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大雨過后，人們的生活恢復如常。被洗刷過的路面上，每當有車輛經過時都會被輪胎帶起一些細小的雨滴，接著又重新投入大地的懷抱。

        孔文霖開著車駛入老城區。剛才的雨勢太大，連老城區街邊兩側的樹木也慘遭了一頓毒打。他們無處可躲，只能無可奈何的在地面上留下了一些落魄的痕跡。

        車輛流線型的影子駛入巷子內，穩穩地停在沙子旭家小飯館的門口。車門打開，兩個穿著咖啡館工作服的男人走下了車。

        小飯館今天因為雨天，生意不佳，所以早早地閉了店，只留下半邊玻璃門還開著。透過玻璃門可以看見店里面，有一桌圍坐了幾個人，他們相談甚歡，與現在夜色中冷清的街道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兩人鎖好車，推開了玻璃門走進小飯館中。

        最先察覺到有人進來的，是座位面向玻璃門的岳小星。她當時正勁兒的說著什么，引得大家哈哈大笑。卻又突然停了下來，朝著門口的方向興沖沖地喊了一聲哥。眾人也立刻停了下來，轉過頭望向門口。

        門外的兩個人已經走進店內，在小飯館的燈光映照下，兩人身上的工作服顯得異常顯眼，只不過他們本人沒有絲毫察覺。就在店里一桌人有些驚訝的目光中，兩人走到了桌子旁，找到位置坐了下來。

        “干嘛？你們這是什么眼神？”被盯得久了，孔文霖有些莫名其妙，先開了口。眾人聽了他的話彼此相視一笑，誰也沒準備開口揭穿他們到底在笑什么。

        丁未看了看身邊的人，最后將目光落在了和自己一同進來的孔文霖身上，才明白過來他們其他人到底在笑些什么，可他不打算解釋，也跟著眾人笑了起來。只不過他的笑很收斂，只是嘴角和眼角微微上揚。

        “哥，你怎么也跟他們一起笑？笑什么呀你們？別笑了，別笑了。”孔文霖一看連丁未都開始笑了起來，這整個桌子上好像只剩自己與其他人的氛圍格格不入。直覺告訴他，眾人好像是在惡作劇，而被惡作劇的對象就是他。

        饒是等到這一大桌子的人都笑得肚子疼了，才終于有人肯停下來解釋。坐在孔文霖身邊的王嘉樹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向性格靦腆，情緒不外露的人竟然剛才也和眾人笑得前仰后合。“小霖你這裝扮是cosplay嗎？再帶個圍裙，你就可以在旭哥這打工了。”

        孔文霖這才明白大家剛才在笑些什么，他低頭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穿的衣服，上衣是咖啡館統一的墨綠色襯衫，下面搭配了一條黑色直筒褲。他又瞧了瞧丁未的方向，同一套衣服穿在他身上，雖然大小不算合身，但是好像沒有太大的違和感。

        反觀自己就不一樣了。雖然自己做的事跟設計策劃這些有關系。但是他一向不喜歡穿西裝打領帶，也不喜歡稍微正式一些的衣服。平常夏天就是隨手穿一件短褲，再抓件短袖或者衛衣。冬天也是一身休閑裝，再套一件棉服，美其名曰追求自由的風度。所以不管怎么說，現在這一套衣服穿在自己身上，確實是和自己平常的形象大不相同。

        他從丁未的位置收回視線，又上下左右好好打量了自己一番。“也沒你們說的那么差吧。真戴個圍裙就能在旭哥這當服務員了？旭哥那你這兒還缺人不？”孔文霖明白大家是在逗他，將玩笑開了回去。

        “缺缺缺，那你明天就來上崗吧，你來的話我這包吃包住。”沙子旭聽了這話高興地拍著手笑了起來。桌上的氛圍也因為他這個小小的插曲變得更加融洽起來。

        本來是約定好的一場聚餐，但沒想到，天公不作美，一場大雨將聚餐的時間往后推了又推。所以當這頓飯最后吃完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時間也已經不早了。對于明天還要上班的人們來說，再不回家睡覺，他們明天可能就要帶著一副黑眼圈出現在辦公室里。

        所以等酒足飯飽，大家閑聊得差不多后，沙子旭提了最后一杯酒，在大家異口同聲的干杯聲中，一飲而盡，然后各自收拾東西準備回家。

        即使是工作之后，從小長大的幾人也都沒有搬離這座老城區。

        孔文霖干脆將車丟在了沙子旭的店旁，和關一有說有笑得走了。作為一群人當中唯一的一名女士，岳小星還是主動幫沙子旭收拾了一些盤子碗筷。最后在沙子旭的幾番催促之下，被王嘉樹帶離了小飯館。

        剛才還熱熱鬧鬧的小飯館里，現在只剩下沙子旭和丁未兩個人，空氣都冷清了下來。

        沙子旭將所有的餐盤碗筷放到水池中，從后廚的位置望向前廳。丁未一個人坐在桌子前，面向門外，不知道是在看著什么東西出神。

        不知道怎的，沙子旭看著他的背影，突然感到心間有些酸楚。

        從小在家里一直是個混世魔王的他，雖然愛做些混賬事，也曾經和老爺子鬧得很不愉快。但好在現在，他起碼還有這家小飯館，回家之后可以和老頭子斗上幾句嘴。

        而這么多年丁未是如何度過的？丁未沒有提到過，他也沒有主動問過。但他還是可以想象得到，丁未和母親離開這座熟悉的城市、熟悉的人，獨自生活的日子肯定不好過。

        沙子旭在水池里洗了洗手，用掛在一旁的圍裙將手擦干凈，走進前廳，拉過丁未身旁的椅子坐了下來。

        丁未察覺到了沙子旭的動作，將視線從門外收了回來。

        小飯館的半扇玻璃門一直打開著，可以依稀聽到從路邊草叢里發出的蟲鳴聲。那聲音一深一淺地響著，與天上星星一閃一閃相互呼應。

        “哥，有心事？”沙子旭說話時聲音輕輕的，好像生怕會打碎現在籠罩在丁未身上的那層朦朦朧朧的破碎感。

        “有件事不知道你記不記得？”丁未抬手拿起桌子上放著的茶水喝了一口。茶水已經放了很久，早就沒了熱乎氣。

        “你說。”沙子旭起身。將放在一旁的茶壺拿了過來，將丁未的杯子重新倒滿。

        “就是上初中的時候我去你家找你，然后讓大家跟著我去找咱們這片小區有名的那幾個混混的事兒。”重新注滿的茶杯升起了陣陣熱氣。

        “混混？”沙子旭嘴里默默念道，眉頭稍稍皺起。而后眉頭一展，開口說道。“你是說那次，就是你說看見他們堵著一個小女孩，威脅人家小女孩要錢的那次？”

        “你還記得。”見沙子旭回想起了當時的事，丁未暗暗松了一口氣。

        “記得，你那天來得時候那么著急，嚇得我飯都忘記吃完。后來回家還被我爸因為這事打了一頓。”說到這兒，沙子旭回想起了當年自己被父親教訓的糗事，端起手邊的茶杯喝了一口。茶水有些燙。

        丁未看著沙子旭的樣子，不禁輕笑了一下。年少的那段時光慘淡，但與這幫兄弟們在一起的日子，一直以來都是丁未值得欣慰的記憶。

        “哥，你怎么突然說起這事兒了？怎么那些混混來找你了？不應該吧，都這么多年過去了。”沙子旭一提到那些混混的事情，神情變得有些緊張起來，但看到丁未笑著的樣子，不自覺也放松了下來。

        “沒有。就是……”丁未話說到了一半，突然止住。他不知道接下來的事情該如何解釋。因為當年他最先對女孩視而不見的事情，沙子旭他們是不了解的。不過，他看了看手中的茶杯，又看了一眼玻璃門外，還是打開了話匣子。

        “其實那些混混一開始堵著女孩的時候我就看到了，他們還過來和我說了話。只不過當時我也不知道怎么了，沒能第一時間過去救她。等到我反應過來叫上你們再去找他們的時候，他們已經不見了。我也再沒遇到那個女孩。”

        “我記得后來那些混混是我們在巷子口的超市找到的。不過他們不是說他們也沒把這個女孩怎么樣嘛？”沙子旭順著丁未的話繼續回想到。

        “嗯。不過。我好像最近又遇到了當年的那個女孩了。”

        “你又遇見那個女孩了。你怎么知道是她？你們怎么遇見的？她認出你了？”

        “沒有，我一開始也沒有認出是她。不過后來聊天的時候才發現當年的那個女孩應該就是她。”

        “哦。那……應該也算挺巧的吧。哎，那……那個女孩后來怎么樣了？”

        “我不知道，她本人倒是沒說什么。但是從她身邊朋友的反應來看，那件事情對她的影響應該還是很深的。”

        “這樣啊。”沙子旭聽了這話嘆了一口氣。青少年遭遇來自同齡人或稍稍年長人的暴力恐嚇事件，并不是某個時代的專屬，而是在當今社會也普遍存在的事實。

        沙子旭他們幾個男孩子從小就生活在一起，雖然沒有遭遇過這樣的事情，但偶爾也會遇到其他小團體的挑釁，或者是遇到一些其他孩子被欺凌的事件。

        “那……哥，既然她本人都不是很在意的話，這件事情你就別放在心上了。要是真得心里過意不去，咱就找個時間給人家女孩賠個不是。事情都過去這么多年了，我覺得當時錯也不在你。”沙子旭不知道自己還能說些什么話，只能這樣安慰丁未。

        “嗯。”丁未嗯了一聲沒有再開口。

        夜色越來越深了。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連玻璃門外的蟲鳴也都停了。丁未和沙子旭喝光了杯里的茶，準備起身回家。

        卷簾門應聲被拉下，將店內店外的空間隔絕開來。沙子旭見時間太晚了，想要邀請丁未今晚在他家留宿，不過被丁未委婉得拒絕了。便只能送丁未走到了通往主干路的巷口，見他上了網約車，才放心往家走。

        丁未坐在網約車的后排座位上，望著路邊燈光映在車窗上一閃而過的蹤跡。過了好一會兒像是終于下定了決心。他掏出手機，在屏幕上滑動幾下，找出幾天前和某人聊天的對話框界面，反復確認了幾遍后才將信息發出。這條信息不僅承載著他希望與當事人和解的想法，還包含著他想與當年那個自己和解的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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