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劉玄初沒有再耽擱，直接求見了朱慈煊。對這個原本沒有絲毫印象的南明小太子，劉玄初現(xiàn)在充滿了好奇，他迫不及待想看看這個很能折騰的太子的真面目了。

        “草民劉玄初，見過太子殿下！”沒有想象中的百官侍立，禁卒環(huán)衛(wèi)，更沒有經(jīng)歷多么嚴(yán)格的搜查，劉玄初就進(jìn)入了不太宏偉的總督府，見到了還十分幼小的朱慈煊。他這自稱也算是動了個心眼，畢竟他曾是蜀王劉文秀的屬下，現(xiàn)在又效力于吳三桂，算是背叛了大明，按理該自稱罪臣。偏偏他被俘投降算得上是身不由己，這次刺殺洪承疇更是立下大功，想了想，還是用草民更合適點(diǎn)。

        “劉先生來得正好，看看本宮這份檄文如何？”朱慈煊全沒注意到劉玄初的自稱，吩咐他免禮之后，自顧自寫完最后幾個字，這才興致勃勃的對劉玄初問道。

        “殿下大作，草民自當(dāng)拜讀。”劉玄初客氣一下，低頭閱讀起來。朱慈煊的字寫得自然算不上太好看，不過還是做到了橫平豎直、工整易認(rèn)，劉玄初心里平衡了一些，任你天縱奇才，這字還是得練練啊。

        “洪賊承疇者，大明福建人士……烈皇帝不以其卑鄙，拔擢于青衫之間，委之以邦  國之責(zé)，恩寵不可謂不重也……然洪賊天性涼薄，罔顧圣恩，為茍全性命屈膝事奴，甘為異族鷹犬，率獸食人，荼毒華夏，惡跡斑斑，人神共憤……幸得天降志士，不齒洪賊為人，效專諸之義舉，稍雪數(shù)十年華夏之血海深仇……天道好還，中國有必伸之理；人心效順，匹夫無不報之仇。自古胡人無百年國運(yùn)，孤正告三桂、可喜之流，莫以建奴一時之囂張為憑，當(dāng)以洪賊為戒，以后世聲名為念，洗心革面，大明不計前嫌，盡皆赦之……”劉玄初讀著這篇檄文，心中激蕩不已。實話說，這篇檄文的文采相當(dāng)一般，但多少年了，大明被滿清追得東躲西藏，偏偏連屁都不敢放一個。這個太子，是真的特立獨(dú)行啊。

        “殿下好氣魄，不知殿下給草民看這篇雄文，是何目的呢？”劉玄初讀完之后，抬頭問道。

        朱慈煊微微一笑：“先生認(rèn)為，吳三桂看到這份《告漢奸書》，會如何反應(yīng)？”

        饒是劉玄初自忖城府甚深，也被這檄文的名字雷的目瞪口呆。吞咽了一下口水，他踟躕道：“大概一笑置之，不會放在心上吧。殿下該當(dāng)不會認(rèn)為平  西王會為此來投？”那也太過天真了些，劉玄初暗暗腹誹。

        朱慈煊嗤笑道：“何止一笑置之，大概還會不屑一顧，當(dāng)我是小兒囈語吧？”

        劉玄初尷尬道：“以平  西王的性格，大概會如此。殿下既然知道，那這檄文的意義何在呢？”

        “意義？”朱慈煊淡笑道，“等本宮光復(fù)河山，這些漢奸們向本宮求饒的時候，不就有意義了么？”

        劉玄初駭然，這位小爺當(dāng)真好大的胃口。這檄文如今發(fā)出來，在吳三桂等眼中不過是個笑話，但若真有大明中興的一日，這些無視這份檄文的大明叛將，可就自己堵死了自己反正的路。

        “殿下如此有信心？草民看來，大明現(xiàn)下卻是朝不保夕，隨時有傾覆之危。”劉玄初不客氣道。

        朱慈煊也不生氣，反而饒有興致的說道：“有位先賢說過，要用發(fā)展的眼光看問題。今日建奴縱然強(qiáng)過大明，來日卻未必。孫可望去后，大明內(nèi)亂盡除，上下一心，正是奮起之時。反觀建奴，卻是被中原的花花世界迷了眼，青黃不接之態(tài)盡顯。這一進(jìn)一退，勝負(fù)豈可輕言？”

        “用發(fā)展的眼光看問題？”劉玄初喃喃道，“這是哪位先賢說的？”

        朱慈煊尷尬的咳嗽一聲，跳過這個問題不答，問道：“敢問先生，吳三桂是否有意重慶？”

        聽朱慈煊問起了正事，劉玄初也不再閑談，正色道：“確實，平  西王不滿清廷監(jiān)控，意圖掌控四川為藩國。在草民的慫恿下，決定先毒殺洪承疇，再進(jìn)軍重慶，以重慶為跳板，謀取四川或者貴州。”

        見朱慈煊沉吟不語，劉玄初以為朱慈煊擔(dān)心重慶局勢，勸道：“重慶總兵杜子香，草民也頗有了解，絕非平  西王對手，重慶定然不可守，殿下不妨?xí)簳r放棄。從重慶至成都，數(shù)百里荒無人煙，是絕好的屏障，平  西王無力立刻進(jìn)攻成都的。”

        朱慈煊搖頭：“祖宗之土豈可輕擲？何況，重慶控扼兩江，南下可圖貴州，西進(jìn)可謀四川，是兵家必爭之地。重慶若失，本宮與忠貞營再難呼應(yīng)，等著被韃子一一擊破么？”

        “這……”劉玄初不得不承認(rèn)，朱慈煊說的也有道理。在他原本的計劃中，是想挑起吳三桂的野心，只要吳三桂有了自立的實力和機(jī)會，不怕他和滿清的矛盾不激化，到時候形勢使然，吳三桂不反也得反了。至于南明的反應(yīng)，他之前完全沒有考慮過。兩個屠夫為了一頭肉豬爭吵，誰會去管肉豬有沒有意見？

        “殿下已決定在重慶阻擊平  西王？”劉玄初問道。

        “不錯！”朱慈煊擲地有聲，“漢賊不兩立，王爺不偏安！”

        “敢問殿下，何人可為將？”劉玄初搖頭，有決心是好事，但盲目的決心卻會壞事。

        “自然是蜀王。”朱慈煊微微一笑。

        “殿下何必虛言戲弄草民？”劉玄初不滿道，“蜀王臥病不起，豈可親臨戰(zhàn)陣？”

        朱慈煊眨眨眼：“蜀王偶染小疾，何來臥病不起之說？”

        想到錦衣衛(wèi)的能力，劉玄初對劉文秀的病情開始有了懷疑，莫不是蜀王裝病以輕敵？想了想，他還是堅持道：“蜀王對上平  西王，勝負(fù)也只在伯仲之間。但平  西王背后有韃子支持，糧草軍需均是源源不斷，蜀王拖得起么？”

        “韃子要補(bǔ)給吳三桂，需先從江南征稅，轉(zhuǎn)運(yùn)自京師，再從京師運(yùn)送到漢中。”朱慈煊攤了攤手，笑道，“十斤糧食從江南起運(yùn)，一路人吃馬嚼加上層層卡扣，到了漢中還能剩下三斤就算不錯。大明雖然窮了點(diǎn)，但重慶周邊有屯田，貴州到重慶也不算太遠(yuǎn)，本宮還真不怕在重慶和吳三桂耗下去。在重慶耗得越久，貴州壓力反而越小，對嗎？”

        劉玄初默然片刻，爭辯道：“若是平  西王也在陜西屯田……”他聲音越來越小，顯是自己也覺得這并不靠譜。

        朱慈煊卻是有了談興，眉飛色舞道：“吳三桂在陜西屯田？這好啊。本宮巴不得吳三桂在陜西再搞個漢中—保寧防線，一路屯田設(shè)堡。不過韃子現(xiàn)在還有明白人，不會犯大明當(dāng)年的錯的。”朱慈煊指的就是大明當(dāng)年為抵御后金，設(shè)置的關(guān)寧防線。這條防線耗空了大明的府庫，養(yǎng)出了一批色厲內(nèi)荏的軍事地主，卻半點(diǎn)沒起到防線的作用。劉玄初說了一半就閉嘴，自然也是想到了這一點(diǎn)。

        “殿下既然已胸有成竹，不知這其中可有草民能夠效勞的地方？”劉玄初苦笑一聲，問道。這太子年紀(jì)雖小，卻明顯是個不好忽悠的主，自己還是老實當(dāng)個工具人，應(yīng)聲辦事好了。

        朱慈煊沉吟道：“本宮雖不怕與吳三桂在重慶拉鋸，但大明如今三面環(huán)敵，晉王蜀王分身乏術(shù)，戰(zhàn)事牽扯過長，容易出紕漏，對吳三桂，本宮希望能速戰(zhàn)速決，今早打消他南下的念頭。先生回去后，本宮希望先生能幫忙遮掩下錦衣衛(wèi)的行跡，通過錦衣衛(wèi)傳遞些消息回來。”

        “草民領(lǐng)命。”都是聰明人，劉玄初立刻知道了自己需要干什么。

        正事說的差不多，朱慈煊也放松下來，笑道：“聽說先生昨天就來了成都，不知觀感如何？”

        劉玄初早就憋了一大堆問題，當(dāng)下也不客氣，說道：“成都生機(jī)勃勃，與別處大不相同。殿下治才，草民已略窺一二。草民也有一些疑惑，不知殿下可否賜教？”

        “但說無妨。”

        “殿下治蜀諸般舉措，莫不彰顯拳拳愛民之心，以之推行天下，或有些許阻力，終是無傷大雅。只有兩點(diǎn)，草民難以理解。一者，殿下所行科舉，不可為官，只可為吏，此舉必遭天下讀書人詬病。二者，殿下不準(zhǔn)土地買賣，此舉若推行至他處，必然引發(fā)眾多士紳極力反對，對殿下大業(yè)極為不利。”劉玄初斟酌著說道。

        朱慈煊點(diǎn)頭承認(rèn)：“先生所言不差，本宮在成都所行之法若傳揚(yáng)出去，不必說韃子治下的讀書人會如何，昆明的文官都會跳出來彈劾本宮。”

        劉玄初不解道：“既然殿下心知肚明，為何還要如此？”

        朱慈煊沉默片刻，問出了一個問題：“在先生眼中，何為民？”

        “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民，自然是天子之下的所有百姓。”劉玄初沒料到朱慈煊突然問出這么一個問題，怔了怔，還是開口答道。

        “前宋文潞公曾言，君王與士大夫共天下，非與百姓共天下。我朝楊嗣昌主持剿匪之時，曾譏諷他們‘不做安安餓殍，尤效振臂螳螂’。在你們這些讀書人的眼中，百姓也配稱作民？”朱慈煊嘲弄道。

        “殿下何意？”劉玄初不明白了。

        朱慈煊嘆氣道：“讀書人當(dāng)了官，認(rèn)為自己與君王共天下了，就覺得自己不是百姓了，視百姓為豬狗，肆意欺壓，百般蹂躪，巧取豪奪，中飽私囊，以致民不聊生，百姓揭竿而起。天下大亂，乾坤倒懸，王朝更替，莫不如此。偏偏讀書人們把自己的責(zé)任撇的干干凈凈，說漢亡于外戚，唐亡于藩鎮(zhèn)，宋亡于外族，就沒一個承認(rèn)是他們把天下搞亂了的。本宮讀史，每每撫卷嘆息，如今既然主政一方，自然不能再走了這老路。所以，本宮諸般舉措，無非是想試試一條新路，跳出這王朝興衰的歷史循環(huán)。”

        “可，可這是與天下讀書人為敵，殿下，這是把讀書人推到韃子那邊啊？”劉玄初目瞪口呆，他也是讀書人，天然的就覺得朱慈煊的話很刺耳，忍不住反駁道。

        朱慈煊不以為意道：“這當(dāng)然是免不了的，但這些人既然毫無民族大義，只為一己之私，就算當(dāng)了官也只會害民，那他們還是去韃子那邊好了。”

        劉玄初無奈道：“殿下對讀書人誤解頗深，并非所有的讀書人都是這般蠅營狗茍，全無風(fēng)骨的。”

        “本宮知道啊，像劉先生這樣的讀書人，本宮也極為尊敬。”朱慈煊笑道，“再說了，本宮也沒有把讀書人如何，只是讓他們清楚，他們也是民，和老百姓一樣的民而已。”

        劉玄初苦笑道：“這就足夠天下沸然了。殿下，讀書人縱有千般不是，這治理天下還得他們出力吧？”

        “都是慣出來的毛病。”朱慈煊不屑道，“本朝祖制文武并重，并無重文輕武的說法。土木堡之變后兵部竊取五軍都督府之職司，才形成所謂的祖制。如今大戰(zhàn)連連，靠著讀書人的嘴皮子能噴死韃子么？這批被慣出來的讀書人不愿為本宮出力，本宮自己培養(yǎng)便是。成都新建了許多學(xué)府，退役老兵們當(dāng)個亭長也不在話下，本宮何必求著這些未必和大明一條心的讀書人？”

        聽到朱慈煊如此決絕，劉玄初再也無話可說。他怏怏退下，決定好好看看成都，是不是真的能像朱慈煊所言，走出一條不一樣的路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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