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客廳處理完工作的顏謹寧，經過顧亞坤房間的時候往里看了一眼，發現她還沒睡，頭發吹了一半，正撅著屁股趴在床上摳手機，他敲敲門，靠在門框上，“不是姨媽痛要早睡？”

        “就睡……”

        “要喝熱水么？”

        “嗯……謝謝老板……”

        顏謹寧轉身去給她熱了一杯牛奶，送進來的時候，她還扒在手機上。

        “什么事務讓你比我還忙？”顏謹寧拿起吹風機替她吹了起來。

        顧亞坤胡亂摁了個“晚安”的表情，就把手機甩到了一邊坐起來，圈著他的腰在他懷里蹭了蹭，“老板，我問你，假設，在某個剛剛好的氣氛里，身邊是你不反感的異性，你們會不會接吻？”

        “你終于意識到你的男朋友很搶手了么？你早點給用婚戒把我套牢，比什么試探都管用。”

        顧亞坤搭在他后腰上的爪子摸進衣服里，指甲間在嫩肉上威脅意味十足地摩挲著，“別趁機偷換概念轉移話題，快回答！”

        顏謹寧關掉吹風機，把牛奶遞給她，不假思索道，“是你的話，應該會，甚至在你不拒絕的情況下還可以‘做’更多。”

        顧亞坤瞇起眼，“你等會兒，請你仔細聽題并慎重考慮再回答，我僅僅是你‘不反感的異性’么？！”

        經期的女人果然喜怒無常，顏謹寧垂眼看她，“姑娘，什么反感不反感、想親不想親的，剝開花里胡哨的表面本質都殊途同歸。”

        顧亞坤喝完牛奶一怔，咬牙切齒地就要去夠手機，“那棒子果然就是饞我姐妹的身子！”

        顏謹寧哭笑不得地將她摁住，“你別裹亂成么，只許你州官放火，不許人家百姓點燈啊。”

        顧亞坤不太高興地打斷他，“……我怎么感覺你在含沙射影？”

        顏謹寧眼底浮現笑意，用指肚抹掉她唇邊的奶漬，收走杯子起身，“男歡女愛的事兒，但凡有一方沒那個意思就成不了。按你姐妹的條件，如果是對感情隨便的人，能單到現在？快去刷牙睡覺養好你的姨媽吧。”

        fdm的老板鄭俊仁是個傳奇，大學建筑系畢業后，興趣使然轉去做了演員，三十多歲的時候以一部頗有爭議的大尺度電影拿下了國際知名電影節的大獎，然后就為完成父親遺志選擇了激流勇退，等將家族建筑師事務所經營到全國top10，他才重新拾起自己未完成的夢想，開起了fdm，專攻文藝片市場。

        李既望是鄭俊仁簽入的第一個藝人，這么多年下來，與其說他們是上下級關系，倒不如說是朋友更貼切一些。

        李既望在片場沖冠一怒，正在歐洲休假的鄭俊仁接到消息便當即回國，同時召回了李既望。

        倆人見面頭一句，鄭俊仁問的是：后悔么？

        李既望回的是：這是我最后一部作品。

        鄭俊仁略一沉吟：現在換人（女主角）來得及么？

        李既望答：來不及。

        某種意義上講，僅是“李既望”這個名字就足以代表fdm的品質，這是一種態度，是業界對專業的敬畏和認可。

        fdm傾注的是鄭俊仁的理想，在追逐理想的路途上，他的眼里容不下任何雜質。

        鄭俊仁是個我行我素的電影人，但他同時還是個殺伐果斷的商人。

        資本？很不巧，他有。

        他給導演撥了個電話，“正東給你承諾了多少錢把尹神奇塞進去的？”

        李既望不知道鄭俊仁跟導演、資方以什么條件談的，結果就是將有女主的對手戲砍掉一半，相應的，為讓感情線不突兀，他跟其他配角的拍攝量就要加碼。

        超負荷運轉的疲憊讓他吃飯的間歇都在補眠，跟上次一樣，低血糖讓他出現短暫的昏厥。

        周遭人聲嘈雜卻恍惚，忽近忽遠，李既望的意識在清醒和睡去間搖擺不定。

        他很累。

        許恩深再一次端起手機，從那天一起看過電影后，李既望已經五天沒有音訊了。

        他可能在忙，沒準更有可能是因為那天晚上她驚慌失措奪門而去的態度將兩人的關系打回了原點。

        她一直堅信明星與素人戀愛的戲碼不會、也不可能發生在她身上，那么他倆到底算什么關系？好朋友么？可什么朋友會吻到一處去？

        回想看看，倆人貌似更像迷霧森林里偶然邂逅的兩個陌生人，為了結伴走完某段充滿未知的旅程，彼此很有默契地不糾過往，而又不負當下地攜手前行。

        迷霧終有散，曲終人將離。

        十有八九，當電影拍攝完成，他不再需要她配合的時候，這段奇怪的關系便會戛然而止。

        這么想著，許恩深再一次放下了手機。

        剛起身，手機響了。

        是崔哲珉。

        “歐尼，哥發燒，在片場暈倒了，求你……”

        大概過了很久，也或許沒多久，李既望感覺自己的額頭被一只略涼的手貼了貼，周圍似有若隱若現的果香味浮動，將他從混沌中一點點拽出。

        涼意撤去，轉去握住他的手，柔柔的指肚替他一點點拭掉掌心的汗，然后便聽見有個熟悉的聲音問：“還好么？”

        李既望不知自己是身在夢境里還是燒出了錯覺，但無論是這個聲音、還是掌心的溫度，抑或者說是身邊的人，都讓此時此刻的他貪戀，他沒睜眼，下意識呢喃，“你怎么來了？”

        掌心被捏了捏，耳畔輕輕地拂過一縷毛茸茸的清淺氣息。

        “來接你回家。”

        李既望幾不可察地勾了下唇，再次陷入昏睡。

        一段沉而無夢的睡眠后，李既望是熱醒的，周遭是他熟悉的雪松香，他伸手摁下床頭柜上電子鐘的鈕，天花板上投出時間：18:47。

        臥室門被輕輕推開一道縫，又很快關上，有人輕手輕腳地摸到床邊，大概是從亮處進來，還不適應黑暗的環境，臨到跟前還被床沿絆了一下，試過李既望額頭的溫度后便要轉身。

        床頭燈突然亮了。

        許恩深詫異地回頭，李既望正撐著身子坐起來，她又重新轉了回來。

        “醒了？有沒有好一點？”

        李既望點點頭，柔和的光線映在他眼中，投出一池冬日午后的湖面。

        “那……”

        “那……”

        兩人異口同聲地開口，李既望示意她先說。

        “我去下一點面一起吃。”

        李既望低頭看了眼身上皺巴巴的戲服，走出臥室門的許恩深突然又扒著門框殺回來，囑咐道，“飯前不許洗澡，否則暈倒概不負責。”

        李既望失笑。

        許恩深在他睡著的功夫，就預備了一鍋豬肚雞湯，這會兒只需稍稍加熱就可以直接煮面。

        換上家居服的李既望安靜地坐在餐桌旁等投喂，垂著眼簾，不知在想些什么。

        也沒多會兒功夫，許恩深就端出一鍋燉得軟爛的面，餓了一天的兩人風卷殘云地吃完，一滴湯都沒剩。

        李既望看看時間，還不到八點，朝沙發那邊抬了下下巴，許恩深會意，這部電影既然還沒殺青，那她的“陪讀”工作便還要繼續。

        坐進被地暖烘得暖呼呼的“狗窩”墊子里，李既望卻并沒有拿出劇本，而是徑直在她身邊坐下，“今天我們看點輕松的？”

        自從那天對她近乎直白的逼問后，他就跟換了個“芯”一樣，跟她的溝通語言徹底切換成中文，而且他的普通話講得很好，好到一點口音都聽不出來。

        許恩深聽了他的提議，臉上緩緩打出個問號，“不是讀劇本么？”

        李既望停下手上的操作，耐心地向她解釋原委，最后道，“女主角部分會有很大的刪改，相應的對手戲也要拿掉許多，劇本還在做最后的調整，差不多得后天才能出來。”

        許恩深愣了下神。

        李既望問，“在想什么？”

        “你那天當眾發脾氣后又拂袖離場，就不怕有娛記寫你耍大牌么？”

        李既望一愣，“哲珉是這么跟你說的？”

        “嗯。”

        李既望似乎有點點失望，搖頭直笑，“你也信，那場戲你不還跟我對過臺詞，池長然因為長輩要他政治聯姻而發作，后面跟圖南有一場對白。”

        他一提，許恩深便有了印象，那段對白含蓄隱忍克制的字里行間卻飽藏著禁欲的張力，愛而不得的壓抑從文字中便能凸顯出來，那種若即若離的代入感很難叫人忽略掉。

        “那天我的戲份結束，臨到對手戲的時候，女演員為自己臺詞不熟找了個臺階。”

        “什么？”

        “她提議加一段吻戲來替代念白。”

        許恩深滿臉的匪夷所思。

        李既望捏了捏眉心，“所以我建議她記好臺詞再繼續，從片場離開我就回來了。”

        震驚過后，許恩深突發一問，“女主角主動要求加吻戲？！”

        瞅著許恩深臉上“成熟聽眾會自己找瓜吃”的表情，李既望很是拿她沒辦法地拍了拍她的后腦勺，“別想歪，看個動畫片？”

        她很難不想歪……許恩深將胳膊撐在墊子上準備起身，“你該休息了……”

        李既望哭笑不得地看著她，“我已經睡一天了。”說完，他很自然地轉移了話題，“還是說你更想看我的作品？”

        “不是，我……”許恩深被他的東拉西扯搞得暈頭轉向。

        “這部動畫你看過嗎？”李既望把電腦屏幕轉向她，許恩深視線在那治愈的水彩風格的畫面上微微滯了一下。

        李既望了然一笑，拍拍她身后的靠墊，“好好坐著看。”說完，他又起身去廚房，拎了瓶氣泡水回來，擰開遞給許恩深。

        李既望選的影片是《艾特熊與賽娜鼠》，故事簡單，畫風蠢萌溫暖，80分鐘的時長，每一幀的視覺聽覺都充斥著法蘭西的藝術浪漫。

        墻上投出片尾字幕的時候，李既望在輕快的旋律里問，“好看么？”

        許恩深彎著的唇角還沒來得及放下，她轉過臉看李既望，“好看……嗯，很好看。”

        李既望點點頭，就很稀松平常地叫了她一聲，“許恩深。”

        “嗯？”

        “我過去一直以為有些話可以不用說那么直白……”他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她，上瞼似乎因為克制著某種情緒而在無意識中壓成一條直線，越發襯得瞳仁大而黑亮，幾欲將她倒映其中，“橫亙在你我之間確實有種種不確定和誤會，不止是你會患得患失，我也會。但對待這份感情，我不想試探，我只想要一個確定的結果。既然你踟躕不前，那便由我來主動，許恩深，我們交往好么？以結婚為目的的那種。”

        李既望眼中有蠱，嘴里說出的話卻置人于毫無迂回可能的境地。

        即便許恩深假象過一萬種被人表白的情境，可當這一幕跟學生時代猝不及防的隨堂考一樣真實發生的時候，還是打了她個措手不及。

        許恩深下意識避開他的視線，抿了抿嘴，“既然你都知道我們……可能……不太……”

        “不太什么？不太合適？不可以在一起么？”這句聽著很耳熟，李既望太會了，活學活用地套用了《艾特熊與賽娜鼠》里塞斯汀娜要求跟艾奈斯特住在一起時的臺詞。

        “如果你顧忌的是我的職業，那大可不必，我之前跟你講過，這部電影于我而言有很特別的意義，因為它是我告別演員身份的最后一部作品。”

        許恩深重新看向他的眼里滿是震驚，“你……”

        李既望目不轉睛地看著她，“我以不同的身份體驗過太多別人的人生，喜怒哀樂，都只能按既定的劇本進行。而現在，我只想甩開劇本，過好我自己的人生。你不必急于回答，等我以一個普通人的身份站在你面前的時候，再告訴我你的答案好么？”

        許恩深靜靜地跟他對視片刻，心緒漸漸平靜下來，該面對的總要面對，她聽見自己冷靜地說，“你還欠我一些合理的解釋，我要聽過解釋，再給你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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