佳的視野。外觀上不僅保留著其他獨棟的雅致,仿重檐廡殿頂的巧妙設計又讓它更多了幾分孤冷貴意,據說還不怎么對外開放。
昭棠到的時候,雨已經下得很大了。禮賓撐傘等在門口,車停穩后,立刻上前為她打開車門,護送她走進。
之后再返身替她拿行李。
昭棠走向前臺辦理入住,察覺到一道視線落在自己身上,她下意識轉頭,不期然撞入一雙桃花眼。
是個長相十分出色的男人,尤其是那一雙眼睛,上下眼瞼弧度明顯,眼尾微微下垂,有一種柔美朦朧感。
他已經站在電梯里,短暫的對視過后,電梯門緩緩合上。
昭棠還站在原地回憶他剛剛那個眼神。
根據過往二十多年經歷,這種超過三秒的注視,要么是覺得她好看,要么就是她的熟人。
是她又忘了嗎?
昭棠絞盡腦汁去想那雙眼睛,最后只艱難地想起了前面大火的z姓男明星。他就是這種眼睛,大桃花眼,卷卷翹翹的睫毛,看起來溫柔多情,被稱為望妻眼。
望你你就是妻那種。
不是熟人,那應該就是覺得她好看吧。
昭棠毫無心理負擔地走向前臺。
—
頂樓套房,孟言溪推開門,一陣酒氣撲面竄出。
一百多平方的客廳內,暖黃色的燈開得大亮,中間的茶幾上已經堆了好幾個空酒瓶。駱珩抱著一瓶酒坐在沙發里,肆無忌憚損著他對面的男人。
“我說越哥,別人都是自主創業失敗,回原公司上班。您這是……出城打工失敗,回來繼續當老板啊?”
路景越在背對他的沙發里,孟言溪沒見著人,只聽聲音倒是一如既往的漫不經心。
“啊,外面的世界太難,我打算在這里賴到退休。”
“……”駱珩不屑地嗤了一聲,“扯,你就扯!”
關門的聲音傳來,駱珩回頭,沖孟言溪打了聲招呼。
孟言溪走近,見路景越倒在沙發里,折過一條手臂蓋住了眼睛,露出的小臂結實有力,看起來不像是喝醉了。
“什么時候回來的?怎么忽然想起來住這里?”
路景越看都沒看他,勉強回了他半句,算是給他面子:“早上。”
“走之前那么破釜沉舟,就差沒跟你爹媽斷絕親子關系了。”孟言溪走到他對面坐下,溫柔地往他身上插刀,“怎么不到一個月就回來了?”
路景越拿下手臂,慢騰騰坐起來,側頭瞧著孟言溪。
兩秒后,他站起身,徑自往臥室方向走去:“睡了,不送。”
駱珩喝得迷迷糊糊的,一臉天真問孟言溪:“北方普遍睡很早嗎?他怎么去了一趟作息都變了。”
孟言溪若有所思看著路景越的背影,忽然開口:“喂,樓下有個姑娘找你。”
路景越理都不理。
孟言溪慢條斯理繼續說:“名字是兩個字的,第一個帶火,第二個帶木。”
路景越推門的手倏地頓住。
下一秒,他轉過身來,瞇眸看向孟言溪,下頜線繃緊。
“長得有點像……”孟言溪笑得十分無辜,“哎,我忘了她叫什么名字呢。”
路景越立刻往大門走去。
駱珩自己醉得不輕,還關心別人,見路景越走到門口,連忙阻止:“誒越哥,你走錯方向了,臥室在你身后!”
路景越拉開門,淡淡反問:“你睡前不檢查門窗?”
駱珩摸不著頭腦:“檢查啊。”
“我不檢查。”
“?”
路景越頭也不回往外走:“我習慣睡前視察下產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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