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二月十七.第三回合
景和三年的春闈,三場會試,三天一場,二月十七日是最后一天。
城南,貢院考場。
酉時三刻,考生擱筆,交卷,再收拾鋪蓋卷,出場。
在清理了全部考生出場之后,那貢院大門再次關閉,禮部的考官們,立即開始彌封試卷,接下來還要謄錄與校對,繼而等著明日,翰林學士們來閱卷,然后,趕在二月底,填出那獲得殿試資格的貢士榜來,并在三月初三,上巳節之際,放榜。
政事堂的首輔宰執兼領翰林大學士,帝師太傅,這種為天子選拔門生的重要時刻,自然是要親領主考的。
加之晏西棠做事,認真。這升任首輔以來,主持的第一場春闈,他愣是從二月初九開始,一直到這十七日,吃住全在這貢院里,滿滿地守了九天。
也是,他年紀最輕,官位最高,若是不認真些,如何服人?驅人?感人?
故而,現場坐鎮,親自主事,便守得禮部的主考們,沒得話說,干勁十足;也守得那些考生們,在離場時分,都紛紛朝著那個站在高臺之上,目送他們離場的年輕相公,行著拱手禮告別。
敬他為天下士子楷模。
三兩成群的考生們,出了貢院,尚還在交談,談論晏相公的風姿與氣度,才華與能干……
琳瑯長公主的馬車,就停在那貢院大門往左的轉角巷口處。
那些嘖嘖連聲的贊譽之詞,毫不掩飾的向往與敬仰,一句沒一句地,飄進車簾來。
聽得她心頭,如風吹鏡湖,皺起一片片的漣漪,攪得難受。
世人皆說他好,唯獨她,曾經視而不見他的好。這會兒,捫心自問,似乎咂出他的一絲絲兒好來,卻又被她幾刀給割得……反正,有種惆悵的混亂。
伴隨著那種綿綿的惆悵,一絲接一縷,一浪接一浪地,從心頭涌現,流淌出來的,還有對晏西棠的撥亂反正,好像,他真的如外面那些考生們交口稱贊的,是一塊完美的玉,而那些她曾經以為很討厭的地方,都是那美玉上的瑕點,反倒增加了美玉的光澤與真實。
她像是被扶疏的話,一下子砸醒了一般。
“晏西棠,才是你喜歡的,是不是?”
其他的那些質問,她都可以問心無愧。她嫁扶疏于秦瑯,沒有想過,是將扶疏支使給她之不喜歡,她說晏西棠壞話時,也沒有想過,是害怕扶疏搶她之喜歡。
可是,唯獨這一句,她突然心虛了。
心虛得低頭自顧,如攬鏡照殘影,猛地窺見心中一片狼狽。
那把金絲白玉龍頭刀,還攥在手中把玩呢。
中午在延慶宮,她突然發瘋似的,要拿那斷弦之琴跟青嵐交換這把裁紙刀。那小子自然是跳起來,大叫不愿。可對付她這弟弟嘛,她有的是辦法,幾個威逼利誘,終是換來了小刀,再把那把破琴扔給他,讓他想辦法修琴去。
身為威儀長姐,這點欺壓弟弟妹妹的功力,她還是有的。
后頭,從延慶宮出來,就一直將這把小刀,給攥在手里,藏在袖中,這一下午了,都未曾離手。
似乎有種不舍放下的迷離。
待到人群散盡,耳旁復歸寂靜,她還坐在那車中,指腹摩挲著那白玉刀柄上的金絲龍須,發呆。
依稀感慨,那個把裁紙鈍刀都磨成鋒利尖刃的人,得讀過多少的書,用過多少的紙,寫過多少的字,還有,心中,得裝有多少的丘壑……
“公主,可要進去?”紫綃侍立在車旁,輕聲問詢。
“……”夜鳴珂未答。
她答不出。
她也不知,她莫名跑來這貢院門口來,要做什么!
她也不知,自己該要怎么辦!是要遵她許扶疏之言,與晏西棠不再有任何私情瓜葛?還是要尋著那乍開的心扉,閉著眼投入那一片柔波中去?
有時候,覺得真的是笑話,往往在你決定往左之后,那右邊的迷霧,突然散開,讓你無所適從,哭笑不得。
忽聽得貢院大門上,一陣爭吵喧囂,打斷了她的迷思。
琳瑯長公主撩簾來看。
遠遠地瞧著,似有個青襟白衣的考生,站在門上,與值守的軍士,爭執不下。
若是按常理,想管這閑事,本可讓紫綃前去,問詢一番即可。
可夜鳴珂難耐了,徑直跳下車來,走上前去。
她實在是氣悶得很,得找點什么事情來,打斷一下,那如亂麻一般的心緒。
“怎么回事?”她提裙上階,問那個正拿著刀鞘在格擋考生的軍士。
春闈之中的貢院,由禁軍精銳值守。
禁軍中人,大多是認得她的。
“回稟長公主殿下,此人想要沖進去……”那軍士趕緊恭敬答她,“可按規定,考生離場之后,不可再入內!”
夜鳴珂再轉頭,去看那個考生,竟是個十分年輕的,清秀相貌。
那考生倒是也沒怯她的身份,硬著脖子,講著他還想要進去的道理:
“我……我是參加今年會試的考生,剛才收拾行李時,遺漏了一件非常重要的東西在號房,這會兒,就是想進去尋一尋……”
“是什么貴重之物?”琳瑯長公主問。
“是一塊銀制的長命鎖,算不得貴重,但卻是非常重要之人贈與的,不可丟失!”那小書生言語間,有些執拗。
邊上軍士聞言,就忍不住偷笑,大約是笑那物之“貴重”。
可也繼續大馬金刀地堵在門上,不讓進。反正,他們按照規矩辦事,出來了,就不能再進去。
那小書生面上浮了些急色,眼巴巴地看向夜鳴珂。
“這樣吧,你在門上等著,我替你去找!”夜鳴珂突然善心大發,問他,“你在哪一號?”
“橫甲豎丙!”那小書生說了號名,一時激動,竟不知道該怎么稱呼與道謝,“謝……謝謝……”
琳瑯長公主罷罷手,抬腳進貢院去。
她到不是想要博個好名聲,說這長公主殿下,能夠紆尊降貴,親自去給一個考生找東西。
而是,她正好,缺一個進貢院的理由。
想進去看一看。
就是看一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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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那貢院中,繞影壁,過最外的闊庭,穿堂過廊,入第二進院落,便是密密麻麻的考生號房,再后頭,才是監考的主堂。
那考試的號房,修筑在凹處,而監考的主堂,卻在高處。
故而,越過一排排號房,遠遠地看過去,尚能看見堂上人頭攢動,應是禮部考官們,在清點與密封試卷。
舉頭看了看,也沒看出個所以然,夜鳴珂便一頭扎進那些閣子間,先幫人找東西去。
那些幾尺見方的小閣子,雖說皆是人去室空,可總覺得還尚殘存些考試的緊張氣息,門框上掛著的考生名牌,都還未及取下。
先找到那橫甲豎丙,再看著那上面的考生姓名,夜鳴珂就笑了。
沈南燭這個名字,她有印象的。彼時在云韶喝酒,聊起不省心的弟弟,卿若說她也有個弟弟,今年十八歲,就叫這個名字,且也要參加今年春闈。她當時還大言不慚,說可以照顧呢。
那時還沒醉到不記事的程度,這會兒一看這名字,自然就想起來了。
不覺搖搖頭,真是無巧不成書。
遂進到那號間里,去幫他找長命鎖。
那號間里,其實就一張光零零的木桌,一張光禿禿的床鋪,一覽無余,也沒什么好找的。
木桌上,一堆滴印的殘燭,床鋪上,尚有睡痕的草席。
彼時,將近戌時,暮色來襲,光線漸暗,加之那號間搭建得密集,也就只能勉強視物。
夜鳴珂便貓著腰,在地上尋了一遍,再翻開小床上的草席棕墊,摸索著,又尋了一遍。
仍是無果。
直到蹲到那床邊,躬身下去看,才看到那床底墻角處,似乎有個銀樣的物事,應是順著里面床縫掉下去的。
只得四肢著地,鉆到床下,伸手去撿。
好在那床鋪本就窄,僅供一人容身的樣子,送半個肩膀進床底,長長地伸手張指,也就夠著了。
待拾過那物事,拿到手中一看,果然是一把銀制的小鎖,有些年月的樣子,銀色磨得光亮,“吉祥富貴”的字樣,都磨得沒了棱角邊。就是一把尋常百姓家的長命鎖,孩子滿周歲時,都要給打造一把來帶的那種。
捏了那物在手,正待起身,一個轉頭,猛地抬眸,才看見那個悄無聲息襲來的熟悉身影。
嚇得她一個腿軟,又給蹲坐了回去。
就地而坐下,抬肘擱床沿,一邊鎮驚,一邊更是起亂。
心頭暗怪,也不知他是何時來的,也不出個聲,就在背后陰笑陰笑地,看她在這里,四肢著地,下腰撅臀,匍匐著找東西?
很好看嗎?
那人卻繼續笑著,在她跟前,蹲了下來。
于是,景和一朝里,兩位最為人大面大的人,就在這漸漸幽暗的狹小號房里,床邊的地上,一坐一蹲,以一種奇怪的姿勢,開始聊天——
“公主……在找什么?”
“有個考生掉了東西,禁衛不讓他進來,我來幫他找找……”
“找到了?”
“嗯,就是這個……一把長命鎖。”
“那公主……來這貢院做什么?”
總不是專門來替考生找東西的嗎?
“就是……來看看,不行嗎?”
她一攝政監國的長公主,來這春闈考場看看朝臣們有沒有賣力干活,有沒有徇私舞弊,不行嗎?
“行,當然行!”那人一副很開心的樣子,笑得眉眼彎彎,禁不住地抬手,撫額去冷靜,那突來的幸福。
他就理解為,她是來看他的!可不是收了他的禮,領了他的情,就急急地來看他了?
然后又問:
“臣托陛下送的生辰禮,公主可還喜歡?”
“喜歡,謝謝……”長公主殿下大大方方地道了謝,然后從袖中摸出那把白玉龍頭裁紙刀來,攤開掌心示物,“這禮,小巧又實用,大人有心了……”
這下輪到男子傻了眼,眉頭上皺出個川字,清雋面容上,依稀染著疲色,抬手一把抹臉,定了定神,終是問到:
“那張……步松月呢?”
“哦,那張琴,我不喜,便換給陛下了……”女郎搖頭,一臉淡淡的嫌棄。
“……”晏西棠無言,嗔目,驚嘆于她的古怪行徑。繼而就暗淡了神色,瞬間領會了,這是對他的琴挑情意的含蓄拒絕。
女郎垂眸,旁顧,有種藏著掖著的心虛。
男子不死心地,正待偏頭去察,卻聽號間外頭,有人在請喚:
“晏大人!”
“何事?”晏西棠不悅。
“扶疏長公主在門口,想要見大人!痹情T口的禁衛,跑進來通傳。
“不見!”晏大人不悅的時候,也是要耍威風的,管他什么公主王侯,他也敢于怠慢。
扶疏長公主跟這春闈考試沒半毛錢關系,他可以理直氣壯地不見。
“扶疏殿下,情緒有些激動,說是見不著大人,她今夜就不走了……”那禁衛卻是個細心而執著的,怕是想著,那上門來找茬的嬌貴公主,大人不見,那她就要在門上,折騰他們這些守門的啊。
“你去見一見吧,她找你,應是有話想與你說……”身旁那坐地的女郎,突然開口。
“……”晏西棠一臉無辜地,看向她。
“我今日,跟她吵了一架,吵得……有些兇,她也沒個人可以傾訴,怕是將你當做親近的人,想要找你訴一訴……”女郎低頭,有些想哭。
其實,她心里的糟亂,也沒個人訴。
“公主……真是這樣想?”晏西棠湊臉來,低聲問她。
“真是……這樣想!”夜鳴珂別頭,低低地答。
“那公主想不想聽一聽,扶疏找我,要些說什么?”那人偏偏越湊越近,幾近附耳來,幽幽低語。既是礙于外頭等候的禁衛,又是有些故意的偷香聞息。
“不想!”女郎也懶得去躲,只略略地搖了搖頭。
她整個人,都軟軟的,鈍鈍的,如此時那一點點變濃的暮色,綿綿而消沉。
“你這口是心非的毛病,什么時候才改得了?”那人卻不以為然地嗤笑著,起身來,突然一個躬身伸手,就將她提抱起來,擱在了那小床上,“地上涼,坐到這上邊來!
夜鳴珂想要跳起來,又被一把按住肩頭。
“公主答應我,就在這里等著,別走,我去請扶疏殿下進來,就在這旁邊說話,你且聽著!”
那人低聲說著,擺出一副要在她面前徹底敞亮的姿態來。
說罷,竟還又低頭下來,在她額頭上,蜻蜓頓足一般,一個輕輕的吻。
夜鳴珂沒怎么反應過來。
待反應過來時,人已離去,留下額上一個溫涼吻印。
那突來的親昵,像是一種看透她心扉的無言安慰,忽如春風拂柳,暖得她渾身發顫。
既是一種莫大的慰藉,又是一種莫名的惆悵。
她發現,自己深陷于一片無邊的迷亂,如那濃濃襲來的暮色。
閑坐等待著,不覺拔出那把白玉小刀,輕輕地往掌心里捏,利刃微刺,才有種清醒。
又覺坐得難受,依舊滑到床下去,以床沿為靠,蹲坐著,縮成一團,方覺心安。
像一只倉皇無助的小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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