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正帶五百騎殺入陣中。

　　如果說李從璟親帶君子都入陣，是攪動一汪死水的鰱魚，讓梁軍步卒軍陣無法成陣的話，那么李正隨后的五百騎，就是沖垮這汪死水的巨鰻。五百騎從前陣正中破陣而入，與君子都前后相應(yīng)。

　　廝殺半響，百戰(zhàn)軍兩部匯合。

　　梁軍步卒最為完整的前陣，隨即告破。

　　“軍帥，末將來遲！”看到人與馬俱成猩紅色的李從璟，李正大為羞憤，“軍帥，剩下的交給末將，請軍帥和君子都暫歇！”

　　李從璟回頭看了一眼不到百騎的君子都。

　　他沉默了一下。

　　這時，丁茂所領(lǐng)一千百戰(zhàn)軍步軍，也殺到了近前。

　　“林英，你等下去休息！”李從璟道，“其余將士，隨本帥將梁軍趕到河里去！”

　　梁軍背靠潭水河，趕人入河自然比全殺了省力。

　　林英卻不答應(yīng)，他的嘴因為在山林中受了毒蟲的咬，現(xiàn)在還腫得老高，“君子都愿隨軍帥破陣！”

　　林英話音落下，只有百騎的君子都齊聲喊起來：“愿隨軍帥破陣！”

　　李從璟喉硬眼熱，卻沒有多說什么，看了一眼已經(jīng)陣不成陣的梁軍，舉起長槊：“殺！”

　　“殺！”五六百騎兵，匯合陣型嚴整的一千步卒，碾向梁軍。

　　梁軍好不容易成型的步卒大陣被破，眼看百戰(zhàn)軍殺來，哪里還抵擋得住，紛紛后撤。

　　這一撤，就到了河邊。

　　百戰(zhàn)軍不會給他們喘息的機會，殺勢不停，驅(qū)趕著梁軍入河。

　　戰(zhàn)至中段，另外的一千百戰(zhàn)軍步卒，驅(qū)趕著還剩下的梁軍潰兵，也到了河邊。

　　大軍合攏。

　　梁軍潰不成軍，你趕我我趕你，丟盔棄甲，慘呼著沒命一般往前逃。

　　整個情形，活生生狼群驅(qū)趕羊群之態(tài)勢。

　　潭水河邊，四五千梁軍在近三千百戰(zhàn)軍的驅(qū)趕下，成了倒卷珠簾，不少人逃入河中，卷起水花無數(shù)，幾百步寬的距離上，處處皆魚蝦，更多的梁軍，張皇逃進河里。

　　后有追兵，前有大水，深入河中不遠，漸漸有梁軍淹死河里，或者被水沖走。

　　河邊，百戰(zhàn)軍步卒后陣中，飛起陣陣箭雨，砸進河中。

　　梁軍崩潰。

　　不知是誰，首先舉手哭喊著投降，一傳二二傳三，成片成片的梁軍丟下兵器，喊著要投降。

　　這些出自大梁天子六軍的中央軍，此番信心滿滿出征懷州，本以為戰(zhàn)功隨手拈來，所到之處必然唐軍皆潰，但還沒過黃河，就損失不小，剛?cè)霊阎菥硟?nèi)，就被襲擊。到這時，所謂的天威天武軍，竟是被一舉擊潰，再無還手之力。

　　“將梁軍都趕緊河里，要投降，到河里脫了甲胄，交出兵器，再做分說。”李從璟立馬河邊，看著幾乎一眼望不到盡頭的梁軍潰兵，如是下令。

　　………………………

　　在河邊的空地上，戰(zhàn)的辛苦的其實只是百戰(zhàn)軍馬軍，步卒的任務(wù)，只是順勢擊潰梁軍，將整個戰(zhàn)場的梁軍打成倒卷珠簾之勢，讓梁軍沒有機會扭轉(zhuǎn)局勢，所以他們的戰(zhàn)斗進行的并不難。

　　難的是堵住山口的五百步卒。

　　山口的道路不寬不窄，能容十人并排而過，于是李紹城下令，五百步卒排成五十排，死死釘在山口。

　　這五百百戰(zhàn)軍步卒，唯一的優(yōu)勢是，他們集中了全軍所有大盾，所以他們幾乎可以做到人人有盾，如此一來，無論是梁軍弓箭手拋射攢射，他們都能以密不透風(fēng)的大盾陣擋下這些利箭。

　　如果不是這樣，別說五百人，再多步卒也會很快拼沒了。

　　前排豎立的大盾尤其重要，受到的沖擊也最大。

　　先是梁軍步卒以盾擊盾，想要將百戰(zhàn)軍頂開，但百戰(zhàn)軍一步不曾后撤，梁軍此戰(zhàn)無果，雙方前排傷亡相差無幾，在丟下二十幾具尸體后，梁軍改變了戰(zhàn)法。

　　第二陣，梁軍以刀斧手重擊破盾牌。超過二十斤重的大斧，砸在盾牌上威勢驚人，前排大盾不消片刻便被砸開不少。這時，李紹城下令長槍手從盾牌后出擊，出一槍，刺倒一排梁*斧手后，立即回撤，待梁*斧手再前行，如是再戰(zhàn)。一番慘烈廝殺，梁軍死傷五十有余，破陣失敗。

　　第三陣，梁軍大部后撤，留出空地，以重甲騎兵沖陣。這一陣，是百戰(zhàn)軍步卒至此傷亡最多的一陣。重甲騎兵沖陣，威力如泰山壓頂，百戰(zhàn)軍前排大盾手立即被撞的五臟劇烈，吐血而亡。

　　梁軍重騎突入陣中二十步，陷入百戰(zhàn)軍長槍陣中，李紹城帶頭不顧生死斬斷梁軍馬腳，這才遏止住了梁軍攻勢。這一陣，百戰(zhàn)軍傷亡數(shù)十。

　　馬尸和人尸堵塞了通道，血流遍地讓人無處下腳。

　　梁軍清理尸體，抬出巨木，把百戰(zhàn)軍步卒大陣當作城門，轟然撞來。

　　百戰(zhàn)軍死傷再次增加。李紹城再次不顧生死，帶人前沖，殺向巨木兩側(cè)梁軍。梁軍趁勢回擊，雙方鏖戰(zhàn)，李紹城差點兒戰(zhàn)死。

　　這一陣之后，百戰(zhàn)軍派出弓箭手在大盾后待命齊射，才化解了梁軍巨木撞陣的手法。

　　最后，近乎無計可施的梁軍，仗著人多，用起了人海戰(zhàn)術(shù)，以命換命。由此，雙方陷入血戰(zhàn)。

　　尸體不斷堆積在大道上，漸成尸山。雙方將士遂登上尸山，踩著同袍或者敵人的尸體戰(zhàn)斗，然后又將自己變成了這不停流血的尸山的一部分。

　　戰(zhàn)斗到此，慘烈程度讓人駭然。

　　雙方都沒有停止廝殺的意思，前面的同袍一個個死了，后面的軍士就一個個補上去，兩邊拿命換來的，是誰也沒能前進一步。所以，那條中線依舊是中線。

　　梁軍要支援前面的同袍，因為天早黑了，他們只能聽到前方的廝殺聲，卻不知道百戰(zhàn)軍來了多少人，但從戰(zhàn)場的聲音中，梁軍中的將領(lǐng)豈能聽不出來，戰(zhàn)場形勢呈現(xiàn)出一邊倒的局面。

　　既然百戰(zhàn)軍還有一部死死守在這里，那么在前面潰敗的，就不可能是百戰(zhàn)軍，所以梁軍愈發(fā)心急。心急了，攻勢自然就猛，攻勢猛了，人死得就更快了。

　　五百百戰(zhàn)軍步卒，死了前排，后一排填上，沒了前陣，中陣填上，沒了中陣，后陣變成前陣。

　　無論戰(zhàn)死的，在戰(zhàn)斗的，還沒戰(zhàn)斗的百戰(zhàn)軍，無一人回頭。

　　前方，才是他們的戰(zhàn)場。

　　李紹城甚至不需要喊什么，說什么。戰(zhàn)斗至此已經(jīng)非常簡單，簡單的用兩個字就能形容：不退。

　　不退，就意味著死。

　　尸山已經(jīng)堆得很大很高，血已經(jīng)在片地方匯集成了一個血潭。

　　到最后，不用回頭去數(shù)，李紹城也知道，只有五排將士了，這意味著，百戰(zhàn)軍只剩下五十人了。

　　拔出橫刀，李紹城向前一引，帶頭舉步而上：“百戰(zhàn)軍，向前！”

　　“百戰(zhàn)軍，向前！”最后的五十人，一排一排，沖了上去。

　　有人在顫抖，有人在流淚，有人甚至在上山的時候跌倒，但沒有一個人后退。

　　一側(cè)身抱住兩柄刺來的長槍，李紹城手一揮，刀鋒掠過那兩名長槍手的脖子，血灑在他臉上；他又前進一步，彎腰的同時刀架在背后，擋下一叢長槍，左手從腰間再拔出一柄長刀，在身前一掃，將一排梁軍的腿削掉。

　　梁軍慘嚎著順著尸山滾下去，卻有更多梁軍沖上來。

　　一柄長*穿李紹城的肩膀，這意味著他身邊已經(jīng)沒有了親衛(wèi)，他一手握住槍桿，一刀斬斷長槍。

　　黑夜中，密密麻麻的梁軍在往上沖。

　　李紹城高喊：“百戰(zhàn)軍，向前！”

　　沒有人回應(yīng)。

　　因為他身邊已經(jīng)沒人。

　　一個人站在尸山上，望著沖上來的梁軍，血液順著傷口流下，李紹城有點站立不穩(wěn)，他已經(jīng)沒有力氣了。左手捂著肩膀，右手握緊長刀，看著前方，李紹城忽然咧嘴笑了笑，“大哥……我先走一步了。”

　　梁軍到了他身前，長槍齊刺而出。

　　“先走個屁！”一聲怒罵從他身后響起。

　　接著李紹城感到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膀，將他從長槍槍尖面前扯了回去，一個人影沖上來，長槊一輪，將面前的梁軍挨個兒掃倒。

　　“大哥……”李紹城看清了來人。

　　李從璟將李紹城交給林英，對他道：“剩下的，交給我了。”

　　李紹城笑了笑，體力不支，暈了過去。

　　洪流一般的百戰(zhàn)軍步軍沖上尸山，殺向梁軍，他們接過李紹城手里的接力棒，高喊：“百戰(zhàn)軍，向前！”

　　………………

　　翌日清晨，李紹城醒了，他走出大帳，看到了百戰(zhàn)軍在潭水河邊扎下的營地。因為走山道的時候丟棄了輜重，百戰(zhàn)軍扎營，用的還是梁軍的帳篷。

　　不遠處，一眼看過去根本瞧不出具體數(shù)目的梁軍俘虜，被看押在一起，李紹城估摸著少說也超過了四千人。

　　昨日李紹城截斷山道后，前部梁軍約莫六千人，除卻死傷，基本都在這里了。

　　然后李紹城看到了李從璟。這廝竟然脫下了甲胄，卷起褲腳在河里扎魚。是扎，不是抓。他手里舉著一桿長槍，一動不動，正凝神盯著河面，看上去就像是一座雕像。

　　忽然間，李從璟手中長槍閃電般插進水里，然后李紹城就看到他提起長槍，槍尖上釘著一條不大不小的魚，尾巴還在不停彈動。

　　李從璟哈哈一笑，轉(zhuǎn)過身，看到李紹城就在河邊。大步走向李紹城，李從璟笑道：“你小子有福氣，剛睡醒就有魚吃。”

　　李聰明將魚取下，丟給林英，林英手里還提著一個桶，他將魚放進桶里，和李從璟一起上了岸。

　　李紹城上前看了看，桶里的魚竟有四五條。

　　“大哥真是好興致，看來我醒得很是時候。”大戰(zhàn)之后腹中空空，李紹城頗有食欲。

　　李從璟在河邊坐下，李紹城將軍靴遞給他，李從璟一邊擦腳一邊說道：“這一戰(zhàn)打得不錯，三千打贏了一萬二，痛快。可惜，就是沒看到戴思遠。”

　　李紹城正準備說什，李正策馬而來，滾落馬鞍后他向李從璟和李紹城行了禮，道：“末將奉命追殺梁軍，現(xiàn)回來復(fù)命。”

　　“昨夜后部梁軍潰逃，我讓李正和丁茂領(lǐng)著千人追殺出去。”李從璟跟李紹城解釋了一句，問李正：“戰(zhàn)果如何？”

　　李正頗為興奮，嘿嘿笑道：“斬獲不多，不過依靠軍帥的意思，驅(qū)散了梁軍。梁軍逃到孟州去的，能有三千人就不錯了！”

　　“做的不錯，下去休息吧。”李從璟很高興。

　　李紹城和李從璟一起走回軍營，在路上沉吟道：“戴思遠領(lǐng)著三千人逃回孟州，倒也是個麻煩。”

　　李從璟看了他一眼，指著自己的鼻子很認真的問道：“你覺得我像個白癡嗎？”

　　李紹城一怔，不解道：“大哥此話何意？”

　　李從璟陰陰一笑，“我既然知道從這里潰散的梁軍會就近逃到孟州，和河陽軍合兵一處，是個麻煩，那我又怎么可能讓這個局面真的出現(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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