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24章
岑硯接上倆人,往內河河畔的方向開。
坐副駕的宋城則打上車嘴皮子就沒閑著,從岑硯的車扯到他養的貓,又從他媽給的零花錢扯到春節進京拜年的事兒,事無巨細東拉西扯。
許恩深一個人獨享后排寬大舒適的座椅,四周還有股若隱若現的冷水香,很容易讓人沉靜下來。宋城則對家長里短繪聲繪色的描述,就像催眠故事,起初她還聽得饒有興味,漸漸地,每一個字都變得遙遠飄渺起來,似真似幻。
岑硯瞥了一眼后視鏡,隨手把暖風開大。
大約40分鐘車程,岑硯把車停在一座四合院門外,大門上方被燈籠照亮的牌匾上刻著遒勁有力的“昇州令”三個大字。
“下車吧。”
后排悄無聲息。
宋城則扭頭一看,許恩深頭抵在車門和車座的夾角上睡得正香,他無措地看看岑硯,岑硯輕聲說,“你先進去看位置,我叫她。”
宋城則車門推到一半才覺得哪里有些不妥,扭頭質疑,“你會不會嚇著她啊?”
被睨了一眼后,宋城則很識時務地跳車溜了。
岑硯徑直走到車尾,從后備箱里拿出一條羊毛毯,繞到許恩深坐的那一邊,一點點拉開車門,將歪倒出來的許恩深擋住,并用毯子將她兜了個嚴實。
“許恩深,醒醒。”
睡毛的許恩深迷迷瞪瞪地掀開一條縫,濕冷的水氣吹來,將她吹得清醒了些許,鼻尖率先捕捉到一股淡香,那是李既望慣用的洗衣劑的味道。
熟悉的味道很容易勾起回憶。
許恩深突然呢喃了一句,“你電影殺青了么?”
岑硯怔了下,很快,眉眼都被江月的銀輝浸染上柔色,“嗯,殺青了。哲珉很想你,過幾天跟我去一趟首爾?”
許恩深沒動,很小聲地嘀咕了句,“我也很想李既望。”
良久,她的頭被輕輕地拍了拍,然后聽到熟悉的聲音落下,“我一直都在。”
“昇州令”開在一座古民居里,二進院落,正房南北開大窗,通透可見后院那座連著凌波露臺的寬綽大河廳。
二人一進院門,便有一位年過半百的斯文男子迎上來,很熟稔的口氣,“來啦,剛有位小宋先生,說是跟你一道的。”
岑硯笑著頷首,“是。”
男子親自引路,邊行邊寒暄,“可有好一陣子沒來了,父親節下還念叨來著。”
“勞楊老先生記掛,他老人家身體可好?”
“都好都好。”
將人帶到后河廳,楊老板立住,“我去安排菜單,可有什么忌諱喜好?”
岑硯看了眼許恩深,不假思索道,“今天沒有外人,簡單家常菜就行,勞您費心給加道甜點。”
楊老板視線很坦蕩地在岑硯和許恩深面上打了個來回,眼角的紋路似是又深了些。
宋城則驚嘆地從窗外的夜景中收回視線,“這兒也太美了,小舅,你怎么發現這家店的?”
“我小時候陪母親來過幾次,那會兒他們家就在門口的大樹下支個攤,賣些簡單的吃食。母親去畫圖的時候,我就在攤邊坐著等,他家老太爺當時都90多了,還把修繕這座宅子的家傳工藝技法說給我們聽。”
母親當年繪制的建筑手稿和采風筆記都還在,似乎就是為了讓記憶的余溫留存得久一點,他按圖索驥,也才意外發現古宅還在,故人安好。
宋城則不由驚訝,“他們家什么來頭啊?”
岑硯淡淡道,“要說來頭也算不上,家主姓楊,擅木技,明初還出過哲匠,本家南京。1935年,江南有富商出資重建被雷火劈毀的平江靈巖山摩崖寺,楊老太爺接下這個活計舉家進山。殊不知,山中兩余載,人間已煉獄,一家人輾轉流離,在這座廢棄的院子落腳,幾代匠人一點一點修葺,才得以讓其保存至今。”
說話的功夫,菜被陸續端上。
立春剛過,百草回芽,正是野菜嘗鮮的時候,楊老板點了薺菜、馬蘭頭、枸杞頭這三樣為青頭,搭配雞蛋、香干、小河蝦,極簡的做法,卻最大程度保留了食材的鮮美。
又沒多會兒功夫,伙計捧上一砂鍋禿黃油澆飯,金黃的蟹油將米浸潤成琥珀金色,在燈下散發出晶瑩剔透的光澤。
“我請蟹黃飯,你也請蟹黃飯,貨比貨得扔,人比人要死……”宋城則一邊分餐一邊嘟囔,等嘗過一勺后,想丟勺卻又不舍得,“這也太好吃了……小舅你的勝負欲要不要用在自己外甥身上啊!”
有宋城則這個“吸塵器”在,一桌飯菜很快就見了底。
楊老板讓廚下準備的甜品這會兒也送了上來,岑硯推給許恩深,“試試這個,是他們自己釀的桂花米酒做的,別處喝不到。”
這道米酒蛋奶是在甘肅那邊醪糟牛奶雞蛋的做法基礎上加以改良的,用米酒代替了醪糟,去掉了主食般的飽腹感,只留下韻味,就好像西北大妞到了江南,也入鄉隨俗地變得輕聲細語起來。
許恩深無暇細想岑硯怎么知道她今天格外想吃甜的,身體深處蔓生出來的渴望讓她急不可耐地吸進一大口。絲滑的蛋奶跟醇厚的米酒融為一體,桂花的味道懸浮其上,不甜、不膩、饜足,把噬甜的欲望熨燙得服服帖帖。
岑硯結完賬,楊老板樂呵呵地遞來一只手提袋,里面是瓶封好的桂花米酒,儼然過來人般地了然笑道,“革命還沒成功吶?”說著,拍了拍袋子里的酒,“好好努力!”
岑硯笑笑,索性也沒再推辭。
許恩深知道自己酒量差,但不知道自己能差成這樣,一碗米酒蛋奶而已,喝完渾身蒸騰得那種熱乎,但經不住一吹風就開始迷糊。
眼見車已經駛近學校,宋城則瞧著從后視鏡里消失的許恩深,壓低了聲兒說,“小舅,是不是該叫她起來了,她不住校,總得問問她住哪兒吧。”
“先送你。”
宋城則一副不太放心的樣子,斟酌再三開口道,“小舅,大晚上的,獨自送女學生回家,是不是不太合適?”
岑硯看他一眼,突然笑了,“宋城則,你不好奇為什么你把咱們的關系泄露出去我卻沒有責怪你么?”
該來的到底還是來了么?!宋城則頓如芒刺在背,訕笑道,“是……為了在同學跟前給我留點面子么……謝……”
“謝小舅”他都還沒說完,就聽岑硯輕描淡寫地說,“我只是想讓我女朋友提前感受一下這邊和諧的家庭氛圍。”說完,他把車停在校門口,“熟人太多,我不送你進去了,記住下不為例。”
宋城則懵懵地被趕下車。
晚風中送來冷梅的幽香。
他呆怔地張著嘴,試圖從混亂中拎清現實:如果他小舅的女朋友,是許恩深,那么他今天犯下的錯……他凄凄慘慘地點開岑崢女士的頭像:
【如果你兒子跟你弟弟同時掉進水里……】
很快便收到無情回復:
【你小舅不會水。】
懂了。
許恩深半夜是被疼醒的。
小腹似被大鉗子夾住,再加上秤砣往下墜,劇烈的痛感伴隨著生理性的間歇性干嘔,渾身被抽干一樣綿軟無力,她努力了好幾回才讓自己爬坐起來,又閉著眼緩了好一陣子,咬咬牙扶著墻摸進衛生間,坐上馬桶的一瞬幾乎用盡了全部力氣,很快就開始發冷,打擺子。
不是急性腸胃炎,許恩深很清楚,用紙擦了一下,果然,這月的大姨媽提前造訪了。每月的月經第一天,都跟噩夢一樣。她用一個蜷縮的姿勢,將頭和上半身撐在膝頭,靜等這一波絞痛過去,才從洗手池下的抽屜柜里摸出一個姨媽巾墊上,又緩了幾分鐘,重新強撐著飄回床上,就這一來一回的功夫,她像從水里撈出來一樣,就連輕易不會出汗的小腿,都在往外滲水。
許恩深把被子拉高,撕裂的疼痛感讓她困極卻無法入睡,依稀記得床頭柜里還有止疼片的,她揮手去摸抽屜,一不小心,將保溫杯碰翻在地,靜夜中,發出一聲十分突兀的響聲。
巨大的挫敗感讓許恩深心底越發孤寂荒涼,她又蜷了蜷,試圖靠這種姿勢壓制一下難忍的疼痛,人已經開始恍惚。
“許恩深?”
頭頂的被子被掀開一道縫,許恩深條件反射地打了個寒戰。緊接著,一只干燥溫熱的手在她頭頂和后背各拭了一把。
像是獨自在黑暗潮濕的溶洞里摸索太久,終于得見一道天光。
許恩深身上并沒有起熱,卻冷汗不止,就連睡裙也都被汗溻透,岑硯繃著聲線,克制地問,“哪里不舒服?嗯?”
良久,許恩深才輕輕地囁嚅出幾個字,“肚子好疼……”
原本屈肘側臥在她旁邊的岑硯蹭地撐直胳膊坐起來,“去醫院。”
許恩深隨著重重的鼻息,艱難地吐出一個“不”字,然后從被子底下伸出胳膊,似有要拉住他的意思。
岑硯握住她冰涼的手,“聽話。”
許恩深趁機攥住他的大拇指,捱過又一波劇痛,才硬著頭皮緩聲解釋,“是痛經……幫我在抽屜里翻下止疼片……就好……”
岑硯頓了頓。
許恩深吃過藥,重新昏昏沉沉地閉上眼。她感知自己并沒睡沉,但在“坐上公交車”的時候,她的意識又告訴自己是在做夢。夢中就好像有電影旁白一樣,讓她很清晰地知道這是在去采訪宏忠縣小學校長猥褻幼女一事的路上。透過車窗看,車子行駛的方向,是一個三十幾層樓高的半剖面水泥煙囪樣的建筑,頂部有一層熊熊燃燒的火焰臺。車里其他乘客小聲討論,這是最新式的火葬場,尸體都是靠電梯自動運送到頂層火化的。許恩深潛意識抗拒,她想下車,但夢境的主宰似乎連她想閉眼都不允許,強加過來的巨大的恐懼壓迫感攫取著她的心臟……
許恩深不敢睜眼,蜷縮得越發厲害,她討厭一切跟尸體有關的東西。
熟悉的男聲在耳邊喚她,同時隔著被子用力將她擁進懷里,“許恩深!”
許恩深猛一下從夢里掙脫出來,脫力地喃喃,“做噩夢了。”
岑硯用掌心擦去她額頭的汗,“噩夢里不是我吧。”
他就像他們一起看過的那個動畫片里的大熊一樣,耐著性子安撫她。
動畫片里大熊在小老鼠做噩夢的時候,一直溫柔而焦急地呼喚她、安撫她,試圖將她從噩夢中解脫出來,“塞斯汀娜,我不是噩夢。”
大概是止疼片的藥效發作,之前瀕死的疼痛感都海水般退去,許恩深動了動,后背有異樣的接觸感,她反手摸了摸,毛巾樣的手感。
“你睡衣都濕透了,給你墊了一塊干毛巾。”身后男人的聲音帶著鼻音,“好些沒?”
許恩深卷著被子坐起來,“好多了。”看著燈下岑硯的倦容,她愧疚地又補了一句,“已經不疼了。”
“不疼了就起來換件干衣服再睡。”岑硯說著,又摸了摸她剛才躺過的位置,如他所料,也是濕的。
見他目光沉下來,許恩深就像小時候尿床被父母抓現行一樣羞愧又慌張,面紅耳赤地從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推他,“我會換的,你快回去休息吧!”
岑硯站在床邊,不容抗拒地下指令,“床墊都濕了,去我那兒睡。”見許恩深不動,他挑眉,“或者你還想繼續在濕墊子上做噩夢?”
許恩深不想,可當她扯著姨媽墊站在岑硯臥室門口的時候,她又別扭起來——第一次跟男人過夜,為什么會是這種狀況?!
岑硯從柜子里又搬出一條被子送到床上,余光掃了眼她手里的東西,“拿的什么?”
“……怕弄到你的床上……”當老師的都有愛提問的職業病么?!這有什么好問的?!許恩深羞憤難當地扯過姨媽墊擋住自己的大半張臉。
岑硯眼底分明滑過一絲笑意,走過來,抽走她手中的墊子,在床外側鋪好,“特殊時期,你睡外側比較方便。”說完,長腿一伸跨上床,轉眼人就已經坐在自己的被窩里,目光炯炯地看著她,眼神里似乎有只不停拍打床鋪召喚她的小手。
許恩深頂著尷尬蹭過來,拉過被子躺好。
岑硯出其不意傾身過來,許恩深下意識把被子拉高,只留一雙眼睛在外面瞪著他。
“這里有三個開關,分別是地燈、閱讀燈和……”
溫熱的呼吸拂在臉上,酥酥癢癢,像被合歡花的肉毛蹭過。
“許恩深,你盯著我做什么?你不看開關位置,一會兒你能找對么?”岑硯懸在她上方,深邃的眸底滿是揶揄,他手指一動,房間內瞬時暗了下來。
岑硯退回他的被子里,“睡了。”
一夜好眠,許恩深醒來的時候,并沒有發生兩人在床上面面相覷互道早安的尷尬狀況,“床友”不在,床頭柜上放著她的保溫杯,擰開喝了一口,水溫剛剛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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