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假道學,”說話這人正若無其事喝著茶水,神情怡然。
唐九霄將窗戶露出一處窄縫向外瞧時,那山羊師爺已坐上黃包車,怒喝著車夫揚長而去了。
不過半刻鐘的功夫,何宗昌和他的隨行便大搖大擺地朝風陵渡走過來,小武身邊的兄弟被莫名其妙踢了一腳,所幸要飯的心寬,縮了縮腳便接著閉眼睡去。
“怎么,以為使喚得動司令就一朝得勢了,”唐九霄回頭看了一眼阮梅鴛,“小心那活閻王一時又發神經不認人,有你苦頭吃的。”
“何宗昌雖是個大碗喝酒的莽夫,可一聽說我要喝好茶,立刻跑到他們家那位三姨太房里給我取了出來,唐九霄,我是個招人疼的命,你羨慕不來的。”
“我羨慕不來,你是做小姐的命,”唐九霄順著她的話說道。
阮唐二人對坐無話,不到半盞茶的功夫,阮梅鴛的丫頭云眠便跑過來叫人。
“姑娘,司令進了半盞茶了,還不去么。”
“我等他倒是應當應分,他如今才等了我多大會便不耐煩了,”梅鴛笑罷卻嘆了一口氣,起身對著唐九霄的鏡子理妝,“我哪是小姐命,我是做丫鬟的命。”
“司令沉著臉,面色不好看,”云眠戰戰兢兢道。
“他向來是孫猴子的臉,說變就變,你又不是不知道,”梅鴛說罷推門走了出去,半句話還輕飄飄地掛在唐九霄耳邊,不知是說給自己聽,還是說給云眠聽。
唐九霄嘆了口氣,心里頓生愧疚之意,若不是梅鴛的這杯君山銀針,他和邱濟澤還不知要糾纏到幾時去,這冤家再和何宗昌照面,假秀才遇上莽將軍,勉為其難演一出酸文假醋的戲,風陵渡倒變成市政府的會議室了。
桌子上那瓶開蓋的蔻丹不知何時被拂倒,一滴紅從瓶口里拉拉扯扯地流出來。
鶯歌敲門進來:“九娘,七娘說已經準備妥了。”
“我知道了,今日晚些時候叫聞妙兩位來我房里。”
唐九霄再不說話,鶯歌便不再攪擾,片刻動作后便悄悄退了出去。唐九霄回頭再看時,只見桌上多了杯熱氣騰騰的姜茶,那片蔻丹也已被鶯歌擦凈,不留絲縷紅痕。唐九霄喝了一大口姜茶,臉色微微舒緩下來。
黃包車沿著利民大道直走,幾乎是把整個天津城的勝景兒瞧了個遍,賣衣服的有瑞蚨祥,賣藥的是百草堂,十八街麻花總店的金字招牌晃得人睜不開眼,更遑論那數不清的門頭鋪子,聽不完的買賣吆喝:這天津城確是塊寶地。
只可惜邱三是走馬觀花之心,心思并未在賞景上頭。
他從風陵渡里走出來時□□未消,又生怕與何宗昌打上照面,便惱恨自己勃興得不是時候,呵斥著車夫加快了腳力。如今走了兩步路,車速慢了下來,又吹了些風,熱勁下去不少,倒有些暗暗的悔意了。
“我是知道邱公子品行的,自然是不說,風陵渡的姑娘也是出了名的口風嚴,”唐九霄輕聲對邱三耳語,“可若是架不住有那樂意生事的,見您進了我這屋子不說,還做些什么風月之事,就怕添油加醋一番,惹了黃先生的麻煩。”
邱三品著這番明是示好暗是警示的話,不免心下一驚:自己竟低估了唐九霄。
若說這津門是塊唱念做打的梨園戲臺,風陵渡便是這方名利場的晴雨表和招風旗。窯子里向來三教九流來來往往,甭管是東家日出西邊雨的家門瑣事,還是你方唱罷我登場的津門政局,風陵渡里的人都有本事在一壺酒一盞茶之間說得明白,叫人日后行事做人心里便都有個數,就連風陵渡門口蹲久了的野狗逢人也知道該沖誰叫不該沖誰叫,見了何人尾巴需搖幾搖。下等的嫖客只圖快活,殊不知這快活也在一言一語調笑打罵之間,坊間有言,風陵渡這方風月地之精彩,怕是天津衛秘書長殷世安每逢周一的例會上也僅能見識到十之三四。
邱三正是打定了這個主意,才貿貿然來了這風陵渡。
他知道唐九霄是聰明人,便早先派人打了招呼,想必今日也能料定自己來此地研究學問蓄意出丑是假,敲鑼打鼓表明身份是真,便干脆順水推舟做個人情,權當賣他一個面子,也觀望觀望這人是妖是仙。他知道風陵渡睜著的千百雙眼睛里總會有嗤笑他蠢的,他自認這正是他的高明之處,他假正經,但假得并不過分,為的是就是吸引些小魚小蝦游過來,金鱗非池中之物,他早晚要聚起一片汪洋來。
唐九霄頂著一張狐假虎威的真面皮做漂亮事,替人打開名聲是真,叫人初來乍到在這天津衛立住腳是真,叫旁人知道自己有個市長姑父心生忌憚不敢說半個不字是真,只當風陵渡日后若有求于人,自己也算得一條門路。
只是悔之恨之,邱三清楚自己不該在唐九霄這樣的聰明人面前做姿態、裝模樣,誰都知道民俗研究專家只當是糊弄傻子的話,做個表面工夫罷了。唐九霄竟接住了這份大言不慚,給了自己十成十的體面臺階下,既替自己落了虛名,又做了這幽勝處三聲門響的淫實,真是千分的妥帖,萬分的痛快。
邱三自知低估了唐九霄,又高估了自己,戲癮不盡不說,又不知津門水深水淺,真當自己有個姑父市長便撒開癔癥。今日本就惹了眼,又占盡唐九霄的便宜,這才逼她抬出何宗昌這號人物來,便是捅破了這層窗戶紙,叫邱三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丟了臉面坐個假道學真小人的事小,萬一平白無故落個不順眼,被誰到上頭的人面前悄無聲息參一句,受那勞什子姑父連累惹一身腥,失了依仗事大。
邱三想到這里,已驚出了一身冷汗。
黃巖壽之前叮囑過自己,萬萬不能跟這姓何的產生嫌隙,萬事觀望為好,不然這津門便是片刻也站不穩當。邱三一向嫌惡這個姑表,但畢竟雙方是看在祖父的面上假意和善,何況是借了人家的勢才來到這天津衛,明面上也不好多說什么,只當是怕惹是生非,處處求謹慎賠小心。后來邱三又找了幾個人打聽何宗昌的事跡,樁樁件件竟如瓦舍勾欄里的話本小說一樣驚心動魄,僅親□□斃了天津衛前市長孟津韋這一樁就震撼津門,至今老幼皆知。如今再一想,姑父是外調官員,津門政局又暗流涌動,變數多生,生出丁點岔子都不是鬧著玩兒的。
邱三嘆氣,這里畢竟不是徐州城了,一時竟也有些仍憐故鄉水的感慨。
這時,車夫小哥喊了邱三一聲,“爺,前頭就是了。”
話音未落,邱三便聞到了麻花的香氣,定睛一看,果然不遠處支著的油鍋前正排著一條長隊。邱三劫后余生,心緒暫緩,又想到稍后便有巫山云雨之喜,竟有些喜不自勝。
“別的不敢說,這姑娘功夫在我這風陵渡是一等一的,只是學問差些。這些年竟也沒遇到過對手,三個兩個都被折騰得喘著粗氣,只說厲害,便再也不來了。”
當時唐九霄正一臉嫵媚地看著自己,卻又帶些明知故問的玩味神情,尤其是她上下打量自己的目光,好似還在□□上停留了片刻,分明是勝券在握的得意。想到這里,邱三不免有些氣惱,又轉念一想,也暗暗贊許起來,這事唐九霄安排得實是再妥當不過,既避開了何宗昌這出麻煩,又成就了自己,而這樣暗渡陳倉的話從唐九霄的嘴里說出來卻似拈花般輕淡,一時不知該愛還是該恨,該謝還是該怨,只得一拍大腿慨嘆一句,這位津門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唐姑娘果然算得一位玲瓏九竅的絕頂聰明人,云中鶴的花名亦是名不虛傳了。
邱三下了黃包車,便把剛才劫后余生的百般愁緒皆拋腦后,又想起唐九霄送行前那口續命香氣,通身打了個激靈,立時整整衣衫走往那青灰小門里去。三聲門響過后,妙琴酒便瞧見邱濟澤這張色迷心竅的獐頭鼠臉,而邱三只盯著眼前這位絕色佳人旗袍盤扣未系全的胸前春色,嘴里只道猶抱琵琶半遮面,如同喝了迷魂藥心神旌蕩起來,關了門便急不可耐地摟住佳人,卻未曾注意到這青灰小門不過是隔了兩條街的風陵渡后門罷了。
平安看著邱三進門的背影,朝地下啐了一口便拉車掉頭走了。
油鍋前的長龍愈來愈短,餛飩面條攤位的老板卻在路邊支出了三兩條方桌長凳來,有頭有臉的商鋪三三兩兩亮起了門前的霓虹招牌,天津衛似是七十二般變化的孫悟空,時至夜晚便換上張流光溢彩的臉,通宵閃爍到黎明。
深夜時分,夜色如墨,浮云蔽月,伸手難見五指,偶有三兩聲狗吠在遠處響起,也難驚穩睡者美夢。太平里胡同里一座不起眼的小院此刻正開兩扇窄門,門前一點幽微燈火在夜色中頗為扎眼,閃爍幾下便被熄滅,巷中又剩下草深煙影,一眼望去竟如鬼魅聚居之地。
太平里名聲叫得響,其實不過區區一條胡同,早先住著些專給人鉸頭刮臉擦皮鞋的天津土著,后又聚了不少打南邊來逃難探親的人,外來者無家無室,便挑了這窮人住的地方落腳搭屋,久之竟成三教九流混雜之地,吃喝嫖賭樣樣全,違章搭建也遍地可見,太平里不太平,成了天津衛的老百姓嘴里常說的一句話。
天津市長孟津韋上任不久曾進言總督汪夷危申請拆除太平胡同,主張新建貧民居所,以求便宜民生,卻三番五次無果,后又直言太平胡同是進入天津市區必經之地,為防影響市容應將所居之人遷往他處,汪總督這才應允,太平胡同的炮仗也跟著放了起來,誰料想工程過半,孟市長竟犯了罪行吃了槍子,拆遷的文件找不到人簽字,工程也不告而止。外來的那幫人偏偏先一步被遷走,剩下的半扇暗巷瞧著實在不倫不類,本居于此的手藝人便也漸漸扛著吃飯的家伙什兒挪了窩,臨走前還埋怨政府事做一半,□□下飯,因此也糊里糊涂地恨起孟市長來。
如今眼前這半扇胡同宇深巷窄,卻有四五個身材精壯的男人不停從那門里進進出出,兩三個人一搭伙小心地向門前停著的卡車上運著棺材樣物件。總共五六趟的功夫,便再無身影出沒,門里出來的男子腳下微一踉蹌,便被監工好一頓罵。
“狗娘養的,你他媽小心點,得罪了官老爺讓你蹲大獄!”
監工的人狠狠踹了眼前的精壯男一腳。
“七爺,我今兒有點手生,您多擔待,多擔待,”精壯男自扇了一個嘴巴。
“我告訴你,我念著咱哥兒倆的情分發財才不忘了你小子,別給我惹事!”
“那是必然,那是必然,”精壯男賠著笑,“七爺,這些東西要運哪兒去,沒聽說咱天津城哪位官老爺好這口兒啊?”
“少他媽多嘴多舌,官老爺好哪一口兒你知道,滾進屋等著領錢去!”
“得,七爺,我啊,這就把嘴縫上,”精壯男說完便走進了門。
監工將車后箱的門鎖好時,墻角陰影里走出來一個穿軍裝的男人。
那人嘴邊叼根煙,帽沿歪著戴在頭頂,褲腰帶松松垮垮地束住,邊走邊系著皮帶,還朝路邊的柳樹根上吐了口濃痰。
“七爺,都安置好了?”說話的人吐了一口煙圈。
“景三兒,你小子掉茅坑里了,活兒都干完了才出來。”
“可不么,老子剛從茅坑爬上來,不容易。”那人將煙遞給七爺,“龍果呢?”
“狗日的搭了把手就滾進車里睡覺去了,”老七拍了拍景三洪,“得,活兒干完了,咱哥倆兒也該接崗了,我回南京跟徐先生交差,你帶著貨進市區。”
“于爺口信兒,”景三洪又點著一根煙。
說是口信兒,景三洪卻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小卷紙條遞給白老七。
老七展開紙條一看,只有幾個字,“風聲緊,收手”。
景三洪見白老七看完,便將紙條從他手里收回來,張開嘴吞了下去。
“得,這年頭什么買賣都不好干,”白老七狠狠踩滅煙屁股,“我知道了。”
“七爺別忘了規矩,”景三洪朝眼前的小院努了努下巴,“沾親帶故的也得處理干凈了,惹了麻煩可沒人給你擦屁股。”
“有數,”七爺道,“于爺說的對,大不了多燒點紙,地下花也是一樣的。”
“七爺明理兒。”
白老七看著景三洪上了車,卡車啟動前又像想起什么似的跑到駕駛位一側。
“你進市區之前別忘了再查一遍貨。”
“老七,你今兒怎么他媽跟老娘兒們尿尿似的,這事我能忘?”
“有個女學生我摸著不對勁,怕生出什么岔子,跟上頭不好交差。”
“媽的,”景三洪啐了一口,“女學生就他媽身嬌肉貴,汽車坐著,營養針打著,還他媽不安生,老子半夜開車拉貨,睡覺又輪不到老子頭上,操他媽的。”
“少廢話,趕緊走吧。”
白老七看那卡車走遠,嘆口氣便走進了屋里,桌上一壺涼茶早已被瓜分干凈,他看著地下已躺得東倒西歪的幾人,從腰里掏出把匕首就向脖子上抹去。
遠處傳來狗吠聲,倒更顯深夜幽靜。白老七氣喘吁吁地坐在床邊,冷汗直流,右手的匕首在月照之下發出銀光,鮮紅的血正順著寒刃滴在地上,連同那脖頸里流出來的已積多如潭,他從床下拿出油桶潑在幾人身上,便扶著腰顫顫巍巍走出門去,臨走前將手里滑亮的那根火柴向身后一扔,火勢便蔓延起來。
老七抹了把額頭的冷汗,慨嘆一句,“老了,老了。”
老房子噼里啪啦的燃燒聲愈來愈大,只是夜靜山空,窮僻之地無人居住,更無人警覺,遠處傳來幾聲惡狗亂吠,便再也沒了聲響。
“我本是臥龍崗上散淡的人,憑陰陽如反掌保定乾坤”
白老七搖頭晃腦向遠處走去,景三洪和龍果的卡車卻在臨近天津市區時悄悄停在了夜色里。
“三哥,真有個斷氣的,咋辦?”龍果站在車門外說道。
“真他媽晦氣,”景三洪看著龍果,“車開進市區前裝麻袋里扔進亂葬崗,現在天還熱,三兩天身子準爛得親媽都認不出來,萬一于爺追究下來,你就說從白老七手里接過來的時候就沒氣兒了,不是在咱的地界兒出的事。”
“記住了,三哥。”龍果唯唯諾諾地點頭答應,一骨碌爬上了車。
“一個死人就把你嚇成這樣,出息!“三兒忽然看著瑟縮的龍果冷笑,“龍果兒,你小子要是不嫌棄,待會哥哥在亂葬崗等等你,雖說那地方有點寒磣,但是能借上官老爺的光讓你嘗嘗女學生的滋味,童男子開開花,你這一趟也不虧。”
“我不干!我瞧著那娘兒們渾身紅疹子,我怕她有傳染病。”
“龍果,你記住,以后燙手的山藥得趕緊處理,砸誰手里也不能砸咱哥倆兒手里。”景三洪腳踩油門發動汽車,又咂嘴嘆息,“就是可惜了一朵嬌花喲。”
汽車疾駛而去,荒郊野地便只剩一輪慘白孤月森然地照著積如矮山的尸首,亂葬鬼地遍地舊尸白骨,少有的幾具新鮮尸體也已被惡狗禿鴉扒開草席撕咬啃食成光溜溜的幾塊爛肉。這一片殘軀敗體之中有只解開口的褐黃色麻袋顯得格外突兀,麻袋開口處露著一張女孩子白皙的臉,那身體近看胸膛無起伏,鼻息無進出,已是僵死狀,正是龍果從卡車上拖下來的那具活死人。
狗吠聲從遠處傳來,那活死人竟似被喚醒般恢復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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