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節假期后，第一次全科大查房。

        科主任向春來是位博導，也是學科帶頭人，一行人浩浩蕩蕩地穿過住院部的走廊，臨近病房，他突然停了下來，隨手點了一名住院醫師臨時發問，“對于要手術的患者，術前指導有哪些工作？”

        被“欽點”的倒霉蛋兒一懵，這么簡單的問題，肯定有詐，但此時此刻大家的眼睛都盯在他身上，也不容他細想，幾乎是條件反射地復述出“1234”，然后眼巴巴地等著向主任點評。

        向春來抄手瞇縫著眼聽著，話音一落，歪頭乜著住院醫，“說完了？”

        “啊……？嗯……”

        老頭咂了下嘴，頭又可愛地轉向顧元亨，“你給補充補充？”

        顧元亨無奈，“我能補充的就是加個心理護理。”

        向春來肅了肅臉色，嘆，“我知道大家被工作消耗得都很疲憊，甚至我們中的有些人都需要心理輔導支撐來應對醫院里的一地雞毛。但就事論事，術前心理是個不容忽視的課題，患者對手術結果的未知、恐慌，由此生理上表現出來的應激反應，視程度不同，一旦過度，即有可能帶來內環境改變，從而增加并發癥和死亡率。想想這一點，哪怕多一句寬慰和鼓勵都是有意義的。”言訖，他點了點自己的頭，“牢記！懂？”

        眾人忙不迭應聲。

        向春來嘟囔，“想我曾經帶本科生的時候，還有個學生專門寫過相關的論文……”

        “向導，能問問作者或論文的名字么？”學生里有人問。

        “啊，叫岑硯，哎呀……”向春來一臉惋惜，瞥了眼顧元亨，“不然咱們科還能多個棟梁。”

        查房結束，顧元亨一反常態地跟著向春來去到他的辦公室。

        “你不去準備下午門診？”老頭詫異地看著辦公桌對面煞有其事的愛徒，“有事？”

        “內個……岑硯，您跟我說說……”

        向春來吹了吹熱氣兒，從茶缸邊沿掀眼瞅他，“這是棋逢對手激發勝負欲了還是怎么的？”

        “您想多了，我妹談了個男朋友也叫岑硯，就好奇問問，畢竟是以后要做一家人的，做個背調不過分吧。”

        “他就低你兩級，沒聽過？”

        顧元亨無辜攤手，“同級的我都認不全。”

        “鮮見的堅韌內斂一孩子，做什么都想得很清楚，也有毅力去做好，有格局，他要是堅持臨床，至少是可以跟你比肩的，不過優秀的人在哪一行都不遺憾，他后面碩博連讀，投在康大一位很有名的心理學教授門下，現在應該是留校了。”

        顧元亨捕捉到重點，當即也就確定了向春來口中稱贊的岑硯就是許恩深新交的男朋友，“他就沒什么缺點？”

        “元亨啊，人要沒有缺點怎么跟另一半契合？老天造人不就是為了互相之間取長補短的么？”

        一聽老頭的話風要轉，似乎又要引到某個話題上，顧元亨急忙起身，“那成吧，您忙。”

        臨出門，他聽見向春來不急不慢的一句話送到門邊，“英練下個月就回來了，她受了傷，這趟回來就不會再走了。”

        顧元亨頭也沒回，似是沒聽到一樣匆匆走了。

        “臭小子，看你還有心思管別人的閑事。”向春來嘆了口氣。

        神思恍惚地晃到門診，導診護士詫異地看著他，“顧主任您不去吃飯？下午門診還一個多小時呢。”

        顧元亨面無表情地看了眼墻上的掛鐘，“好。”說完扭頭走了。

        護士說的什么他壓根就沒往腦子里進，因為他的全部內存都已經被“她要回來”這條信息刷滿。他的思緒很亂，無法言喻的復雜情緒又很飽脹，頂得他喪失了五臟六腑的感知，但刻入骨髓的責任感又跟套在脖頸處的韁繩一般提醒著他，必須在下午出診前盡快整理好情緒，在這種矛盾的撕扯下，顧元亨跟個漫無頭緒的鴨子一樣在醫院四處疾步奔走。

        最終，他還是選擇去了旁邊酒店的健身中心。

        當整個人浸入沁涼的游泳池里的時候，顧元亨腦海中的那潭死水也終于流動起來。

        人的大腦或許真的存在某種保護機制，有些不重要的人或事，即便是剛發生不久也不會在記憶中留下什么痕跡，比如同期同學的名字，比如去年買的新衣服，再比如前天早上吃的飯。但在搜索框里輸入“英練”二字，記憶洪流便跟八月十五的錢塘江潮一樣奔涌而來，萬馬奔騰、勢不可擋。

        他比英練小三個月，卻也比她低了一屆。

        大學入學第一天，顧元亨的新生報道就是英練接待的。

        迥然不同于顧亞坤的明朗、許恩深的乖覺，英練給顧元亨的第一印象就是人如其名，英氣干練。

        當然，院里抓來并沒有在學生會任職的英練做壯丁的考量，除了她辦事牢靠任勞任怨外，還有一個無法繞過的因素，看臉。

        英練并非那種一眼就讓人過目不忘的漂亮，但周身如雪霽天晴寒酥掛青松的氣質，就讓她顯得尤為耐看。開學后沒多久，便開始有新生向學長們打聽英練，顧元亨便是在男生們的聊天中對英練有了個大概的了解。

        她好看是好看，性格也比較平和，但在男生的描述里，她為人“太過板正”，做什么都講底線和分寸，無端就生出了距離感，讓人覺得索然無味。據說曾有學長借圣誕的名義送了她一份禮物，轉過周她便回了份不帶任何歧義色彩的新年賀禮，一招讓那學長知難而退。

        或許是人的劣根性，對于無法得到的人或物，鮮少有人先自我反思，而是更傾向于將癥結歸咎給目標對象。英練做夢都想不到她是怎么在男寢的口口相傳中逐漸喪失掉原本優先的“校園擇偶權”的。

        顧元亨就在這個過程中逐漸意識到，英練跟他是一類人，因為自律，從而為自己設定了許多條條框框，活得就像一部戒律清規，而他也覺得新奇，這世上跟他旗鼓相當的人，竟會是個女孩子。

        如果是倆人的初次相見太過平淡，兩年后，命運又為他倆安排了一次足夠難忘的相識過程。

        十月末的北京，氣溫已經很低，暖氣也還沒供應，顧元亨心無旁騖地在標本池旁做完課題，正要收拾東西，隱隱聽見外面雷聲轟鳴，緊接著，照明燈一閃，周遭陷入漆黑。

        顧元亨做過近視手術，所以乍一進入暗處，對光的感應和對黑暗的適應都需要時間。

        視覺以外的所有感官都在一時間變得清晰敏銳起來，陰冷的體感，他入學至今還沒有適應的防腐劑氣味，還有膠皮手套里濕涼的粘膩，似乎都在汲取著他身上的熱量。

        他茫然地往前伸了伸手，想觸探一下方向，然后就被一只溫熱的手握住了手腕。

        盡管顧元亨出身醫學世家，盡管他是個男人，再多的盡管，都抵不過這突如其來的驚嚇。

        顧元亨自己都不知道那一瞬是怎么發生的，當他再度醒來的時候，人已經躺在了校醫院的病床上。

        日光燈亮得刺眼，暖風吹得人燥熱。

        布簾外閃進一個纖細的身影，背對著他，舉著胳膊仔仔細細地將布簾拉平，顧元亨腦中莫名蹦出一個素日里他會覺得極不入流的詞：盤正條順。

        再然后，“盤正條順”就轉了過來。

        英練沒料到他會在這會兒醒來，一轉身正對上他的視線，“醒了？”

        倆人都有些尷尬，顧元亨覺得自己被“嚇暈”很丟臉，英練覺得自己把人嚇暈很愧疚，短暫的靜默后倆人異口同聲開口。

        “這個季節打雷不太多見。”

        “抱歉我進標本室應該先打招呼的。”

        更尷尬了……

        顧元亨撐著坐起來，朝英練伸出手，“顧元亨，臨床三年級。”

        英練從兜里掏出手遞過去，“英練，臨床四年級。”握了握手，她還是帶著點窘迫，認真地說，“校醫說你最近可能有點過度疲勞，抵抗力變差，送你來的時候有點風寒征兆……”

        顧元亨并不承她給自己搭臺階下的情，打斷她，“那你得負責。”

        “應該的。”英練倒也沒多想，果斷地點點頭。

        就這樣，顧元亨雖然并沒有讓英練付出什么實質性的“代價”，但兩人自此多了日常往來，在平等和諧的友情基礎上，又發展出同門情誼——倆人先后考入了同一位導師門下。

        醫學生的課業繁重而辛苦，盡管不乏有同學課業愛情雙豐收，但顧元亨跟英練兩個，在外人眼里就像感情“絕緣體”。

        顧元亨有苦說不出，愛情讓人盲目，他所有的成熟理智英明果斷到了英練這兒就統統失靈，他判斷不好，英練對倆人間的關系究竟是個什么態度，是在刻意回避他有意無意的試探，還是真的對他沒有動過半分男女之情，如果是后者，那他的一廂情愿還真是喂了狗。

        就在顧元亨想要抓緊合并同類項的時候，先于他一年畢業的英練，通過了無國界醫生的申請，盡管這個過程中的每一個細節她都毫無保留地跟他分享過，卻從沒有明確征詢過他想不想她去的意見，然后就灑脫自如地拍拍屁股去搞她的事業去了。

        這一走，就是七年。

        七年，足夠當年很多同學結了再離的，他卻跟個傻子一樣，連第一步都沒邁出去，然而在聽到她終于要回來且有望不再走的消息時，還能引得他方寸大亂。

        憑什么？！是不是也太不公平了？！

        想到這里，顧元亨氣咻咻地從水里站起來，胳膊一撐躍出水池，狗一樣甩甩身上的水，抓過手機給英練發了條信息，“什么時候回來，我們談談。”

        英練收到信息后的第一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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