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忽夢少年事，明月皎皎照故人。

        修士很少做夢，也很少會回憶以前的事情，更何況那紅衣風流天下聞的天才劍修早已玉碎珠死入了輪回，不復存在，百年不曾入夢來。

        夏朝露卻忽然夢見了很久以前的事情，那時候她年歲尚幼，未識愛恨之苦，也不知生離死別之痛，被人抱在懷里，披著一身月華，錯以為彼此的時間還有很多，諾言一許時限便是天長地久。

        “我李無妄可是九霄山十鄉八里都有名的一言九鼎俊后生，那丑八怪當年說要娶我當老婆輕薄無禮，我說要替天行道搶他傳家寶就搶他傳家寶！嘶！你們怎么這么過分，一個人打不過一門派的人都來了！魔修真是不講道理！”

        雖然是在逃命，紅衣蓮冠的道人卻依然義憤填膺的大聲批判被他搶了傳家寶的赤刀門。

        以多欺少倚強凌弱實在是太過分了！都上千歲的人了，還帶著一幫老頭子欺負他一個年輕人！

        他抱著小姑娘一路御風而行，瀟灑如流水下灘白云出岫，溫柔帶笑的聲音卻響起在了所有人的耳邊。

        赤刀門朱長老的小女兒朱珠欲哭無淚的跟著同門一起在雪地里奔跑，追逐著那一抹紅影，很擔心自己會不會被那些法術擦到碰到傷到，師叔祖啊，你那一記血河刀氣沒打到人，把萬師叔打飛了呀！

        哇！萬師叔吐血了！！不動了！！！不會死了吧！

        太危險了！

        朱珠悄悄的放慢了腳步。

        紅衣懷雪李無妄曾折花盛酒醉里劍挑十二生肖大破百媚迷陣名揚天下，卻又一朝入魔棄正道而去。

        金剛寺的惠譽大師被他逼著講了三天三夜的慈悲為懷冤冤相報何時了，然后被含笑一劍剜出心臟。

        幽州王家大喜之日，他卻闖進婚堂，將王家老祖宗的頭顱作為賀禮，帶著新娘大笑而去。

        萬鬼宗血骷長老被他劈做兩半，一半棄于萬鬼宗山門，一半掛在天璽城門口。

        他一朝加入青龍會卻又在十年后殺了大魁首重傷而逃，自此不知所蹤，都說身死道消，卻沒想到卻出現在了赤刀門。

        惡人惡行罄竹難書，令人聞名生變。

        朱珠小時候她娘就經常拿這個來嚇唬她，據說生就青面獠牙，地獄惡鬼，嚇得小朱珠在被被窩里瑟瑟發抖，咬牙含淚。

        她卻想起，昨日她在客棧遇到那個眉間一點朱砂的紅衣青年，在和一個小姑娘分一碗冰糖湘蓮。

        她當時還心中暗笑那青年連一顆蓮子都要和那小姑娘計較，你一顆我一勺，我一顆我一勺這么小氣，特意點了一碗指名送給那粉妝玉琢的小姑娘。

        如今卻想能從那煞星手下逃命，實在是不容易，沒白費了他娘的吃齋念佛。

        只是若非親眼所見，誰敢相信名列廣大修真小孩噩夢第一名的紅衣懷雪，孤劍破天的李無妄竟然是這么一個流氓無賴！

        身后跟著一長串妖魔鬼怪，浩浩蕩蕩的恨不得將他碎尸萬段，一路破口大罵，其中一位長老脾氣特別火爆聽他顛倒黑白，頓時勃然大怒，忍不住聚氣提聲，雖然隔得甚遠，卻依然雷霆震震，幾乎刺穿耳膜；“李無妄你個王八蛋，你堂堂九霄道子元嬰真人，男扮女裝騙我們少門主感情哄他相思慕丹花你要不要臉？”

        “我當然要臉，不要臉不就成了沒皮鬼了嗎！我又不是鬼修！”腳下一拐，避開了一團呼嘯的血影，又一屈指彈開一記血影箭，赤刀門人多修血系功法，血雨腥風，味道甚重。

        他又沒男扮女裝，丑八怪眼瞎覺得他女扮男裝一廂情愿管他什么事，他是憑自己本事搶的花；“仙花配美人，這花活該是我的，再說了，我破門叛教被逐出九霄山都八百年了，你們還真是窮山僻壤，消息這么不靈通。”

        “無妄哥哥。”他懷里的紅衣小姑娘聲音如珠落玉盤，清音盈耳。

        手中捧著一朵盛放的白牡丹，花瓣若羊脂白玉瑩潤，她的小臉卻比那玉雕牡丹更白膩精致，雖然說年紀尚幼，但桃花暈頰，人比花嬌，把那號稱極盡妍態的相思慕丹都壓了下去，聽著后面污言穢語不絕于耳，想到李無妄坑蒙拐騙，乖巧善良的小姑娘捧著贓物的手都在顫抖；“我們——我們把這花還給他們吧？”

        “他圖我臉我圖他錢有什么不對？難道我還要圖他長得丑圖他修為低圖他有口臭嗎！？”李無妄逃命斗嘴之余，聽著懷里女孩兒聲音顫抖，頓時憐意大起，“這花我可是送你的，你不喜歡嗎？”

        小姑娘欲哭無淚，明明半夜被拎出來說看花，誰想這人忽然掐了花就跑呢。

        相思慕丹似玉非玉似花非花，形如牡丹，質似玉潤，靈氣流轉，瑩瑩生輝；“還給人家吧，偷……拿別人東西不好。”

        “那好，你不要我們就不要了。”李無妄微微一笑，本按照他的性子那赤刀門少主輕薄無禮招惹了他，他非扒那家伙一層皮下來，聽女孩兒語氣，便隨手接過那朵靈花，反手一拋，相思慕丹劃出一道盈白靈光，越過人群，落到后面。

        聽著后面人仰馬翻的撲去接花摔成一團，大聲笑道；“現在我的小朝露將你們丟失的鎮派之寶送給你們，記住你們欠她一個天大的人情！”

        正蹲在萬師叔面前拿手指戳他的朱珠看著一物從自己面前落下，下意識伸手接住，旁邊已經勁風襲來。

        哇！你別朝我扔啊！！！

        “阿爹救救救救救救救救啊！！！”

        朱柏樸伸手將小女兒從幾個氣勢洶洶的同門手下拽了出來，背心挨了一掌，頓時吐血，你搶了反手送回來還要人記你一筆恩情，怎么能這么不要臉的！還有那幾個趁機下黑手的我記住了！

        “你不要那我們就不要了，抱緊了，我們走啦——嘖，一朵小花兒也當作寶貝，真是窮酸，那丑八怪和我吹噓這花兒多好看，我還覺得你會喜歡呢，果然相信世界上有鬼，也別信男人那張嘴。”

        “可是這個世界上本來就有鬼呀。”她抓著衣襟悶悶的說，那相思慕丹她的確很喜歡，不過那是別人的東西。

        “……”李無妄被噎了一下，心想童言無忌她不是故意的，瞇了瞇眼睛，低頭看見她攥著自己袖子，不想糾纏這個話題下去，諄諄教導：“天下第一美人，當配天下第一劍修。”

        “將來我的小朝露長成了天下第一美人，記得一定要嫁天下第一劍修，不要隨隨便便的被壞男人給騙了——不了不了，這世上男人都壞的很，只有壞男人和死掉的壞男人，你要好好修煉，自己去當第一劍修，再去找一個天下第一美人，千萬別先動心動情，知不知道？如果真的有人對你特別好，特別死心塌地，你才對他好一點點，就一點點。”

        他用大拇指和食指比出一絲距離，還是覺得多了些，幾乎把兩個指頭貼在一起；“就一點點。”

        夏朝露氣極：“你在胡說八道什么東西！！”

        十來歲的小姑娘，說到感情這種事情，小臉上紅暈滿盛，連白膩的耳尖都紅透了，惱羞成怒下忍不住伸手掐了那紅衣道人一把，聽得他慘叫一聲，驚的杏眼圓瞪，心里升起一絲愧疚，輕輕伸出手揉了兩下，急匆匆的去想自己沒認真學過的療愈術法，正磕磕絆絆的念叨，卻聽著耳邊笑聲，才想起他一個元嬰真人，怎么會被自己掐疼，不由氣得臉上又是一紅，又錘了他一下。

        “你怎么這么壞的啊？！”

        “哎喲我的小姑奶奶你別掐了，我這鍛體煉骨硬得很，你小心指甲斷了手疼，別追了別追了，再追啊我就動手了啊，赤刀老頭我縱然奈何不了你，你那些徒子徒孫可好殺的很。”

        紅衣道人笑得爽朗，他腳在樹枝一踏，瀟灑快意騰空而起，振袖如鶴騰空踏月，將一應人物拋在身后，留下一地月華笑聲。

        眾人既然得回靈花，有些訝異他將這寶貝拱手相讓，聽他聲音溫柔卻不由放慢了腳步，雖然嘴里依舊喊打喊殺，卻到底窺著自家祖師，赤刀祖師赤臉白眉，陰惻惻的道；“若不是你們這群廢物拖累我，今日怎么也要把他斬于刀下！罷了，算他識相！回吧！”

        這小子叛逃青龍會時中了三枚唐家的九寒絕陽針，照理說早該死了，今日一見，氣息雖弱卻綿長不絕，想必還有不少底牌，而且憑他心機手段，如果真要謀算這花也斷然沒有失手的道理。

        一路他游刃有余戲耍眾人，九霄劍修戰斗實力遠超修為，若是真的與自己拼命自己未必是他對手，這小子一向八面玲瓏長袖善舞，他話倒是說得漂亮給了臺階。

        活了這么久他也不是強行送命的人，便冷哼一聲，心中卻忽然生起一絲愛才之心，若是自己這群徒子徒孫有他一半心思算計，他也不至于一把年紀了還要親自出手。

        血鶴李無妄——紅衣懷雪，紅衣懷血。

        行事周全修為超絕。

        可惜這九霄道子一意孤行，自絕生路。

        赤刀老祖心中極罕見的生起一絲憐憫之意。

        她被抱在懷里，從這個角度看見他薄唇帶笑，眉間朱砂，劍眉上挑入鬢，一段風月凌厲，桃花眼眼角卻微微下垂，眼波流轉時含情脈脈又似什么都沒有入眼。

        多情又薄情的模樣。

        那些身影和法術都瞬間被一個靈力結界隔離在了另外一個世界，無數雪花輕盈飄落，小姑娘的世界只剩下一個溫暖可靠的懷抱，一縷極淡的白梅清香若有若無，她握住男人的袖子：“無妄哥哥，為了不連累師門，你很難過吧。”

        浮空的瀟灑身影微微一僵，卻立即若無其事的又彎唇一笑：“笨丫頭，腦子里裝的都是什么呢，倒是難為你為我這背信棄義誤入歧途的九霄棄徒找理由了。”

        “你的仇報完了嗎？”

        他低頭執著看盯著自己的小小女孩兒，她那么小，整張臉都沒有他巴掌大，脖子更是纖細的如同小鶴一般隨手就可以擰斷，真可惜，看不清楚臉，就算是人有來世多半也相見不相識擦肩而過，不過聲音是真的好聽，像暖雨晴風初破凍，那花兒她戴上一定好看，哼，赤刀門真是暴遣天物。

        不由收斂了臉上笑意，過了片刻，才又漫不經心的扯開唇角；“報完啦。呵，遇到你那日，我正殺了最后一個仇人。我仇滿天下，你跟我同行，怕不怕？”

        “我才不怕，不過我不會拖累你吧。”看著青年搖了搖頭，她埋著頭，過了好一會兒，李無妄幾乎以為她睡著了，才聽到小姑娘軟聲說；“你既然報完了仇，就跟我回家養傷吧。我求師父救你，師父可厲害了，你就不會這么難受了，唉，都怪我療愈法術學得不好，等你傷好了，你愛去哪里就那里，你怕丟師門的臉，到時候我陪你偷偷回師門看看，求你師父不和你生氣啦。”

        “做師父的，哪會和徒弟置氣，我們多求求他，犯了錯只要改了，他便不會怪你。”她聲音清柔婉轉，一字一句像一磚一瓦，構筑最美好的夢境家園；“不過你也不能白吃飯呀，在家一定要洗衣做飯還要幫我喂魚澆花。好啦，你身子不好，幫我澆花就好了，剩下的我都可以自己來，我有一院子的將離花，還有一架子葡萄，你可以釀葡萄酒，等來年春天的時候，你就可以喝著酒看將離花，我院子里的花可好看啦，你見了一定會喜歡的。”

        她想起師父性子，眉尖微蹙，不知道眼前的男人已經藥石罔效，只是一心一意的溫柔籌劃：“我以后一定好好學療愈法術，還有還有，我師姐做的點心可好吃了，我每天都給你帶好吃的，你安心養傷，一切都交給我，我會好好照顧你的！”

        “無妄哥哥，你不要騙人錢啦，我養你啊。”她捏著男人的袖子，揚起臉水盈盈的看著那名震天下的魔頭，滿臉誠摯溫柔之色。

        這樣啊，喝酒看花，聽起來就很好。

        臉上漫不經心的笑容逐漸淡去，唇角微微一揚；“好啊，你說的都好，小朝露說什么都好。”

        “我帶你去看花——比那相思慕丹好看多了，看完了，你就應該回家去啦。”

        “小朝露，這花你喜不喜歡？”

        紅衣道人伸手一抓，再攤開，掌心里躺著一片小小的雪花。

        雪花遇熱易融，人力碰觸便碎，不過他控制靈力出神入化，那雪花依然保持著最完整的精巧模樣。

        只是再精巧，比起相思慕丹，這雪花實在是太多太平常也太沒用了。

        他的神色，卻比對相思慕丹專注了太多。

        晶瑩剔透的六出冰花。

        “玉雪開六出之花，這是我最喜歡的花。”

        “生于蒼穹，化水歸海，無拘無束。”

        銀裝素裹，漫天飛雪。

        卻少有人發現，每一片雪花都是完美的六邊形，晶瑩剔透，即便是那再怎么妙手絕工的器皿，也比不上這自然造物。

        每一片雪花都是獨一無二的，精美絕倫。

        他曾在這雪地練劍六十六年，枕劍眠雪飲冰，看過無數雪花自天上落下，天大地大，唯風雪劍鳴，無人相伴。

        夏朝露生于春風暖地，第一次見這冰雪，那里知道這其中巧妙。

        如今驚嘆于青年掌心雪花的精巧，小臉湊上去，眼睛都不敢眨一眨，眼前的紅衣青年卻忽然微微一笑，他笑起來總有一些漫不經心的涼薄風流，此時卻是慎重端莊，儼然如當年昆侖法會上一劍引道的九霄道子。

        “我們每個人，都是一片六出冰花。”

        “輕若無物，隨波逐流。”

        “沒法呀，我一個瞎子，不坑蒙拐騙早就餓死啦！”

        “紅糖雞蛋？你師姐失血吃這個你就給我煮這個？你到底知不知道這東西是……好好好，是補血佳品，我知道了，我吃我吃。”

        “乖啊，好好跟著你師父修煉，別被壞男人騙了。”

        她多好啊，未來那么長，會遇到一個男人寵她愛她將她捧在手心用盡所有心思來換她一笑。

        我怎么甘心她忘了我，我怎么舍得她記得我。

        只是我們之間不過一寸因果，短暫脆弱如朝露易逝。

        紅衣青年的身影如春日冰花一般瞬間消散。

        你如此聰穎靈巧，溫柔玲瓏，愿你心境無暇，大道無阻。

        早日功德圓滿，渡劫成仙，做一個無憂無慮的小仙女。

        明月依舊，故人已逝。

        窗外大雪初霽，月色與雪色之間，白衣少年聲音溫和的傳了進來：“師尊，弟子今日對戰畫皮魔，稍后便回，請勿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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