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至初秋，天氣漸涼。

        經由京子推薦，久違的約會定在了并盛水族館。

        從衣柜里翻出新買的駝色毛衣套上，我給阿綱發了條消息后拎起小包出門。

        室內室外溫差明顯，風攜帶著冷意吹過，我一下沒適應，不禁打了個顫，高高拉起毛衣領子藏好脖頸。

        沒等幾分鐘，阿綱的身影便出現在沢田宅門前。

        他今天穿了件學院風針織背心，外罩卡其色風衣外套，棕發蓬松柔順，乖巧得像個聽話的優等生。

        我摩挲著下巴，有些蠢蠢欲動。

        怎么說呢，這打扮離學霸就差一副金絲邊眼鏡。

        不過不要緊，雖然手頭沒有適合的眼鏡，但我可以p圖呀。

        我愉快地摸出手機，對準阿綱按下快照鍵。

        他懵懂眨眼，意識到我在做什么之后，無奈地扯扯嘴角：“小唯，這有什么好拍的。”

        “因為你好看所以才拍呀。”

        我一邊隨口回應一邊點開方才拍的素材仔細查看。照片中的人正雙手插在風衣口袋里，眼神溫柔沉靜，背脊挺得筆直，清俊的臉龐尤帶著股深深的少年氣。

        我的拍照技術似乎真的很不錯，把他身高都拉長了不少。

        我滿意點頭，阿綱在一旁小聲咕噥：“真是非常不走心的回答。”

        撒嬌一般的抱怨。

        手上動作頓了頓，我抬頭分辨他的表情。阿綱神色如常，仿佛并沒有發現自己方才的嘟囔有點孩子氣。

        我收好手機，轉而捧住他的臉，在他驚訝睜大眼眸的剎那，手下稍稍施力，光滑軟糯的臉頰便擠出了兩團小小的山丘。

        比我的手好像還要涼一點。

        “我男朋友當然很帥！世界第一好看，比太陽還耀眼！”

        我面不改色地吹著彩虹屁。

        阿綱微微一怔，旋即有些狼狽地避開視線：“我、我知道啦！所以不用這么夸張……”

        “雖然我沒你說的長得那么好看，不過……還是很感謝。”

        掌心感受到的溫度逐漸往上攀升，阿綱垂下眼簾，耳尖紅紅，反握住我的手塞進風衣口袋里。

        他瞄了一眼我百褶長裙下的雙腿，遲疑著問：“小唯，你不冷嗎？要不還是進去換件褲子吧？”

        標準的直男式關心法。

        我哭笑不得，原地轉圈給他看：“沒事啦！你看起來可能覺得絲襪很薄，但其實里面有加絨的。”

        “哦、哦，這樣啊……”阿綱哽了一下，尷尬撓臉，“女孩子的物品真奇妙……”

        他輕聲感慨。

        我笑盈盈地拿指尖悄摸勾住他的小拇指：“那希望以后很多個你感受到的「奇妙」，也將會是由我帶給你的。”

        “不過現在，沢田先生，我們再不出發去水族館就太遲啦。”

        盡管出門時消磨了很久，但到達水族館的時間竟比預期的還早了不少。我們很順利地買票入場，同樣來游玩的客人也沒有想象中那么多。

        水族館入口是長方形的活水池，頭尾則以景觀石堆成了不規則的假山，山石錯落間隱約能瞧見表面的綠色苔蘚。池子中養著幾條異色錦鯉，正搖頭擺尾地在水下晃悠。

        再往前是傘蓋飽滿、圓得跟核桃似的水母，如鳥兒一般盤旋遨游、筑成塔柱的鳳尾魚，以及數量眾多、隱在水草間的玻璃貓魚。

        我們停駐在裝玻璃貓魚的容器前。猶如貓兒尾巴一樣毛茸茸的水蜈蚣草構建出一片水下森林，魚身狹長而透明的玻璃貓穿過繁雜葉片，被四周環境染得淡青若玉。

        像是故事書里描寫的森林仙境。

        “好漂亮啊……”我喃喃感嘆。

        “是啊。”

        阿綱靜靜注視著那一片盎然綠意，頓了片刻，以輕到近乎于自言自語的音量道：“不可思議。”

        我深以為然：“原來世上還有透明的魚，連脊骨與內臟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光從字面上看好像很詭異，可實際卻不會令人有任何不適，反而顯出一種剔透的美感。

        正如阿綱所說，非常不可思議。

        “咦？誒、啊！我不是在說這個……但確實……呃，這魚叫什么來著？玻璃貓，我也覺得很新奇。”

        阿綱探身辨識一旁講解牌上的名字，隨后吞吞吐吐道：“我是指……和小唯作為戀人關系，一起看從來沒見過的東西這點，讓我有種不可思議的感覺。”

        他垂首凝視我們相牽的手，指尖往里蜷縮了一下，力道收得比之前更緊。

        “我以前也想過，或許哪一天，能與小唯像我喜歡的歌里唱的那樣，牽著手漫步在街角。”

        “與你作為戀人度過的每一天，體驗到的每一件事物，都像是開啟了一段跟之前完全不同的、嶄新的旅程。”

        “真的很不可思議。”

        少年的神情羞澀而真誠。我眨眨眼，心臟像是驟然被扯了一下，讓人產生輕飄飄騰空的錯覺，旋即又似被溫水浸泡得一片柔軟。

        “我也是噢，阿綱。”我給了他一個大大的擁抱，“因為正好那個人是你，所以我也很幸福。”

        他沉默幾秒，旋即堅定地回擁。他溫暖的手掌覆在我的后背，下巴擱在我的頸窩處蹭了蹭。

        原來擁抱是一件能令人這么有安心感的事。

        我有些貪婪地汲取著他身上熟悉的檸檬氣息。

        不知道這個擁抱持續了多久，也許只是短短的幾十秒，也許是幾分鐘，偌大的水族館仿佛只剩下了我們兩個人，除了彼此貼合得極近的心臟的跳動聲外，什么也聽不見。

        直至一個媽媽牽著小孩來到我們身旁觀賞玻璃貓魚，我們才如同做了一個漫長的夢一般，堪堪驚醒。

        我感覺自己臉頰燙得不行，迎著小孩好奇的目光，我和阿綱尷尬地落荒而逃。

        水族館的出口連接著紀念品販售屋，里頭擺放了各式各樣的小物件。我們逛了一圈后，在一個貨架前停下了腳步。

        鉤子上掛著用透明塑封袋包裝好的深藍色手鏈，手鏈的連接處則巧妙地做成了小魚形狀。

        我翻到反面，標簽紙上寫著貨品名是鮪魚手鏈。

        “阿綱阿綱。”我興奮地拉過少年，“你看，是鮪魚手鏈耶！”

        他湊過來瞧了一眼，卻對這個簡筆畫式小魚不敢恭維：“雖然能看出是魚，但完全聯想不到鮪魚吧？”

        ……是嗎？但是真的很可愛啊？

        我嘗試掙扎：“它很配你！我們可以買下來做情侶手鏈呀！”

        可能是看我實在想要，阿綱便順應我的意思，買了相同的兩條。

        等出了店門，我立馬迫不及待地拆開塑封袋，深藍色的手鏈在陽光下層層漸變，于分割成不規則幾何形狀的表面折射出通透的淺藍。

        雖然貴是貴了點，可是它好好看！

        我喜滋滋地給阿綱和自己戴上。盡管鏈條對少年纖細的手腕來說顯得有點寬松，但依舊如我預料的那樣，非常襯他的膚色。

        而且，怎么說呢……莫名其妙有種在宣示主權的感覺。

        怪不得大家都喜歡買情侶款。

        我下意識擺弄幾下自己手上的那條，而后心滿意足地勾住阿綱的胳膊：“我餓啦，我們去吃飯吧？”

        “京子說這家水族館還設有專門的餐廳，魚刺身和魚料理是他們的招牌菜。”

        我掰著手指說，阿綱聞言表情登時變得微妙：“什么？明明是水族館，卻專業做魚？”

        我明白他的意思。

        聽起來像是水族館養殖屠宰一條龍，京子講的時候，我第一反應也覺得頗為荒唐。

        “你放心，他們的魚都是從正規渠道進貨的，不是從館里取出來現點現殺。”

        我主動解釋，打消阿綱的疑慮。

        “我知道，就是覺得有點詫異……”

        事實證明，這家專業做魚的水族館，菜做得確實還不賴。

        我一只手摸著吃得鼓鼓的肚皮，一只手提著給奈奈阿姨他們打包的菜，同阿綱漫步在回家的路上。

        夜幕深沉，街道旁的幾戶人家亮起了暖燈。我跟阿綱正說著話，路中央突然從草叢中竄出了一只橘貓。

        它毛發灰撲，貓臉也臟兮兮的，應該是只流浪貓。

        橘貓不怕人，沖著我們喵嗚叫喚，甚至邁著輕巧的貓步過來，親昵地用軟軟的身體去蹭阿綱的褲腳。

        這是……被一只貓碰瓷了？

        我伸手點點它毛絨絨的腦袋，橘貓瞇起圓滾大眼，討好地把頭湊至我的掌心，甕聲甕氣地又喵了一聲。

        天哪，它真的好會！

        我被哄得心甘情愿拿出打包盒里的三文魚刺身，分給橘貓兩塊。它拿爪子按住，低頭聞了聞，隨即小口小口撕咬。

        我撐著下巴看它吃飯，感覺心也變得像它的毛發一樣，暖絨絨的。

        “那個啊，小唯。”

        “嗯？”

        “你……開心嗎？”阿綱不知何時也在我旁邊蹲了下來，語氣猶豫，“我是說，自從reborn來到我家之后，每天都過得雞飛狗跳的，次次都你卷進麻煩事里，總覺得很抱歉。”

        “嗯……那阿綱你呢？你開心嗎？”我歪頭看他。

        少年緩慢地眨眼，仿佛在思考。夜色濃稠，皎潔的月光在他臉上籠了一層清冷的銀輝，良久，他才開口：“我啊，之前的世界很小，小到只有媽媽和小唯。”

        “可reborn來了后，我的世界好像一下變得很大。有了之前不敢奢想的朋友，可以盡情和同齡人打鬧，也沒有再被別人欺負，反而和班級里的大家開始漸漸熟悉起來，早上偶爾也會打打招呼。”

        “我擁有的，似乎遠遠要比以前多得多。雖然沒有跟reborn說過，但我還挺感激他的。”

        他不好意思地撓撓臉。路邊燈柱暖黃的燈光在他眸底明滅變換，像金色的星屑紛紛揚揚從天空灑落。

        我安靜地傾聽。

        原來他是這樣想的。

        我想了想，說：“阿綱，你還記得我們小時候看的那個，愛麗絲夢游仙境的動畫片嗎？”

        “愛麗絲追逐著會說話的兔子先生，掉進了一個神奇的世界。在那里，喝一口水就能縮成小人國的小人，吃一塊蛋糕又會變成巨人；花圃的花朵會唱歌劇，士兵都是由撲克牌組成。”

        “沒有人能料到下一秒會發生什么，所有的東西都是新奇而又前所未見的，我覺得與reborn一起度過的日子就像如此。”

        “每一天都很開心，可是，這和我之前設想過的生活相去甚遠。”

        我曾想過，長大后自己會成為普普通通的公司職員，也有可能用攢下的錢開個咖啡店，再或者，雖說不可能，但萬一我彩票中獎了呢？

        reborn卻說未來的我手里拿著槍。

        她遇到危險的第一反應，是向別人開槍。

        ——我所想的那么多未來，唯獨這種不在其列。

        “那，小唯，你是更喜歡以前的生活嗎？”阿綱問的小心翼翼。

        愛麗絲的夢境里，海鮮餐廳的老板會誘拐生蠔寶寶并吃掉它們，紅心女王想要砍掉愛麗絲的頭。

        小女孩的奇妙冒險物語并不總是那么美妙。

        “我不知道。”我把視線從阿綱身上移開，重新放回到橘貓，“我還沒有辦法很好的理清……”

        眼見橘貓已經啃食完最后一點魚片，我撐住膝蓋準備起身，耳畔忽地拂過一陣溫熱的吐息。

        少年的臉離得極近，那些印刻在他眼中的銀河星辰，仿佛觸手可及。

        “我、我大概沒有辦法緩解你的不安，現在的狀況我也無力改變。”他纖長的睫羽微微顫動，呼吸急促，“即便選擇權并不在我們手里——”

        “至少我能在明天、后天、大后天，牽著你的手，陪你去一項項完成愿望清單上的事，讓你盡可能地快樂起來。”

        “只有這點，我是能主動選擇的。”

        他呢喃著，聲音極為認真。

        我感覺唇上一軟，然后，整個世界仿若銀河傾倒，散落成破碎的璀璨光點，周圍的一切都耀眼得不可思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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