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鳳怡想不到在塑膠廠的最后一天是在悲傷中度過的。

而悲傷是慢慢地涌到她的心頭的。

王欣的行為，陳鳳怡無法當作沒發生過。它不但發生了，現在在第二天，在空閑的時候，陳鳳怡的腦海里不斷地回轉著。而悲傷悄然而來，悲傷是才擺脫了部長的追求，卻又自動送到王欣的懷中。她在驚醒的瞬間中感到運氣從來不會出現她的身上。無論走哪里，都會有人給當頭一喝。她以為王欣是知己好友，沒想到她不僅僅是想成知己好友，還想成為她的女人。在她，這簡直是驚世駭俗一件事。這樣的事竟然就發生了在她的身上，叫她如何接受得了？

王欣說：“我愛你有一段時間了。你本來不會知道的。你本來不會知道的。”她聲音沙啞地重復著這句話。

王欣本來不準備說出來的，本來也不會做出這種事情來的，可是陳鳳怡卻叫了她進來說話聊天，還答應了在這里過夜。雖然她并沒有誤會意思，但是給她制造了各種可能。

陳鳳怡知道王欣利用了她的天真。好了，如果王欣是真心的，那么就要叫她記著自己。于是在最后一晚，陳鳳怡去買了一本筆記本，費盡心神寫了一首詩，簽上名。筆記本內還附有她的相片。

陳鳳怡很明白地用這樣的方式告訴王欣：你既然如此，那么就記住我。記住我的話，記住我的樣貌。

然后，陳鳳怡發誓不再見王欣了。不會接她的電話，不會回她的信息。如果那時候可以把電話拉入黑名單倒好了。然而，那時并不能夠。但是QQ可以把她刪除。

陳鳳怡從未想過，有一天昭陽幾乎會對她做同樣的事情。但因為沒有某種昭陽說不出的原因，并沒有如此做。而昭陽，同樣贈過她詩句，然后筆記本換作了書籍。而這本書籍，竟然又是昭陽想忘掉方雪而轉贈給陳鳳怡的。

塑膠廠距離陳鳳怡將要去的印刷廠接近二十多公里。這段不遠不近的距離，陳鳳怡認為可以擺脫王欣或者部長了。

陳鳳怡日后會知道自己還是太天真了。

最后一天在塑膠廠過得心神恍惚，一時悲一時喜。悲與喜都是因為這個“情”字。有人喜歡，她開心，但是部長與王欣的喜歡，她不喜歡。

在思考最后二天的生活時，陳鳳怡又不禁想起無工可做，山窮水盡的時光。現在溫飽剛解決，如果在印刷廠試用期沒有過，豈非又要為找工作疲于奔命？她又如何還能有時間和閑情來談情說愛？要不得，要不得。要把這些距離太遙遠的事情放下，著眼于現在。要有飯吃，有地方住。這是首要任務。

最后，陳鳳怡終于可以把那些悲喜的情緒放下來了。慢慢地把注意力放到未來的工作當中。再過一夜，即將挑著行李去二十多公里處的地方。如果這是她取經的過程，想來已經真正開始踏進取經之旅了。

下班時間到了。部長討好的到陳鳳怡面前說：“這段時間辛苦了。日后希望還能共事。你學東西挺快的。連我也自嘆不如。”在眾人面前，他就這樣說著。在離旁人遠一點的時候，他又說要請她吃飯，吃好一點的，作為了道別。陳鳳怡不接受，她要去飯堂。部長只好作罷。

別了部長，王欣也迎了過來。請陳鳳怡賞臉，吃一頓飯作為補償昨晚的錯誤行為。

陳鳳怡說：“一頓飯補償不了呢。”

王欣說：“那就二頓，三頓。你想我怎么補償你？”

陳鳳怡說：“不用了。我接受你的一頓飯。不過，先陪我去買本筆記本。”

就這樣，她們去了一個稍有規模的超市中買了一本筆記本和一支筆。超市旁邊又有快照，陳鳳怡進去拍了照，還拉了王欣進來一起拍。甚至，陳鳳怡還湊到王欣臉面，拍了合照。然后把這些照片夾在筆記本中。

然后，她們去了一間小飯館。王欣叫陳鳳怡不用客氣，點餐便是。陳鳳怡不客氣，點了好幾個喜歡吃的菜和一個湯。也不管二個人能不能吃不吃得下。有點報復的性質。

點完餐，王欣正想和陳鳳怡聊聊天，陳鳳怡卻打開筆記本，寫著她在買筆記本時思考的詩句。這時她冷靜地在腦海中默念，修改，然后把它們寫出來。

陳鳳怡的字跡很漂亮。在學校的時候，她總想爭第一名，成績也好，字跡也罷，甚至美術她也要超越別的同學。每個人都為她感到可惜只讀了中專。讀中專的時候，學到報表，全班只有她一個人第一次做對。這令她興奮。學習對她而言，不是一件難事。最難的事，出現在生活上。

王欣好奇地問陳鳳怡在寫什么，陳鳳怡作禁聲狀，王欣便不打擾了。像欣賞一場戲劇表演一樣，看著陳鳳怡的一舉一動。也像是要把她的一舉一動牢記于心一樣。陳鳳怡扎起頭發，臉龐完全顯露出來。有些人放下頭發遮掩臉上的不太漂亮之處，而陳鳳怡若是放下頭發，則把她最完整的一面遮掩而無法看得出她的漂亮。

陳鳳怡認真的書寫，像還是在學校一樣。王欣心想這個時候她應該去讀大學，而不是在打工。她為什么不去上學呢？學習成績又好。

陳鳳怡很快寫完了，并把它遞了給王欣。這種禮物，王欣竟然在學校也沒有接受過。所以她有點詫異。

陳鳳怡說：“禮尚往來。”

王欣說應該不會用到，陳鳳怡開會可以用到。而且，“我為你寫了一首詩。你不要見笑便行。”

王欣笑著說：“你還為我寫詩。我以為你心中肯定在罵我昨晚冒犯了你。”

陳鳳怡說：“我只是感覺命運對我實在太好了。”

王欣說：“這是一句反話吧。”

陳鳳怡說：“不是。無論男人和女人都喜歡我，不是說明我很受歡迎嗎？”

王欣點了點頭。

陳鳳怡卻又苦澀地說：“可是工作不喜歡我。所以有好工作都不喜歡我。”王欣說：“剛出校門，你就別想著一帆風順吧。”

陳鳳怡說：“一帆風順，我也不奢望。但至少讓我安定下來吧。”

王欣說：“未來是很美好的。或者說這個世界是很公平的。”

陳鳳怡說：“嘿。我不要這種公平。”

菜上來了。王欣把筆記本和筆放在一旁。她們也沒有帶任何的包，因為沒什么化妝品，有褲袋，即可以裝手機，錢包以及鑰匙了。

王欣說：“我懷疑這是我們最后一頓晚餐。你可要吃好一點。不要客氣。”陳鳳怡說：“你對我如此，我又怎么會客氣呢？”

王欣說：“所以，你在生氣。”

陳鳳怡笑了笑，說：“吃吧。欣姐。”

王欣一邊吃，一邊問：“你為什么不上大學呢？”

陳鳳怡說：“家里窮啊。我好像說過。”

王欣說：“那你大哥又在上大學？”

陳鳳怡心突然像被刺痛一樣，沉默地吃著。

王欣說：“提到你的傷心事了？”陳鳳怡說：“算是吧。”

王欣說：“說說吧。”

陳鳳怡說：“沒什么好說的。”

王欣說：“你送了一本筆記本，上面有你為我寫的詩。你拉我去拍照，還親了我一下。還把這相片給我，自己也不保留。你知道我愛你。我用錯了方式表達對你的愛，你在生氣，你在報復我。你希望我未來的日子會一直記著你。”

陳鳳怡嘴角動了動，笑了笑。

王欣說：“我有沒有猜對？”

陳鳳怡說：“你也是個聰明人。我的確想用這種方式報復你。但是，我想會失敗的。不過，即使失敗也好。我想，如果你是真心的話，也許我成功了呢。”

王欣說：“你是一個可怕的女人。”

陳鳳怡說：“我是一個小氣的女人。還是一個貪小便宜的小女人。”

王欣幽幽地說：“短期內，你是成功的。剛才我看著你，觸手可及，但又如此的遙遠。”

陳鳳怡說：“呵呵，短期內。”

王欣說：“你知道你很漂亮的嗎？”

陳鳳怡說：“你沒有看過我了。”

王欣說：“你還會介紹你哥我認識嗎？”

陳鳳怡說：“不敢了。到時你和我哥好上了，目標對象是我，我就是跳下黃河也洗不出罪業了。”

王欣“哈哈哈”的大笑起來。笑聲倒也動聽，陳鳳怡不禁想，她其實可以做播音員的。

王欣說：“說下你吧。反正你都要我記住你。那么說多一點唄。”

陳鳳怡說：“我沒什么好說的。小時候全家都寵著我，等到大個了，全家的目標轉移到我哥身上了。女兒就是潑出去的水，他們就是這么想的，所以也不管我。”

王欣說：“如果小時候寵著你，不會無端端的不寵著你啊。你這么漂亮，又可愛。”

陳鳳怡說：“我可愛？別被我的娃娃臉騙了。我一點也沒可愛。有時我覺得是因為那年我沒鎖門，讓小偷進來偷了所有值錢的東西后，我父母便對我另眼相看了。”

王欣說：“啊。被盜了。錢沒放銀行？”

陳鳳怡說：“剛在銀行拿出來，準備交我們兄妹的學費的。若是那個時候已經是九年義務教育就好了。生錯了時間。這件事發生之后，大家雖然沒有提起，但是那晚我們全家都在哭，哭著哭著矛頭對著我了。也是我貪玩，門都沒有鎖。唉，事實上，我希望是這個原因，讓家人不寵我的。如果真是骨子里的重男輕女的思想，我會很難受。”懷著這種想法，陳鳳怡不去責怪父母，但她也知道這只不過是其中之一的原因。那時候她聽話，學習又好，活潑可愛。等到初中，就發生變化了。全家的希望，最終還是落到陳如海身上的。父母都是很傳統的人，又怎么會沒有那種思想呢？

王欣說：“你父母現在還是對你不······友好？”

陳鳳怡說：“就是不管我了。說起來傷心，我山窮水盡的時候，都不敢問爸媽要錢。幸而還有一個知己好友，借了幾百元給我。否則我現在只怕還是流落街頭了。所以，朋友對我而言，是很寶貴的。而你偏偏破壞了這二個字。”

王欣說：“對不起。”

陳鳳怡說：“你已經說過很多次了，不用再說了。”

王欣說：“嗯。以后我還能見你嗎？”

陳鳳怡說：“我原諒你，但你不要來的我。”

王欣停下筷子，看著陳鳳怡。陳鳳怡迎著她的目光，又說：“就這樣。求你。”王欣說：“你還是一個狠心的人。”

陳鳳怡說：“也許是吧。”她和趙文敬說分手就分手，她說要去巴黎找柳明就去找柳明。她覺得昭陽不夠上進，不夠陽光，就拒絕得干干脆脆的。她覺得自己竟然思念昭陽，于是又直接了當地告訴他，突然喜歡他了。如果她日后細細一想，這些干脆，沒有一個對自己有好處。

退一步，和趙文敬不會分手。不去想，不去找柳明，可能會接受昭陽的進一步了解，至少見多幾面，面對面對，聊一聊，放開心結，未必不會不接受昭陽這種看似陰沉，卻是溫柔又細心的男人。王欣說：“你是反感我這種人嗎？”

陳鳳怡說：“反感說不上。我只能說，我不是這種人。所以，你找錯了對象。你應該可以看得出來我不是這種人啊。”

王欣說：“嘿。你覺得我是這種人不成？”

陳鳳怡沉默了。

王欣說：“愛一個人，不是因為性別，而是因為愛這么一個人。”

陳鳳怡說：“所以，你會愛男人了？”

輪到王欣沉默了。

陳鳳怡嘆了一口氣說：“我希望你找到適合的對象。找到了，告訴我。我會祝福你的。”

王欣說：“所以，我沒有找到適合的對象，就不能找你了？”

陳鳳怡笑了笑，說：“是這個意思。不過，我想再過一段時間，你會把我忘記的。”

王欣說：“你并不了解我。是的。你并不了解我。”她重復了這句話，陳鳳怡的回答令她黯然神傷。

陳鳳怡說：“我不能了解你。我越了解你，越會有產生共情的可能。我不想要這種可能。”

王欣擠出笑容，說：“為什么呢？”陳鳳怡說：“這是先天的，我不想后天加持改變自己的喜好。明白？”

王欣說：“明白。但我這不是后天的。我是自小便感覺到的。”

陳鳳怡說：“現在的社會可能還是有點保守。我祝你好運了。”

王欣說：“我也祝你好運。”

她們沒有叫酒，她們以茶代酒，碰了杯，一喝而盡。

王欣最后說一句話：“如果日后有困難，可以找我。你不當我是朋友，但我把你當成朋友。”

陳鳳怡“嗯”了一聲，心中卻不愿意未來還有困難需要王欣的幫忙。然而，未來，誰能預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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