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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1章


黯空之下,夜霧彌漫的山澗寒氣襲人,兀現(xiàn)的車馬聲由遠及近,驚飛了淺渚邊梳理羽翼的鴉雀。

        這里距城邑少說也有百十里路,四下里黑黜黜的,一戶煙火人家都未曾得見。山澗里怪石嶙峋,又遭過連日的大雨,泥濘不堪,加上越往前越深的迷霧,讓那領(lǐng)頭開路的人一陣抱怨。

        “爺,咱們干嘛非得走這條道,一路上又是爬山又是汲水的,如今還要趟這泥地。”他從懷里拿出預備好的浸過火油的干布條,又回過頭朝轎上的人搖頭道:“這批送出這般遠,怕是車馬錢都難抵。”

        “不走這里,你要我去走官道?沒腦子的東西!”被稱爺?shù)淖谒娜颂У膿由希瑴唸A的肚子隨著顛簸一顫一顫,胖手里拿著一根竹簽剔牙,滿是不耐煩,“我像你這么年輕的時候,刀尖上舔日子還少過?這算什么,你如此大驚小怪,待老夫百年,怎么放心托給你。”

        “爺?shù)亩鞯拢樧佑浿兀睦锴宄!?

        “你清楚?你清楚就奇了!”又不知道想起了哪番,胡六的臉一沉,厲聲道,“我問你,別人吃面囊,我特意勻你肉干,今早我留你的那份,哪兒去了?”

        順子一頓,繼而又笑道:“自然是咽進肚子里了。”

        胡六倒是被氣得笑出聲:“好啊,臭小子,如今倒是隨口就糊弄起我來了。”他眼睛睨朝那抹紅衣纖柔身影,“分明是給了誰了,自個兒餓了一天,是也不是?”

        胡六看看順子垂下頭的樣子,歇了逗弄的心思嘆口氣道:“我非得提醒你不可,那后面的人,我非得全賣出去,你這般一路維護,到頭來也只是徒增難過罷了。”

        “我知道的,爺,”順子撓著鬢角,“只是想到她要被送到那種地方,疼惜些罷了。”

        六爺瞇著眼,心道這次送去的人那么多,你怎么不去疼惜別個,轉(zhuǎn)念又算了,睨一眼緩緩說道:“我平日都把你當親兒子對待了,一個女人給了你又如何,只是這燙手山芋,你消受不起。”

        順子拿刀把攔路的一根斷樹枝撇到一邊:“看她身上穿的可是江南的云緞,有價無貨,那手我也見了,嫩的跟豆腐似的,必定平日沒受過什么磋磨,怕是哪個官家……”

        “平葉阮家,”六爺伸手把落到自己袖子上的水珠撣了撣,“你前兩日喝花酒難道就沒聽過‘樹倒葉散連根撥’么,這就是那個阮家的。”

        “什么!”順子聽得鼻尖都直冒冷汗,馬上停住腳,“我的爺啊,您這膽子也太大了些吧。”

        怎么能叫他不害怕,平葉阮家瓜葛尚不在江湖中,云陽候阮世修乃是朝廷重臣,原本通天的富貴威風,在恒王府被抄的那一刻化為灰燼,與月前因著反水禍心被查的恒王素來私交過甚,阮家的幾個在朝官員便被政敵循著錯處添火候告了一狀。

        怒火燒心的帝王最是多疑,遣人一查,那些個斂財徇私,貪贓枉法的家私便兜不住了————樁樁種種,圣上也不是頭回得知,玩罷制衡權(quán)術(shù)眼向來睜一只閉一只,這回倒是來了叫他忍不下的由頭。阮家一族就連旁支三十余官員都掀了烏紗帽扒去一身朝服被收押入獄,百多口家眷沒籍為奴,同下人一道被拉到市場公開叫賣。

        “哪怕是賣價不高,五日了除了一些老實本分的粗使老媽子,根本沒人敢買吶,這……哎,叫我怎么說好呢!”

        “沒出息的,你跟著我這么些年,怎還如此畏手畏腳?我可費了老鼻子力氣,晚一步你這輩子都別想見著那般品貌的小娘子,到時候你給誰獻殷勤?怕盡怪干糧噎嗓子。"

        被捏著打趣,順子難為情地壓低了聲,“圣上這般作為明擺著是想把和阮家交好的那些個大人儆出來,朝廷的事,咱們?nèi)ゲ逡荒_干嘛?”

        “朝廷能管平葉的事?我胡六這些年也沒少殺過賣過朝廷的人,你看可有人尋我的仇?我不如再告訴你一些,你特意關(guān)照那位,還是阮世俢的嫡女呢。”

        順子聞聲又往后面看了一眼,那抹嫣紅的身影纖瘦羸弱,似能迎風栽倒。

        “我聽說,這嫡女也還不如那些庶子女,聽說那阮世俢寵妾滅妻呢。”

        “誰家沒點家私,這種大戶人家更是腌臜得很,這個世道,你不如可憐下自己吧,人家再落魄好歹生出來就沒過過苦日子,哪像咱們,成天只能干點刀尖上舔血的營生。”

        順子聽他這么一說,滿腹柔情消散,也想通了一些,誰說不是呢,這吃人的世道,誰又顧得來別個,就連他自己要不是逃荒碰上了六爺,估計早餓死在哪個破廟被野狗分食了。

        順子轉(zhuǎn)過身繼續(xù)開路,朗聲朝后催促了一聲,“腳程快些,天亮就得進谷!”

        山嶇路狹,到了馬都不能行的地界,連著后面的“貨”都只能步行。

        不能叫苦,不能喊累,每五步左右就站著一個高大強壯的漢子,手里拿著鞭子,不時往地上打一鞭,那響聲嚇人,塵土翻起,威懾著人連眼神都不敢往旁邊亂瞟,否則招來的就是皮開肉綻了。

        阮妱雙手被反剪綁在身后和幾十個丫鬟老婆子緩緩走著。

        她低眉順眼亦步亦趨跟著,不時抬眼往周邊地形緩緩瞟過去。

        看得差不多,再聯(lián)系到這幾天聽那些押送的人說話,她終于確認了一般悄悄嘆了口氣。

        穿越這種事,真的發(fā)生在了她阮妱身上。

        穿的還是她最近剛看完,吐槽過的那本《逐浪江湖》!

        因為工作關(guān)系,這本書在敲定出版之后由她來跟作者洽談相關(guān)事宜。

        與對方見面之前,她擠出時間看完了這本書,然后發(fā)現(xiàn)她與書中一個下場慘烈的炮灰同名同姓,且這一整本故事實在不是她喜歡的風格。

        廢柴主角有如神助,遇神殺神,左擁右抱開啟小透明升級流之路。

        而現(xiàn)在的她,正是這本小說里的三流配角,家道敗落被抄連渣都不剩的便宜小姐,僅僅有過的出場,就是當下正被發(fā)賣到反派老巢這回。

        阮妱算了算,書里跟主角有感情戲的十個女角色里,就沒她的名字,很難說她夠格稱為配角。

        更可怕的是,在這部背景以武立本的小說里,和阮妱同名這具落魄小姐的身子很差,更別指望會武功了。

        天還沒黑的時候,阮妱在湖邊趁著月色照過自己的容貌。

        底子還是自己的,就是這桃花眼型太顯了些,鼻梁太挺了些,下顎消瘦了些,雖然一張不屬于自己的臉長在自己身上的感覺很詭異,可她不得不承認,這張臉比之原來的實在是……妖嬈多了。美則美矣,卻少了英氣,放在電視劇里,那就是妥妥要被冠以惡毒女配狐媚子的罵名。

        難怪被賣到野渡谷的時候,她被認出是仇家的人,反派看了一眼她的臉就讓送出谷去。

        他喜歡的是后來遇見的女主那種,至情至性,端麗大方的女子吧,而不是阮小姐這般小意媚態(tài)的,一雙眼哪怕是平常睜著,都像是攏著煙情,欲說還休。

        一路上,幾個男人的眼睛就像是長在她身上了一樣,盯得她渾身不自在。

        還好領(lǐng)頭那個胖子說了她是“上等貨”,誰敢碰就讓誰死在這山澗里,那個年輕些的領(lǐng)頭似乎也對她頗多照顧,阮妱便忍下了目光里的冒犯。

        “還有不到兩刻鐘的路程了,大家腳程快一些,六爺說了,每人加十兩銀子!”

        前面?zhèn)鱽眄樧庸膭畹穆曇簦帽拮拥臐h子們歡呼起來,鞭子也打的更用力了,停歇了會兒的訓斥驅(qū)趕聲也越來越大。

        “死婆子,走快點!”

        “鞭子可不長眼,再磨蹭就打死扔了喂狼!”

        被挾持著的丫鬟婆子嚇得把疲憊不堪的腳提起來,咬著牙往前面趕。

        阮妱雖然累,但并沒有多不能忍受。

        她平時就喜歡攀巖和登山,體力和耐力都不錯,這么一點路程根本就算不了什么。

        只是,這具不屬于她的身子似乎過于孱弱,走了這么一會兒已是渾身虛汗,被河水和泥漿浸濕的裙角裹在腳踝上,又重又冷,她感覺自己的鞋襪濕透,雙腳被泡得腫脹麻木,每走一步都感覺疼得厲害。

        她真想停下來,把那些污臭的泥水擰下來些……阮妱看了看旁邊拿著鞭子,盯著她笑的男人,打消了心里的念頭。

        一直到天邊泛起魚肚白,野渡谷的大門就呈現(xiàn)在了眾人眼前。

        清一色的竹林幽幽而開,古木參天與石壑相連,穿山過嶺淌走泥濘,直到現(xiàn)在,才感受到些許山林清幽,心靜如水,入目一片安寧。

        面前卻有一道石壑將整道門隔開,順子小心汲到邊上一看,踢下腳下的小石子,深不見底,半天才傳來悠遠的“咚”一聲。他嚇得直冒冷汗,登時便往后退了好幾步:“爺,這般天塹似的地界,咱們怎么過去?”

        胡六從擔子上下來,抬一抬自己層疊的肚子:“我上一次來大概是十年前,想必和當年是一樣的。”

        他走到左側(cè)一個蜷龍狀的石柱前,往下敲了三次,那石龍的眼睛忽然由白轉(zhuǎn)黑,甩尾翻騰而起,圍著那石柱不停轉(zhuǎn)動,胡六胡子一顫,對著那石柱龍首的珠子朗聲說道:“勞煩通報一聲,在下是接了貴谷群邀書的奇山堂胡老六,二十個丫鬟,二十個婆子都在這里了,都是按貴谷要求甄選的,請檢收。”

        那腳下的石塊突然開始劇烈抖動,像是要把眾人掀到那深不見底的石壑中一樣。

        后面的丫鬟老媽子嚇得大喊大叫,涕淚直流,連那些手持鞭子的大漢都滿是懼色。

        只有阮妱和最前面的六爺不為所動。

        誰讓她看過劇本呢?

        這石門機關(guān)的設(shè)計是野渡谷最為出名的,那盤龍的石柱內(nèi)接谷下空界,中間為空,石柱前的人說話聲會清晰的傳到谷內(nèi)。

        果然,不久之后,一條十丈寬的石棧慢慢展開來,架在險壑之上,阮妱她們就被驅(qū)趕著往石棧走。

        從棧道走過來,一道巨大的石門就呈現(xiàn)在眾人面前。

        也算是大家門派,單說這大門,據(jù)說是拿漢白玉雕刻而成的,重愉千斤。

        那守門的看了一眼,便放行了。

        胡六第一個進去,輪到順子的時候,那一腳一個的泥印子把守門人看得皺眉。

        順子有些窘迫的訕笑:“貴谷實在不太好找,小人又沒什么江湖本事,只能這么徒步來了,無意踩臟貴地。”

        “你們只能進這道門,前面二門的時候停住。”

        順子賠著笑臉一一應下。

        二門面前,一個穿粗麻衫的彪形大漢靜靜等著。

        一張冷青色的臉,眼窩深陷,滿眼血絲,最顯眼的是從左眼橫過鼻梁的一條刀疤,陰森可怖,往人臉上看一眼,能把人膽子嚇破。

        待眾人成排站好,他便慢慢悠悠的在眾人面前走著,進行六爺口中所謂的“檢貨”。

        他先從老媽子面前篩選,二十個老媽子,竟一下子被除去了十個。

        胡六臉上有些掛不住,這二十個已經(jīng)是千挑萬選起來的了,他本想著都給出去,哪知這野渡谷古怪得很,竟還要往里面揀去這么多。

        接著他又從丫鬟面前一一排查,這次倒是好些,走過了十個也只除了兩個。

        走到阮妱面前的時候,他停住了。

        六爺順著眼色往前一步:“好眼力,您看看這皮相,這品貌,實在是難得一見啊。”

        疤面男抬起阮妱的下巴,一雙眼肆無忌憚的打量著她,不像之前一路上的目光,倒是跟打量牲口差不多。

        阮妱眼里被他手下的大力捏出了淚花,更襯得像那風中薔薇,惹人憐愛。

        “鏤花瓷瓶子。”刀疤臉嗤道。

        胡六賊兮兮地湊近些,“貴谷少主正當年輕,收些可心人才是緊要。”

        刀疤臉略加思索,“我們家少主確實太孤僻了些。”

        眼看著兩人正商量價錢,阮妱想起小說里自己所在一筆帶過的劇情:野渡谷的人認出她是阮家人,因著隱秘世仇,便說什么也不留下她,于是她只能被賣到平葉最有名的香粉銷金窟郁芙閣里頭,落得個凄寥死去的結(jié)局。可如今似乎沒人認出她是阮家的人,難道她的到來改變了什么?

        “可惜……”疤面男直直望向阮妱,眼里突然翻涌起狠意,“胡老六,你拿阮家的人來我野渡谷,是存心找茬么?”

        阮妱一口氣沒能松盡,一晃又提了起來。

        胡六立馬撫掌叫冤:“哎呦,我怎么敢啊,實在是沒聽過貴谷和阮家有何牽扯啊,這這……一個破落官家怎么還……”

        “虧你還號稱江湖通,可笑,我看你這奇山堂倒不如自斷門脈。”

        胡六彎腰陪著笑:“可別這么說,說來慚愧,不過是一些主顧抬愛,嘴上討個樂罷了,這隱秘些的,比如貴谷與這位的恩怨,老六實在是……”

        “老東西,別在這探我的口風”疤面男罵完狠剜了一眼阮妱,“罷了,別的你也無需多問,我知道走一趟也不容易,除了剛才挑出去不要的,以及這個阮家孽障,別的都留下,你到外邊去拿銀子吧。”

        “好好,這就走。”

        六爺笑著轉(zhuǎn)身,心里也舒坦了些,總歸生意是生意,銀貨兩訖,便沒什么可怨的了,他示意手下把那剩下的丫鬟老媽子押著往回走,胖手揪著自己鼻子底下的兩撇八字胡,看了眼阮妱,又招招手喊順子附耳過來。

        “別說老子待你不好,你不是想要她么,她這幅身材相貌不愁賣,也不非得是個雛,等下了山進了客棧,把人領(lǐng)你房里去。”

        順子笑得脖子泛紅,笑一陣又停住,“爺,今晚都這樣了,那今后……”

        胡六一個巴掌拍過去,“就一晚,沒得你貪心!”

        阮妱在兩人背后聽了個大概,只覺得四肢冰冷,胸中郁結(jié)一股氣難以排遣,涌盡了全身的血液。隨后就見順子走過來,一臉老實模樣:“等下了山,我跟六爺說,給你另尋個好去處。命里該有的,總歸得認不是。”

        呵,好去處?說得這么有恩德,咸豬手已經(jīng)在她肩膀上揉了兩個來回了。

        在這走一遭的情節(jié)里她的存在無非是為了提及野渡谷與阮家的仇怨,妥妥的工具人,原先的阮家嫡女早就死在半道上了,阮妱一穿過來又接替她繼續(xù)當起情節(jié)工具人。

        阮妱知道,要是此刻被帶走了,按照書里一筆帶過的原身結(jié)局,就會被這唯利是圖的奇山堂六爺賣到十里外的香粉銷金窟郁芙閣,如書中的阮小姐一般,受盡欺辱,芳魂早去。

        那估計就逃不出來了。

        “少谷主,您怎么出來了?”

        阮妱正低頭苦想,聽到后面那個疤臉換了個人似的,畢恭畢敬的聲音。

        少谷主?野渡谷段淮?

        阮妱雙眼圓瞪,像是找到一個機會,一塊求生的浮木,也不管這是不是塊淬了毒的催命符。她一咬牙,使了全身的力氣掙脫拉著她的人,在眾人驚訝的目光里往后跑回去一把抱住了段淮的大腿。

        應該還需要說點什么,阮妱醞釀好滿眼的熱淚,手用力一揪,準備含情脈脈凄楚動人地抬眼,卻感覺手伴隨一股莫名絲滑的不可控力量從段淮的膝蓋移到了腳踝,整個人也隨之栽倒在他腳邊。

        這一陣布帛撕裂聲之后,是另一陣安靜。

        空氣凝滯片刻,她聽到鞭面男難以置信的喊聲:“畜生!你想對我們家少谷主做什么?”

        下方山谷一直回蕩著他雄渾悲憤的“做什么————什么————么”

        阮妱被那句畜生砸得眼冒金星,她頭一次知道山谷回音在寂靜場面下能有多么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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