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11章
低低的吟唱,咿咿呀呀。
從骨子里透出的溫柔,仿佛能撫平人內心中的所有創(chuàng)傷。
她原本還哭得停不下來,如今卻想要睡了。
在睡眼朦朧之中,她迷迷糊糊地看著眼前的人,忽然想起來,他在臺上唱戲的時候,并不是這樣溫柔的。
他生得那樣漂亮,他們就總要他唱旦角。
可縱使是旦角,他也唱得那樣鏗鏘有力,威風凜凜。
他生得姿態(tài)柔美,眉目含春。可偏偏善唱女將軍掛帥,武女子從軍,眼睛一睜盡是凌厲的自尊。
是以她第一次見到他,就對他充滿了向往。
她日日都去聽他的戲。
官家女子出入梨園并不體面。她卻仿佛是懷著對父親的報復,偏要做些荒唐的事來。
反正,她的父親也不管她。
她分明是他的獨女,本應是他的心尖肉。然而,在逢遭那般大難后,他卻以她為恥,要她不許將丑事再提,更不愿為她伸張冤屈。
他甚至不愿再管她,好像權當沒她這個女兒了一般。
她夜里垂淚,白天卻越發(fā)叛逆,就真的成了下九流戲子的擁躉。她日日帶著數(shù)名最頂尖的護衛(wèi),成了常去聽戲的人中唯一的一個女子,再沒有什么官家閨秀的樣子。
聽他的戲的時候,她會感到塵世美好。
好像她就是臺上凜然大義的女將軍,她就是英勇從軍的女將士。
她不是什么府中的閨秀,不是被人壓在身上就自此落入泥潭的小女子。
他的戲唱得那么好,聲嗓一開石破天驚,如有神助。
每一個字都能唱到她的心里去。
任誰都能看出她很喜歡他。她的丫鬟最會給她討巧,便悄悄告訴她,說像這樣低微的戲子,她盡可以要他獨給自己唱戲,甚至能私下陪她聊聊亦是他的福分。
她就不高興了,斥責她不得胡說,要她對他放尊重。
她的丫鬟猶猶豫豫的,最后什么都沒有說。
她就在臺下仰著頭看著他,看著他在臺上的一顰一笑。下了臺,他也會溫溫柔柔地看著她,眉眼里盡是笑意,仿佛看得出她純粹的欣賞。
她覺得,他們之間似乎已經形成了某種默契。盡管他們從未說過話,但他知道她有多欣賞他。仿佛是為了回報這份知遇之恩,他也總會揚著頭,一絲不茍地追求極致,每一次都比上一次更好,總是把最好的戲唱給她聽。
她愛極了這種默契。
然而,很快,她就知道丫鬟沒有說出口的是什么了。
那日,她看到他才從臺上下來,就被人扯下衣衫,露出大片肩背。
前一刻還是威風凜凜的將軍,下一刻就變作了任人欺凌的戲子。
骯臟的手粗暴地握住他的肌膚,留下一片鮮紅的指痕。
他伸手推了一把,卻甚是無力。他嘴唇顫動著,卻沒有說話。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像是想要看她,卻撇過頭,一眼都沒敢看她。
她愣了一下。
眼前的景象剎那間就喚醒了她心中最可怕的記憶。一時間,她幾乎站立不穩(wěn)。
她這么愣了一下。
卻就只有短短的一下。
她忽然就堅強了起來,高聲斥責:“放肆!”
只消她的一個態(tài)度,她的丫鬟便就得了令,代替她高聲訓斥,道:“放肆!當朝丞相之女在此,爾等竟敢行此等腌臜之事!”
與此同時,一名護衛(wèi)幾步上前,劍鞘一抬,便將那幾人嚇得連退數(shù)步,再不敢造次。
原來趕走這樣的人有這么簡單。
她未能享得這樣的福分,至少沒有要別人也陷入與自己同樣的境地。
她竟感到有些滿足。
她看著正狼狽地整理衣襟的戲子,向他伸出了手,道:“隨我回府吧。”
丫鬟不由自主地睜大了眼睛看她。名門閨秀,要將一勾欄院的戲子帶回府中?
他的腳都不配碰上丞相府的青磚。
集中在她身上的視線有那么多,那么繁雜。她卻哪兒也沒看,只看著他。
等著他的回答。
他從不信神。
若真有神明,為何要蕓蕓眾生各自掙扎,年年歲歲白食香火,從未施恩拯救蒼生?
他在泥潭里聽污言穢語,受下流猥褻。他仍盡力挺直著脖頸,在心里藏著自己的自尊。
活著。不丟人。
他上不信蒼天,下沒有父母,從來都只信他自己。
可是后來,他開始相信世上真有神女下凡。
他看得到她就開心,看不到她就難過。
只要是在她的面前,他用心維持的自尊似乎都消失得無影蹤了。
只要能留在她的身邊,他可以是她腳下的玩物,可以是給她唱歌的鸝鳥。
可是她卻惱了。她皺著眉,很生氣地看著他,頭一次開口斥責他:“切不可再妄自菲薄了!”
她說他不是玩物。
是送福的童子。
他看著她。
說來,他夜夜哄她安睡,只有他一人能那么輕易地哄睡他。連自小陪她長大的丫鬟都做不到。
他知道這是為什么。
因為光是看著她,他的心里就填滿了最溫柔的溫柔。
只要將那份溫柔給她,她就可以睡著。
都賴她總是這樣對他。
他心底里對她的柔軟,下輩子也用不完。
“——小樞樞。”
“起床上學啦!”
“再不起來,閻羅又要抓遲到啦!”
程樞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
自從有那些亂七八糟的夢境之后……這是她做過最好的夢。
哪怕醒過來,也好像有無窮盡的眷戀在其中,整個人都暖融融的。
她看清那個人的臉了。
她拉開門,看著何遇。
“何遇,”她說道,“我感覺,真的……好喜歡柳頡之啊。”
……
“……所以,還是因為做夢?”聽過程樞的描述后,何遇無可奈何地確認。
“你不明白,我的夢真的太真實了。”程樞道,“像真實地發(fā)生過一樣。一醒過來連夢里的情感都還在。”
“之前不是說要去看醫(yī)生嗎?”
“去了。三甲醫(yī)院心理精神科。醫(yī)生說看不出有什么問題,讓我好好休息。”
“嗯?你去看醫(yī)生怎么沒叫我一起。”
“我自己就可以的。”
“下次叫我一起嘛。去醫(yī)院都沒人陪豈不是終極孤獨?”
“下次一定。下次一定。”
“所以……”何遇仿佛很漫不經心地開口,“你說喜歡柳頡之,是在醒來之后也覺得喜歡?”
“嗯。”程樞點頭,“一想到他,我就感覺開心,好像什么煩惱都消失不見了似的。”
這種感覺過于真實,甚至讓她有些興奮。
仿佛發(fā)現(xiàn)了滄海遺珠,人生中忽然就多了一份切實無比的溫暖。
畢竟,在夢中,她曾切身地感受到他是她內心的依托。
“那……”何遇問道,“這份喜歡……”是什么意義上的喜歡呢?
何遇的問題還沒問完,二人迎面就遇到了柳頡之。
“頡之!”程樞不由自主地瞇眼一笑,沖他揮揮手。
這是程樞第一次用這么親切地稱呼柳頡之。
柳頡之的眼中多少有些詫異,卻只一閃而過。他泰然自若地沖她揮揮手,快步走過來,遞給她一小盒蛋撻。
“我吃過早飯了。”程樞擺擺手。
“我在家給她做過飯了。”何遇很不經意似的補充道。
“這個也是我自己做的,專門拿來給你嘗嘗。還是熱的呢。”柳頡之一笑,笑容溫柔熨帖,“不過沒事。晚點吃也行。”
他都這么說了,誰能不嘗一口呢?
程樞就嘗了一口。
!!!
真的很好吃!
讓她想起很多很多年前,她第一次去肯德基。那會兒,她媽媽給她買了一個蛋撻。不是現(xiàn)在小小的那種,是很大的一個。咬一口盡是奶香味兒。
竟然能逼近這種經過了記憶美化的味道……
“超好吃!”程樞豎起大拇指。
柳頡之很開心的樣子。“下次還給你帶。”
“嗯嗯!”
“最近喜歡嘗試下廚。做出來你都幫我嘗嘗怎樣?”
“可以呀!不過這樣可真的要胖了……”
“是代糖的。”
“……不愧是您!太上道了。”
“那是。”
程樞和柳頡之并肩走著。
何遇跟在他們后面。
在程樞說笑轉頭的時候,他能看到金色的晨光映照在她的臉上,好看得令人砰砰心跳。
但她的目光,卻是落在別人的臉上的。
有那么一瞬間,他真的在想,如果提醒她“你夢里可是還折磨了我呢”,她是否會重新將目光集中在他的身上,不再去看別人。
但他當然不會那樣說。
就算她永遠都看著別人,他也不可能那樣說。
那樣說,會讓她難過。
他不會做讓她難過的事。
所以,他就只好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后緩緩地吐出來。
以此安慰自己不斷不斷發(fā)緊的心臟。
然后——
“——啊?我覺得挺好啊!”他一臉陽光,自然而然地插進了他們的話題。
幾人說說笑笑,很快就到了教室。
才剛進教室,程樞就瞥見自己桌上放了個很顯眼的大紅盒子。
是個挺大的sk-ii套盒。
程樞放下書包,隨手拿起盒子上貼著的便簽,打開看了一眼。
一句道歉。
落款是孫哲的名字。
值得原諒的傷害,通常是錯手無意,一時沖動,或是浪子回頭。
孫哲顯然哪個都不是。
他不是無意中傷害她的,也不是一時沖動。碰掉他一點東西值不得“一時沖動”。
他打她,是因為他就是這樣的人。
至于“浪子回頭”……他從來都是這種人,才幾天的工夫,就莫名其妙地浪子回頭了嗎?
何況一張幾個字的便簽,一份挺貴的禮物,仿佛在上頭寫著“送你這么貴的禮物,你怎么會不原諒”,見不到一絲后悔的意思。
程樞不知道他為什么會忽然給她道歉,也并沒有興趣去關心。
實際上,就連那天他打她,她也根本沒有放在心上。
像孫哲這樣的人,存在本身她都并沒怎么關注。
程樞隨手把套盒連著便簽拿了起來,放到了孫哲的桌上。
“不用了。謝謝。”她說道,轉身就要走。
“誒!等等!”孫哲連忙拉住她,“是禮物不夠好嗎?”
“和禮物沒關系。”程樞道,“我不知道你為什么要忽然和我道歉。”總之不會是因為真的感到后悔就是了,“不要做了。沒必要。”
“不喜歡沒關系。”孫哲拉著她不放,“你喜歡什么?我送你個更好的。”
程樞莫名其妙地有點煩躁。
她不知道該怎么和他解釋,實際上,也不是很想和他解釋。
“——好了。”就在這個時候,柳頡之忽然走了過來,掰開了孫哲的手,“她說不要做了。”
他的座位離程樞很近。
而何遇在教室的另一頭,才剛剛走出幾步遠。
孫哲下意識地看向何遇。他是因為何遇才道歉的。
程樞順著孫哲的視線看過去,才看到何遇,馬上就想明白了其中的前因后果。
“不要再這樣了,何遇。”她說道。
“謝謝你啦,頡之。”她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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