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刻，何遇就看到了程樞滿是眼淚的臉。

        何遇幾乎是沖到了程樞的面前。

        然而，在離程樞只有一步之遙的時候，他卻又忽然想起了什么，不安地停下了腳步。

        程樞很明確地表達過了，她近期都不想看到他。所以他連話都沒敢和她說了。

        他現在湊近她，是能夠安慰她呢？還是會讓她更加生氣厭煩呢？

        在他猶豫的工夫，柳頡之已經一把將他撥開，疾走一步，蹲到了程樞的面前。

        “怎么了？”他問道。

        程樞當然沒有說話。

        在何遇和柳頡之進來的時候，孟翰也停止了嘚瑟，繼續滿教室地晃悠水杯。

        倒不是他良心發現不想陰陽怪氣了，而是有男生走了進來，還和程樞很熟。

        眾所周知，惹女人是很容易的，她們只會歇斯底里，沒辦法翻出什么大浪來。歇斯底里起來，難看的還是她們。

        但是，如果要惹男人，那可就要掂量掂量成本了。男人是有力氣的，真打起來誰都不好看。萬一輸了，那更是難看到極致，下輩子都別想把面子賺回來了。

        所以，當有男人入場的時候，人通常都會下意識地收斂言行，避免麻煩，加以斟酌再行事。

        孟翰是無所謂柳頡之的。這娘炮臉比雞蛋嫩，腰比女人都軟，上來十個他都不會放在心上。但進來的還有何遇，那可就不一樣了。

        誰都知道何遇和程樞的關系好。而何遇一米八幾的個頭，校服底下一身結實的肌肉，也不知道高中生是哪里來的健身習慣。

        這人平時嘻嘻哈哈的，看著沒什么脾氣，甚至沒什么正形。但孟翰可不會隨便惹他。

        然而，何遇卻忽然意識到了什么。

        他猛地轉身，直奔到孟翰的前頭，微微低眼，死死地盯著孟翰的眼睛，再次重復了他進門時的問題：“什么‘打得好’？”

        “什么？沒什么啊？”孟翰吊兒郎當地轉身，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

        “你說什么‘打得好’？”

        “我瞎說的啊。”孟翰嬉皮笑臉地敷衍著。

        他賴里賴氣地不肯解釋，反而讓何遇意識到事情確實是他想的那樣。

        下一瞬間，他就猛然一拳揮了上去，直接把孟翰捶到地上，呼啦啦撞倒了兩排桌子。

        “你他媽有病吧！！”孟翰想都沒想，猛地跳起來，沖過去試圖將何遇撲倒。

        他根本沒有這樣的機會。才一近身，何遇就捏著他的手腕使勁，帶著他狠狠往墻上一撞，又用力把他甩到了地上。

        此時，班里的男生也早已聚集了過來，紛紛攔著雙方勸架。

        人類勸架通常只是下意識地“平息沖突”。所以，如果是小范圍的，比如一個男生用水杯打了一個女生，不見得會有人勸阻。但如果是大規模的，兩個男生打架，必然在第一時間就會有人圍過來將二人分開。

        這算是……人類避免群體內部沖突的本能？或者是下意識地體現自己的力量，標榜自己冷靜而和平？

        何遇被數個男生抓著，咬牙切齒地開口，再次問道：“什么‘打得好’！”

        “我□□媽！”孟翰作勢還想沖過來，也被幾個男生攔了下來。孟翰心里知道打不過，也沒真的使勁沖，嘴上卻全不吃虧，不住地怒罵。

        旁邊有男生息事寧人地勸他，也有男生怕何遇再急起來，便也對他小聲解釋，道：“孟翰沒打人。”

        何遇喘息著，問道：“那是誰？”

        當然不會有人說。

        只是孫哲，下意識地握著手里的筆，無意識地咽著口水，背后的衣服居然都被汗給濕了。

        好在，何遇的注意力根本就不在旁人的身上。

        他一把便甩開了那幾個抓著自己的男生，直接走到了程樞的面前，蹲下來，低聲問道：“怎么了？誰……是……打你了？”聲音細細的，輕輕的。

        很難想象，剛才還滿身戾氣咬牙切齒的人，又忽然就變成了沒有爪牙的小貓，低著聲音咪咪叫。

        程樞終于聽得了聲音——又或者是只能注意到他的聲音？

        她慢慢地轉過頭，看著他。

        她的眼睛空空洞洞的，看著他，又好像看的不是他。

        下一刻，她就猛地伸出手來，重重的一巴掌，狠狠地打到了他的臉上。

        那一巴掌那么重，好像使盡了全身的力氣。極清脆的一聲響，整個教室都能聽到。

        何遇微微睜大眼，愣在了原地。

        殷紅的巴掌印飛快地顯現了出來。

        平生第一次，那張總是嬉笑著沒什么正形的臉上，清晰地浮出了受傷的神情。

        “臥操……”有人兩個字都是四聲，低低地震驚。

        然后，整個教室都是安安靜靜的。

        程樞騰地站起身，擠開蹲在她身邊的何遇和柳頡之，快步離開了教室。

        何遇仍蹲在原地，低著頭發愣。

        第一個反應過來的，居然是孟翰。

        他噗嗤一聲，直接笑出了聲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也不說笑什么，就一個勁兒地狂笑。

        實際上，他也根本不用說，誰都知道他在笑什么。

        柳頡之聽著笑聲，轉過頭去，看了一眼孟翰，又移開了視線。

        “他是不和女生計較，愿意挨打的。”在孟翰的笑聲中，他忽然開口，音量不高，卻莫名其妙得極其清晰，仿佛有著京劇演員一般的穿透力，“而有的人，是拼了命地往人身上撲，還被人打得在地上亂滾的。說起來……這人從頭到尾碰到人家的一根手指頭了嗎？”

        他的聲音是那樣清晰而有力，每一個字都讓整個班級聽得清清楚楚。

        “你他媽說誰呢！！”孟翰頓時像被點燃了的炸藥桶，撥開桌子就往前沖。身旁，幾個男生趕緊拼命攔下了他。

        孟翰咆哮著，腦子卻仍舊留著幾分清醒。實際上，弱者永遠都比強者更加清醒，更會費心審時度勢。剛才他已經切身地體會過了，他根本就打不過何遇。如果真的沖上去了，惹急了何遇，他必然會更加丟臉。

        所以，讓他倍感惱火的是，他原本想含混過去的“被人揪著隨地亂扔毫無還手之力”的事，居然被柳頡之揭得清清楚楚，生怕有人沒意識到。

        ……不過，是他的錯覺嗎？

        柳頡之從頭到尾都沒看他，連激他的言語都是小家子氣式的指桑罵槐（雖然也一針見血），仿佛是個娘們，一如他的外形。

        但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里，好像不是譏諷，也不是冷漠。

        ……是……

        怨毒？

        他沒有直視他，他看不真切，卻莫名其妙有著這樣的本能。

        他心里不自覺地一跳。

        他的嘴上仍舊高聲怒罵，十分勇猛。

        就在這怒罵聲中，教室門忽然被人一把推開了。

        誰也沒想到，是程樞快步地走了回來。

        她快步……或者根本就是跑到了何遇的面前，蹲下身。

        “對不起！”她大聲說道。

        “對不起。”她特別特別真誠地重復。

        她伸出手，覆在何遇臉上發著熱的巴掌印上，用冰涼的手心給他的傷痕降溫。

        “我剛才……睡懵了，沒反應過來……”她低著頭，看著何遇的臉，特別特別認真地道歉，“對不起……真的對不起。要么……你打回來吧。”

        何遇抬起頭，看著她。

        面前的姑娘滿臉歉意，眼睛里的關切都快要溢出來了。

        不過短短的一剎那，呆愣和受傷都從何遇的臉上飛快地消失了。

        那張俊朗的臉上，帶著個通紅通紅的巴掌印，浮出了一個嬉皮笑臉的笑容。

        “什么啊……看你這樣，還以為是多大的事呢。”他笑瞇瞇地，帶著程樞一起從地上站了起來，一副沒事人的樣子，“不就碰了一下，我都沒感覺。”

        程樞看著他。

        程樞忽然伸出手，抱住了他。

        他的肩膀很寬闊，讓習慣了擁抱女生的她有著下意識的異樣感。

        在一片紛繁復雜的思緒中，程樞忽然無意識地冒出了一個念頭。

        她小小的青梅竹馬，真的已經長得好高，好結實了。

        此時的程樞，是程樞。

        而先前的程樞，顯然不是程樞。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誰。當從夢中醒來時，她所體會的夢中的感覺真的越來越清晰了。就像是真實地發生在了自己的身上一般，就像她自己就是夢中人一樣，她根本無法控制自己。

        所以，剛才，在看到何遇的那一剎那，恨意就從她的胸膛清晰地涌了上來。

        那個人是他的父親。

        那個將她撕開扯碎，將她一片一片丟入泥潭的人，是他的父親。

        而他，卻少年將軍，鮮衣怒馬，引無數少女夾道追捧。

        街頭巷尾，閨中密話，全都是他的名字。

        他憑什么……

        他憑什么！

        那個令她產生毒蛇一般恨意的混賬，是他的親爹！

        那一剎那，她根本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使盡全力給了他一巴掌。

        也就是在傷害他的那個瞬間，她也下意識地，很努力地使自己清醒了過來。

        她只抓住了一片清醒，所以趕緊跑了出去，怕自己仍舊會傷害他。

        然后，她在外頭冷靜了很久。

        自打記事起，她就已經和何遇認識了。但是何遇那樣受傷的神情，她還是第一次看到。

        她滿腦子都是他那樣的神情，夢中那澎湃的恨意就飛快地消失了。

        然后，她就急匆匆地跑了回來。

        她要和他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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