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沿著山路拾階而上，藹藹白雪紛紛揚揚，覆滿了雪山所有景物，本應是極為寒冷，但白錯一身簡單的白衣春裝卻并未感覺到寒意。

        他舉目四望，除了晶瑩的雪花，便是干干凈凈一片天和地，還有那悠遠古樸的琴聲。

        感覺走了并沒多久，便爬到了雪山之巔。

        一方巾束發(fā)，身著云白墨蓮中單，深青敞襟對衫的男子，正盤腿坐在蓮花蒲團上，雙腿之上平躺著一把銀弦褐身的六弦古琴，隨著那雙骨節(jié)分明的修長手指撥攏挑弄間，傳出陣陣曠古悠遠的淼淼琴音。

        他看呆了，不禁沉醉其中。

        既為這意蘊悠遠、勾人奪魄的琴樂，也因那劍眉朗目，面容精致如刀削斧鑿般俊美逼人的男人，那煢煢孑立如仙人一般的孤傲身姿。

        “錚……”

        最后一道音符結束，杳杳余韻中，東方榮爵抬眼，微笑說道：“好久不見，彌師兄……”

        “彌？師兄？……”白錯仔細想了想，他確定他眾多師弟中不曾見過有此等人物，而且，這人瞧著年歲，應該不比他小吧？

        “仙人是不是認錯人了？本道不姓彌，鄙姓白，單名一個錯字，白錯……呃，仙人琴藝高超，意境如此廣闊悠遠，在我聽來堪比天外之音，不禁尋聲而來，不想打斷了您的雅興，還望海涵……”

        白錯施以抱歉之禮，又不好意思地說道：“不知仙人如何稱呼？”

        東方榮爵面無表情地看著他，良久，一字一字緩緩說道：“東，方，榮，爵！”

        不知眼前那俊俏少年是不是被他的語氣中的寒意驚到，肩膀抽動了一下，他眨著那雙黑溜溜的大眼睛，顫顫說道：“幸會，幸會！我是不是打擾到您了，要不，我還是走吧？”

        “彌攸寧！你當真全然不記得了？還是你在裝失憶？”東方榮爵起身，緩步走到白錯身邊，皺著眉冷冷問道：“為什么要這么做？當年的事情，如若你問心無愧，為何要費盡心機地躲著我？還是葉青珪他對你做了什么，你仍然受制于他，不敢來找我？回答我！”

        近幾十年來，東方榮爵鮮少發(fā)怒，甚至從不與人動手，但自從《潛懷引》復又問世，他的急脾氣便不受控制地變得焦躁起來。

        面對眼前一身疑點，還裝一無所知的白錯，他著急想知道這人到底試圖想隱瞞什么，從無相鏡初現(xiàn)混沌之相開始，他就知道白錯必然有著他記憶之外的過往，不排除是前世已忘卻大半的記憶，或者前兩世、前三世……所以才會出現(xiàn)黑暗與光亮的糾纏，然后才是這一世，他所擁有的一切……

        還有記憶之外，直達內心深處的，他的心魔……便是來時路上，那一條一條的道路——

        那暗示著，他有無數(shù)種選擇，卻不知如何做擇的心路。

        在眾多心儀的選擇中，他敏銳地捕捉到了這縷微不可聞的琴聲，并毫不猶豫地尋來。

        撫琴弄墨，做文人騷客，怎么可能是一介小道士的最鐘情的選擇？

        白錯愣愣地看著那人連生氣都那么好看的眉眼，自動忽視了正揪著他領口的緊握的手指，囁嚅道：“仙人，我只是一介普通凡人，我根本聽不懂你在說什么？”

        “我說的是人話，不是神話鬼話！”

        “我聽得懂！”白錯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呃，真聽不懂！”

        東方榮爵看著那雙忽閃忽閃的大眼睛，和那一臉無辜相，憤憤道：“別以為你裝瘋賣傻我就不能拿你怎么樣，你、還有那該死的葉青珪，我找你們找了近六百年，天祁山玄天門覆滅的真相，仙門列位仙尊和師兄弟的英靈在上，我一定要讓真兇伏誅，以其血丹祭我山門，以告慰他們的在天之靈，償這五世輪回的茍且偷生！”

        白錯再次醒來是在一輛寬敞整潔，內置華麗的馬車上。

        他是被臉頰邊毛絨絨的觸感喚醒的，睜眼一看，竟然是小一。

        他甫一坐起身，對面茶幾下正臥著阿乖。而馬車正中，夢里那個總說著他聽不懂的話的俊美男子正閉目打坐。

        白錯向馬車外看了看，抱起小一，驚奇地問道：“小一不是應該在喻離那兒嗎？怎么被你帶到這里了？你帶走它，有經(jīng)過喻離的同意嗎？不會是你偷的吧？你偷貓干什么？還有阿乖，你喜歡貓我可以送你啊，你犯不著偷貓吧？還有，你是怎么從皇宮里偷出貓的？沒有被發(fā)現(xiàn)嗎？”

        東方榮爵睜眼，冷冷打斷他：“哪兒那么多問題！閉嘴！”

        白錯又發(fā)揮了他自說自話的神技能：“我還沒問完呢？你這是要帶我去哪兒？還有，你怎么會出現(xiàn)在我夢里的？又是怎么，從夢里復活了？你是叫什么來著？哦，東方，東方榮什么來著？聽起來很霸道的一個名字，跟你的人一樣，有點霸氣的樣子……”

        東方榮爵遞了個眼刀過去，奈何白錯像并未看到一樣。

        他知道這人好奇心重，“有點”話嘮，但不知道這么能嘮！

        如果換做是古法、少室嬋和聶無鏡，他們一定會贊嘆，竟然有人敢當面違逆司尊的命令，做違背他意思的事情。

        “對了，你偷貓的時候有見到喻離嗎？他現(xiàn)在的病怎么樣了，有好轉了嗎？畢竟，皇上身邊那么多神醫(yī)妙藥，應該能治好他吧？啊，現(xiàn)在什么時候了，張真人他們是不是都回去了，他們要是找不著我該怎么辦？……”

        門簾掀開，東方榮爵一躍而出。

        他順手牽過一路人手中的黑馬，便飛身上馬。

        那路人急道：“哎，我的馬……”

        東方榮爵頭也不回地丟給那人一錠銀子，御馬疾馳而去。

        駕車的古法愣了片刻，剛才他還在為車內那個不知死活的小話嘮暗暗捏了把汗，轉眼司尊便棄車而逃了。

        他不禁莞爾一笑：“有點意思……”

        “這位公子，能停下馬車嗎？我想回應虛宮，我?guī)煾笌熜值芩麄冋也恢�我，該擔憂了！拜托，能行行好嗎？”

        白錯掀開前簾，向正在駕車的古法祈求道。

        古法回頭，瞥了他一眼。

        白錯被那半面水藍云紋銀制面具吸引，雖然只看得道那曲線優(yōu)美的半張面容，但觀其衣著氣度，白錯直覺這人應當也是人中佼佼者，安靜儒雅，俊逸出塵。

        秀挺鼻梁下，那厚薄適宜的紅唇輕啟，不客氣地說道：“休想！”

        ……

        他繼續(xù)策馬馳行，并扔給白錯一個令牌：“這是天家御遣令牌，你犯了罪，且性質嚴重，需要配合我們的調查，你若想早點回去，需得如實交代，好好表現(xiàn)。”

        “我犯罪？怎么可能？我什么時候犯了罪？”白錯震驚，一臉不可思議：“你們，你們怕不是設了一個圈套，想誘拐我吧？我告訴你啊，我?guī)煾缚墒沁B皇上都得敬重三分的應虛宮住持趙天師，你們綁了我，我?guī)煾赣械氖寝k法找到我，他一定不會放過你們的！”

        “哦，那我們不妨打個賭，就賭，你師父什么時候能找到你？”

        見那人如此自信，白錯心慌道：“你，你們不會是中遠鏢局院子里的鬼怪變得吧？”

        長得那么好看，莫非是修行了百年的妖精？難道我是中了他們的邪術？這里是幻境？……

        胡思亂想中，白錯忙翻了翻衣兜，掏出幾個瓶子，取出各色丹丸服下，默念了幾遍凈靈咒，運功于指凌空一—

        “破——”

        “喵——”

        小一跟阿乖對視了一眼，倆貓兒邁著優(yōu)美的貓步離開白錯在角落依偎著蜷在一塊，開始互相舔舐著毛發(fā)，只留了個互相纏繞著的細長尾巴和渾圓可愛的屁屁對著白錯。

        不是幻境！

        “不行，我一定要找我?guī)煾溉ィ　?

        他起身朝著兩只你儂我儂的小貓兒抓去，小一似乎察覺出他的意圖，但卻并不愿意配合主人，反而目露兇光，喉嚨里發(fā)出“咕嚕……咕嚕……”的聲音。

        白錯見狀，暗罵了一句不知好歹，我這是在救你們兩個憨憨。

        直到伸出的手被一爪子撓了一下，留了兩道紅痕，幸好沒見血。

        白錯氣急：“呵，你們兩個白眼狼，我可是在救你們，你們不走，我可走了啊，以后你們吃不飽穿不暖，渴著餓著的時候可別想我……”

        他掀開門簾，作勢要跳車。

        察覺到他的意圖，古法突然剎車。

        行駛的馬車急停，白錯被晃了一下，差點被甩出去。

        “喵——”

        連阿乖也不滿地叫了起來，連著沖白錯叫著，似乎在埋怨他，怎么那么不老實。

        前簾掀開，古法看了眼白錯：“這樣吧，想必你有很多問題想問，我們互相交換問題怎么樣？”

        “交換問題？”

        “就是一個問題換一個問題，你問我一個問題，那么你也得回答我一個問題，必須如實相告，不得撒謊！”

        “嗯嗯——”白錯連連點頭贊成。

        “不能再跳車了。不然，我不介意現(xiàn)在就把你綁起來，堵住你的嘴，然后再狠狠地欺負你，讓你沒力氣折騰……”

        “呃，不要！我不跳了！”

        “你也別想著你能逃走，我們的本事，你心里多少也有點數(shù)了吧？”

        “有數(shù)，有數(shù)！”

        古法回頭，繼續(xù)駕駛馬車。

        “第一個問題，我犯了什么罪？”

        “你做錯了什么事情，自己當真不知道嗎？”

        “公子，你要這么回答的話，我還能問出什么啊？”

        古法輕笑道：“你違背道觀規(guī)定，偷盜上等丹藥，卻給不開智的動物服食，致使經(jīng)年累月以仙丹飼養(yǎng)的獸類異化成精，此等逆天改命，有違倫常之事，豈是修正道大典之人會做出的事情？天道輪回，萬事萬物都自有定數(shù)，你一介小小的修士，從哪學來的邪術，又哪來的膽量，敢行此歪門邪道？”

        “我……我沒有……”

        “煉制一顆上等丹藥，所需要的草藥之昂貴、材料和工具之挑剔、火術控制能力之強、耗費的時間之久，更甚者還要傾注多少靈力和心血澆灌方能鑄成，原本主要是道修之士用于筑基固丹，突破煉氣瓶頸，升華修為功法，助益早日得道成仙所用。多少人都求之不得，到了你手里，反而給了那些不開化的小動物作飽腹或治療之用，真是暴殄天物！奇的是，雖說家賊難防，但你行偷盜之事這么多年，宮觀里竟然無人發(fā)現(xiàn)，若不是規(guī)定對你特殊，開了方便之門，便是你這小道心機太深，行事太謹慎！”

        “我……我不是偷盜……”白錯低聲反駁道。

        “哦？不是偷盜？那就是光明正大的這么做了？……”

        古法陷入了沉思。

        白錯沒想到外面街道這么熱鬧，他聲音已經(jīng)夠低了，都這樣還能被聽到。

        他只是很介意，自己被冤枉成小偷犯了偷竊之罪，下意識的想要辯解一下。

        明明他是被授意安排這么做的，雖然他一開始并不情愿……

        但此乃是宮觀密不能外傳的極為隱秘之事，知道此事的人一個手掌都數(shù)的過來，他身為應虛宮弟子，又是最年輕的知情者，是在列位神明面前發(fā)過毒誓的，誓死不能將這個秘密告訴外人的。

        更何況，這人還是皇室派來來調查他的……

        一陣沉默后，古法心中已然有了一個猜測，他檢查了一下歸虛結界，緩緩道：“輪到我來問了，一定要如實回答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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