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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剖心


  不知來歷的尹碧城似是注意到盧敬錫的異樣,疑惑地瞥了他一眼。

  而懷雍的反應更是令在場的所有人都感到奇怪,他仿佛忘了身邊還有盧敬錫這個人,一見到尹碧城便迫不及待般地沖上前去,等走到近前,才如夢初醒地停住腳步,目不轉睛地盯著尹碧城的臉,問:“你是誰?你叫什么?今年幾歲?父母是誰?家中可有兄弟姐妹?”

  尹碧城一五一十地回答:“小人是廷畫院的學徒畫師,出身于天水尹氏,名碧城,今年十五歲,父母手足都已亡故。”

  懷雍腦海中浮現出一個與他肖似的身影,對他說:“雍兒,我還有個弟弟,比你還小兩歲,因為我們家獲罪時,他還太小了,得到了恩赦,不用砍頭,也不必像我這樣被沒入掖庭,只是發賣……也不知道他如今如何,希望他有像你一樣好好長大。”

  十五歲。
  比他小兩歲。
  而且,名字叫作尹碧城。

  正與尹蘭褰名字相似。
  懷雍猜想,這個少年十有八九就是尹蘭褰的親弟弟。

  難怪。
  難怪長得這樣相像!

  懷雍又想哭了。
  但這次不是覺得受了委屈,而是感動的熱淚盈眶。

  世事真是弄人。

  他按捺住淚意,想將人拉去單獨說話,可轉念一想,他與尹蘭褰有患難之情,但尹蘭褰的弟弟和他是素不相識。
  不光如此,對方說不定都不記得自己年幼時散的哥哥了。

  懷雍冷靜下來,說:“好,好名字——碧城十二曲闌干,犀辟塵埃玉辟寒。可憐你幼失怙恃,但從你的名字中可以看出你有一雙為你著想的好父母。”
  尹碧城摸不著頭腦,于是答謝道:“多謝雍公子贊賞。”

  盧敬錫見懷雍此時此刻、滿心滿眼都放在那個小畫師身上,臉色難看到不能更難看,他想張口喚懷雍,可是“小雍”兩個字到了嘴邊卻無法說出口。
  畢竟,“小雍”聽上去過于親密了。有那么多外人在,他怎么好這樣稱呼?
  那“雍公子”?方才那小畫師才這樣叫懷雍,他也說一樣的,豈不是好像他們倆差不多?

  盧敬錫輕咳一聲示意。
  懷雍竟然沒有聽見,還在拉著那小畫師興致勃勃地問:“你是畫什么?可有自己的得意畫作?有沒有帶來?給我看看。”

  被晾在一邊的盧敬錫很是尷尬,他不得不出聲:“雍……雍公子,時辰不早了,你該趕緊完成工作才是。”
  懷雍回過神:“哦,是,是。”
  應是在應話,魂兒還是沒飄回來。

  盧敬錫亦步亦趨地跟在他左右,直到懷雍把這邊帶來的畫都看完了,定了要哪些來裝飾宴會,又如何擺放,之后又結結實實地夸獎尹碧城的畫好。
  還說想要親自去學徒畫舍,看看尹碧城的畫作。

  其他學徒們聞言不禁暗暗有些搔動。
  不由地對尹碧城羨慕妒忌。

  看一幅畫好不好,貴不貴,有時并不只是看技藝如何,還要看是否有時下貴人的賞識。
  貴人的一句話便是點紙成金的仙術。

  而雍公子無疑正是這樣一個貴人。

  盧敬錫再次輕咳兩聲,勸阻道:“雍公子,廷畫院學徒住在教坊司那邊,不是您該去的地方,再者說,天快黑了,您玉體尊貴還得小心。不如改天讓他送畫到你府上供您賞玩。”

  其實這話說得也有幾分道理。
  換作是平日里,懷雍一定聽進去了。

  偏生今天他們倆剛剛吵完架。
  懷雍想到盧敬錫的“逆耳忠言”就來氣的很,逆反地說:“我愛去哪就去哪。”

  盧敬錫皺了皺眉,搬出懷雍最懼怕的理由:“你無緣無故心血來潮要去教坊司,縱然沒有遇見危險,若是被皇上知道了,皇上會作何想法?一個行止端正的好兒郎怎么會去那種地方,你不是才跟我說……”
  話沒說話就被懷雍打斷了:“我們不是沒有干系了嗎?我要怎樣那是我的事。”

  盧敬錫無奈,眼睜睜地看著懷雍風風火火帶尹碧城上車走了。

  轆轆車行揚起飛塵,撲在他的臉上,他覺得仿佛被當眾扇了一巴掌。
  這讓他想起了前些日子在國子監因為懷雍任性而被先生訓斥,他又急又氣,一陣急火攻心。

  又是這樣。
  又是這樣!
  想跟他親近就跟他親近,也不管他是不是冷淡,是不是愿意。
  不想跟他要好了,立馬翻臉不認人。
  有時任性肆意起來就不管不顧,不聽勸阻,每次想到就要去做,自顧自地對他好,對他壞。

  氣得要死了,盧敬錫還得追上去,攔住馬車:“帶上我,我也去。”
  懷雍探頭出來:“你別拽著我的馬車!”
  盧敬錫:“你怎么好一個人去那種地方,要去你也讓我陪你一起去!”

  懷雍真想把他撇在這里,也讓他嘗一嘗熱臉貼冷屁股的感受。
  可這是在大街上,不少行人都注意到了這里,這在張望他們。被盧敬錫用焦急擔憂的目光看了一眼,他就有點心軟下來。閉了閉眼,心想:罷了,罷了,我也不是那樣小氣的人。盧敬錫家里本來就不好過。縱使我不跟他交好了,也不好跟他交惡,那些趨炎附勢的人會立馬對他落井下石。

  于是懷雍捏著鼻子,不情不愿地放盧敬錫上了馬車。

  懷雍不跟盧敬錫說話,而是轉頭好聲好氣、充滿好奇地詢問尹碧城,教坊司怎樣?他住的地方如何?怎么學的畫畫?
  一點一點,旁敲側擊地探聽這小少年的來歷,確定他究竟是否是尹蘭騫的弟弟。

  尹碧城被這樣美的小公子幾乎是拉著手,坐那么近地說話,招架不住似的,不知不覺面紅耳赤了,靦腆地說:“當年,我父母牽連獲罪,我被母親那邊的遠房親戚買走。……我是賤籍,不能讀書入仕,小時候在家看了父親留下來的畫,我就愛撿樹枝在地上畫,畫著畫著,畫多了竟然也有模有樣。有一次,有個客人來我們家做客,見我好奇,就讓我畫兩筆,我畫得很好,他很是贊賞,說可以教我作畫。……雍公子,小人有個不情之請,我其實還有個兄長,不知是否還活著,當年他被沒入掖庭為奴,從此便沒了音訊,倘若可以,可否勞煩你幫我找一找他?”

  懷雍先是驚喜,而后卻慢慢地收斂起喜意,神色黯然寂寞。
  懷雍的聲音很低,喑啞道:“好,我幫你找。”
  尹碧城:“多謝雍公子。”

  盧敬錫陰沉沉地坐一旁,一直沒有出聲地打量尹碧城。
  尹碧城說完這些,便懼怕似的低下頭,無比規矩。

  三人心思各異,沉默的顛簸完了最后一段路,到了教司坊。
  天色已近黃昏,本該是人靜之時,教司坊內卻依然簫管嘈喝,脂粉香氣盈滿接到。
  屋檐低矮的房屋密如蟻穴,綿延不絕。
  那些個躲在屋子里的小娘子們,像是被拘在籠中的一只只小小鳥雀,不敢出來,又心生好奇,只得從窗欞門扉的縫隙間用一雙雙媚眼,含羞帶怯,或是掩以繡帕,或是掩以團扇,忽閃忽爍地打量他。

  倒也不知究竟是誰在看誰了。

  尹碧城帶懷雍去到一處暗矮的小樓里,去他平日里練畫的地方,來得急,還沒收拾,地上散落著裝顏料的瓷盒,畫到一半的作品,墻上掛著裝裱的畫。
  “讓您見笑了。”尹碧城紅著臉說。
  懷雍很是好脾氣,他沒來過這樣的地方,第一次見,又不是需要多么守規矩的場所,于是看新鮮地東張西望起來。

  尹碧城說:“我把我喜歡的畫作都收起來了。我這就給您拿。”
  他的聲音很溫馴,溫馴的像是一只乖巧的小貓小狗。
  但那沉沉的畫卷之下赫然藏有一把未出鞘的匕首。

  他剛握住匕首的把,身側響起盧敬錫的聲音:“你磨磨蹭蹭在做什么?”

  不行。
  還不是時候。

  尹碧城闔目屏息一瞬。
  重新睜開眼,已然抹去了滔天的怨恨。

  尹碧城再抬起頭,又換上溫潤無辜的笑臉,靦腆地說:“我的技藝還不算精巧,并不是每幅畫都畫得好,我想挑出一些我覺得好的再給雍公子看。”
  盧敬錫問:“得先檢查過才好給公子看,你的箱籠里放著什么?給我看看。”

  懷雍指責盧敬錫:“你對一個小孩子那么兇干什么?”
  盧敬錫:“他是小孩子?他就比你小兩歲,身量和你也差不多,不算小孩了。再說了,就算是小孩也不能掉以輕心。小孩就不能是壞人嗎?我看他言行舉止頗為古怪,不可不慎。”
  懷雍:“他長成這樣,怎么會是壞人?”

  盧敬錫似被噎住,剛要說話,尹碧城插嘴怯生生地說:“雍公子,你們請別吵了,都是小人的錯,小人一時糊涂,高興過了頭,竟然答應把雍公子帶來這種地方,是我不好。”

  盧敬錫眉頭皺得更緊,他目光銳利地看向對方,仿似想要看破妖魔的偽裝。
  懷雍甚是吃這一套的,阻攔他說:“行了,你把人都嚇到了。”

  尹碧城拖動箱籠藏了一藏,盧敬錫覺得奇怪,不肯讓他,說:“你藏什么?”
  尹碧城期期艾艾地說:“我拿錯箱籠了。不是這個……”
  盧敬錫兇巴巴地說:“拿出來。”
  說著,不等對方答應就伸手去哪,尹碧城死死地抓著一幅畫,盧敬錫見有蹊蹺,幾乎是搶了過來,直接匆忙打開了卷軸。

  當畫中內容展開,又是盧敬錫自己第一個紅透了臉。
  這畫畫得竟然是一個裸/露的女人與衣/衫不/整的男/人行那等茍且之事,畫正好對著懷雍的方向,是以懷雍也一眼就看見了。
  也鬧了個大紅臉。

  兩個更為年長的少年都咬了舌頭似的,結結巴巴、不敢相信地問:“你、你畫的?”
  尹碧城很是羞愧地說:“學畫買筆買紙都要錢,我手頭拮據,只要接點私活。冒犯了公子,小人萬死不辭。”說著跪地磕頭。

  尹家曾經也是官宦人家。
  昔日友人的弟弟淪落至此,讓懷雍心生憐惜,不等對方膝蓋沾地,懷雍已經上前親自將他扶起:“無妨,無妨,你也是被迫無奈。你有何錯?”
  懷雍甚至忍著羞澀之情,認認真真地看了這幅畫,線條、動作、顏色都畫得很好,看得他耳根通紅,心突突跳,裝作一本正經地道:“你的畫功這樣好,何必去畫這些?你放心,從今往后有我幫你,起碼能讓你衣食無憂,不至于再去做這種事。”

  懷雍一幅一幅地看了他的正經的花鳥畫或是仕女畫,挑了一些他覺得還不錯的,叫尹碧城印上自己的名諱,準備到時在春宴掛上,要是有人欣賞,尹碧城便可以一舉成名。
  至于脫離賤籍,他也可以幫忙想辦法。

  尹碧城佯作感激不盡地送別懷雍。
  懷雍隨手將自己的玉佩摘了給他,作為信物,若是有什么事,他可以寫信送來或是本人登門,門房那邊見到他的玉佩就會放行了,不會被阻攔在外。

  盧敬錫怎么看他怎么覺得不順眼,還有幾分熟悉,思來想去,可不就是眼熟嗎?
  赫連夜那廝偶爾也會像這樣,在懷雍面前賣乖,每每搞得好像他多么煞風景。

  小半天下來,懷雍消氣是消氣了,可也沒跟盧敬錫和好,沒好氣地說:“上車吧,盧少爺,還要我請您嗎?”
  上了車,懷雍說:“我今天送您回去是看在我們是同窗的面子上,你既看我不起,我也不想與你多說,今后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

  這是真要和他絕交?
  還是會過幾天又若無其事地來找他玩?

  盧敬錫捉摸不定,也不回答。
  懷雍:“你不說,我就當你是默認了。”

  盧敬錫這才如鯁在喉地慢吞吞說:“你說我是你的至交好友,可分明赫連夜跟你走得更近。有些秘密,你告訴他,卻不告訴我。”

  他已經憋了很久很久很久了。
  而即使憋了那么久,臨到說出口時,還是無法盡說,進退維谷,半遮半掩。

  懷雍的火氣一下子就上來了,盧敬錫說的好像他多不地道,他什么時候有秘密瞞著盧敬錫卻告訴赫連夜啦?
  那天他都在赫連夜的面前親口說與盧敬錫更要好了!
  盧敬錫竟然還冤枉他!

  懷雍氣昂昂地質問:“我什么時候跟你言不盡其實了?”
  盧敬錫長吁一聲,頓了下,方才說:“尹蘭褰,你從沒跟我說過尹蘭褰的事。還是赫連夜告訴我的。我跟尹蘭褰長得很像嗎?小雍。”

  懷雍懵了。
  啊。
  不好意思。
  他忘了這茬。
  還真是他對不住盧敬錫。

  一雙琉璃珠子般明澈玉清的眸子中,俄頃間轉怒為羞。

  想別過臉,盧敬錫卻已不自覺地朝懷雍傾身靠近過去,目光似將他的鎖住。
  不準他逃開。

  這車是尚書省的,車內本來就不算多么寬敞。
  離得這么近。
  近到懷雍可以聞到盧敬錫身上的氣味,是一股淡淡的竹香,這是盧家家中秘傳的香,不賣,每年只做一些自家留用或者贈送親朋好友。

  他一向覺得這香清雅淡漠,最是溫柔,這時卻覺得這香味在刺激他的鼻腔。
  乃至全身上下,讓他臉上身上一陣一陣地發燙。
  猶如蟬紗,溫溫柔柔地將他整個魂兒都一疊一疊地裹緊。

  靠近看時,盧敬錫的眼睛尤其好看,像雪白宣紙上岑寂寫意的潑墨山水,幽密深遠,看似映著粼粼潔白月光,一覽無余,實則靜水深水,引人探尋。
  盧敬錫像是壓抑著什么,輕聲地問:“你是因為我像尹蘭褰所以才與我要好的。小雍,我和他真的那么像嗎?是我像,還是尹碧城更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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