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珠幾人一直貼身服侍嘉寧，自然親眼見到了儲秀宮的變故，心中十分慌張，只是因為怕她們一亂七公主更擔心害怕而不敢表現出來。她們是幫不了公主的忙，但絕不會拖后腿。

        綠珠她們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在她們看來，七公主年幼，被嚇到哭泣很正常，她們要做的就是安慰七公主。

        在她們樸素的觀念里，平妃是主子，主子不會有事，宮女們被太監帶走的，而平妃卻是被梁九功客氣請出去的，這就很能說明問題。

        而且平妃平日善良和氣，從不苛待她們，對七公主這個半路養女更是盡心到了極點，這樣的主子怎么可能是壞人。

        在平妃回來之前，一定要把公主哄好，綠珠下了決心。

        嘉寧那天聽到了平妃和宮女的秘密談話，不像綠珠那么天真。理智告訴嘉寧，平妃犯的事不大不小，懲罰是必然的，但不會十分嚴重。

        但剛剛那一瞬間不知道怎么了，她突然感覺平妃緩緩向外走的樣子，好像不是離開儲秀宮，而是一步一步走出她的世界。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短短三個月的相處，平妃在她心里的分量已經很重。

        平妃神色平靜地跟著梁九功離開儲秀宮。這種平靜不是維持禮儀的表現，而是看開了的坦然。

        梁九功心中一冷，看這樣子，平妃應當不無辜。不知道她現在的平靜是因為想通了還是因為不見棺材不落淚。

        到了皇帝跟前，平妃并不掙扎，直接跪下，一副認罪的樣子。

        殿里只有皇帝和平妃兩個人，連梁九功都回避了。

        皇帝沒有問什么，像是第一次認識自己的這位妃子一樣，居高臨下地端詳。她打扮妥帖而不張揚，態度和順，絲毫看不出她不聲不響地背地里鬧出了大事。

        皇帝最愛重的是發妻仁孝皇后，早年寵愛過善解人意的榮妃，后來是性格鮮明的德妃、嬌俏愛使小性子的宜妃、溫柔小意的章佳庶妃、氣質柔婉的王庶妃。她們性格各異，但都是一眼就能看穿的人。

        看著平妃神色平靜的樣子，他第一次發現自己沒有看透她。她是他的妃子，更是仁孝皇后的妹妹，因為這個他高看她一眼。從前她性格有些驕縱，胤禨夭折后她一度變得偏激，后來慢慢走出來，成為了嘉寧的好額捏。

        皇帝回想著平妃近日的行為。

        平妃現在并不掐尖要強，偶爾還送點吃的給他。皇帝九五之尊，飲食偏好不會輕易讓人知道，他尤甚，不是那種極細心和善于觀察的嬪御都不知道他的偏好。

        平妃出身尊貴，十歲起就養在宮里，不是什么細心的人。因而她送來乾清宮的吃食并不總是合他口味，有時是普通的點心，有時又頗得他喜歡。

        就連送飲食湯水都這么不細致，皇帝實在想不到，平妃能在宮里做成下毒的事。

        更可笑的是，就算收到了告密信，他也猜不出來平妃到底對誰下手了！

        她沒有動機。

        宮里所有可能受害的主子，太后和皇帝首先排除。

        永壽宮貴妃鈕祜祿氏已經得封十年，平妃想下手殺她自己上位不會等到現在。再說了，就算害了貴妃也不見得會封她，還有個承乾宮的佟佳氏呢。至于其他平級的妃子以及低位嬪妃，平妃更沒必要去害。

        因為制度的原因，皇帝有自信保證，現在的后宮幾乎不可能發生妃嬪因為競爭而下死手的事情。

        非要說的話，平妃最出格的時候就是胤禨夭折那陣兒，萬一她性情偏激，嫉恨其他妃子的孩子從而下手也不是全無可能。但阿哥公主們從嘉寧闖到皇帝面前開始，每隔半月就有太醫診脈，沒有任何異樣。

        再不然就是私仇。平妃地位在那，宮里又有誰會去得罪她呢。

        見平妃沒有開口的意思，皇帝問道：“平妃，你知道朕叫你來是為什么。”這是陳述句，而不是疑問句。

        平妃道：“回皇上的話，臣妾不知。”

        不知。

        不知她就不會是這個態度。

        前幾天一樁樁事情脫離控制的時候，皇帝就已經發了一回怒，現在倒是平靜。

        他今日召來平妃也沒準備真的問出什么，更多的是想看看平妃究竟是什么樣子，何至于連他都看走了眼。

        平妃在乾清宮跪了一個時辰，皇帝讓人把她送回去。平妃不單是赫舍里家的女兒，更是他的妃子，只要通過其他渠道能查出來，平妃就不會被送去受刑審問。

        更何況，皇帝看出平妃不是不認罪，倒像是已經放棄掙扎，只等著處置結果。

        望著路口的小太監跑回來說平妃回來了，嘉寧急匆匆出去見。見平妃全須全尾的，嘉寧松了一口氣。

        平妃仍是由梁九功帶回來的，事關重大，梁九功不敢假手他人。

        再次送平妃回來，梁九功臉上沒了長年掛著的笑臉。若是以往，梁九功一路上少不得說點話讓主子開心，這次卻一言不發，只看到嘉寧的時候恢復了平時的樣子，笑著見禮。

        嘉寧沒辦法從梁九功這個老狐貍臉上看出什么信息，平妃又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樣子，她心急如焚。

        平妃回屋，嘉寧連忙跟上去，卻被攔住。其他人分量不夠，仍是梁九功出來說話：“七公主，平妃主子病了要休養，不能被打擾。奴才派幾個得力的嬤嬤宮女來日夜照顧著，保管不會出意外，七公主安心便是。”

        嘉寧腦袋里突突跳，心中一涼，這是被軟禁了。

        嘉寧和平妃隔門相望，嘉寧滿眼擔憂，平妃則用嘉寧看不懂的復雜眼神凝視她。

        平妃有千言萬語想交代，她嘴唇翕動，最終什么都沒說，狠心轉身進了里間。

        平妃的樣子明顯不對勁，但她什么都不說嘉寧無法猜到她的心思。

        嘉寧的疑惑更加深重。從平妃的角度來看，她是一宮主位，對剛進宮沒權勢沒根基的秀女下了狠手，會流露出這種神情嗎？不僅平靜得像死水，甚至從內向外流露出哀莫大于心死的感覺。

        嘉寧見過平妃牙尖嘴利的樣子，見過她為兒子夭折而傷心的樣子，見過她漸漸走出來變開心的樣子，見過她細心過問自己生活起居的樣子，見過她對公主們和胤祥都關愛有加的樣子……唯獨現在的模樣陌生到了極點。

        若說儲秀宮里有誰依稀明白平妃的心情，可能只有跟了她十年的彩云。

        小阿哥沒了之后，有一陣子平妃的狀態就和現在很相似，像個木頭人一樣任由宮女梳洗擺弄，渾身籠罩著深深的死氣。現在少了幾分死氣，多了一點點釋然，但總體還是那樣。

        彩云以為平妃自從撫養了七公主就慢慢好了，卻不知今日為何又變回老樣子。彩云沒有參與那些事情，因而還留在儲秀宮，不過今天起也會被挪到其他地方嚴加看管。

        嘉寧急得上火，梁九功卻又來到嘉寧跟前道：“平妃主子病了，皇上擔心七公主，請七公主到乾清宮敘話。”

        敘話是假，審問是真。嘉寧靈魂出竅地走在前面，心里有些慌亂。一會兒想著要是自己那天沒聽到就好了，一會兒又想著自己知道點信息總比抓瞎好。

        儲秀宮在東西六宮里算是離乾清宮較遠的那一批，今日倒好像一眨眼的功夫就到了。

        嘉寧忐忑地等著梁九功進去通報。

        皇帝正等著嘉寧，梁九功很快就出來請嘉寧進去。

        嘉寧壓下慌亂心虛，只表現出焦急擔心的一面，她覺得自己多少掩飾住了。梁九功說平妃病了，自己作為養女，有點著急也是正常的。

        嘉寧兩輩子的年齡加起來都沒有皇帝在位的時間長，皇帝幾乎一眼就看出來不對勁，加上告密信里說的話，兩相對照，皇帝明白嘉寧確實掌握了某些信息。

        他臨時產生了一個想法，半真半假地說：“小七，你很聰明，朕不用那些話糊弄你。平妃犯了死罪，與宮外有聯系，如今正緊鑼密鼓排查后面牽扯的人。你是個孩子，朕覺得平妃有時候說話做事興許會忽略你。你仔細想想，平妃平時可有什么不妥之處。朕知道你們感情好，朕許你，若你想到的事情對破案有功，可以放平妃一條生路。”

        聽到“死罪”二字嘉寧有些懵。殺人償命，沒想到下不孕藥也一樣要償命。關心則亂，她心里有些慌。

        穩住才有可能找到突破口，嘉寧努力冷靜下來分析皇帝說的話。

        平妃故意傷人，按她的常識來判斷，受的處罰可能是降位份待遇，然后遷到冷宮圈禁幾十年，相當于坐牢。

        皇帝說的死罪到底是什么依據，難道因為參加八旗選秀的人都出自有身份的人家，為了平息事端所以罪加一等？如果按照這種邏輯，平妃出自輔政大臣的家族，身份更貴重，也不能重判。這豈不是自相矛盾了。

        更何況，秀女一旦入宮是很難與外界聯系的，平妃的藥肯定是宮外來的。她一個人不可能做到這件事，必然要借助赫舍里家族的力量。赫舍里家族是太子的母家，若是鬧大，太子身上也會背污點。憑皇帝對太子的偏愛，他必然不會允許一個宮妃的惡行影響到太子的威望。

        不管從什么角度想，這件事處處都透露著不合理。

        皇帝見嘉寧似在思考，更加確信她應該知道點什么。他用指節一下一下敲著桌案，給嘉寧施加心理壓力。嘉寧年齡擺在那，皇帝篤定這孩子再怎么早慧也不可能撐得住。

        嘉寧不敢抬頭看皇帝，怕他看出什么。

        突然她靈光一閃。皇帝有沒有可能是在詐她？

        皇帝都能叫她一個六歲的兒童來問話，說明這件事暫時還沒有突破口。

        這可是康熙皇帝！但凡他查出了點什么線索，憑他的手腕和對前朝后宮的掌控程度，想知道內情不是極容易的事情嗎。

        這一點嘉寧算是錯估了。

        平妃什么都沒交代，辦事的還是死士，她們的嘴巴很難撬開。要查出來龍去脈，不是難在方法上，而是戰線太長事情太瑣碎。

        就比如要查采買宮女近三個月每次出宮去了什么地方、找了什么人、買了或取了什么東西這件事，從上到下一步一步下達命令就要費不少功夫，其中又涉及到皇家，少不得要低調隱晦一點，故而過程更加繁瑣。

        等命令到了最前頭的辦案人員手里，也不能大海撈針拿著采買宮女的畫像大剌剌問，就算到處問人家也不一定有印象。要比對宮女出宮記錄、采買記錄，推測她可能去哪些地方，將范圍進一步縮小。

        這么一步一步下來，沒有十天半個月是不行的。

        而皇帝那邊，經歷宮女自盡和慎刑司犯人畏罪自殺，再加上平妃的消極表現，幾乎斷定那封信的內容是真的。

        如果嘉寧能說出點什么有用的信息，就不必等那十天半月，或許能直接釜底抽薪。

        這就是皇帝考慮后還是將嘉寧帶過來施加壓力的原因。嘉寧才六歲，不可能參與到那些事情里面，如果不是有一定的必要性，皇帝并不想影響孩子。他是個很重視子女親情的人。

        平妃罪不至死，皇帝知道平妃和嘉寧感情好，為了盡快知道結果，故意往嚴重了說，希望嘉寧能吐露實情。

        他萬萬想到一個為了加快進程而說的“死罪”竟然讓嘉寧歪打正著，發現了皇帝的目的。

        得出皇帝可能是在詐她的結論后，嘉寧略微安心了些。

        瞞肯定是不行的。刨除皇帝詐她的成分，如果他說話算數，她袒露實情能換平妃減刑，就更要好好斟酌怎么說。

        她不是圣人，她有私心，就算平妃接受懲罰，她也希望平妃能稍微好過一點。

        仗著自己生理年齡小，康熙皇帝又重視子女親情，嘉寧決定使一出緩兵之計。

        嘉寧有些緊張地說：“汗阿瑪，兒臣沒回想出平妃額捏做了什么特別的事情，兒臣求汗阿瑪再給一點時間，為了汗阿瑪和平妃額捏，兒臣回去一定細細回憶每一件事。”

        “朕準了。”

        皇帝撥弄著手里的扳指，深沉地看著這個早慧的女兒。他確信嘉寧掌握的信息不多，也猜得出來她想利用那一點點東西幫助平妃。

        這無可厚非。

        他在心里給嘉寧留三天時間，希望這孩子不要讓他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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