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罪城雖名為“無罪”，實為貊鄉(xiāng)鼠壤，起初由各族流放到西北荒原的罪人組建而成，之后真正罪大惡極之人被處決，無罪城也逐漸成為別具一格的西北邊境城池。

        易暄霽與明淳受過雷刑后的第五天，等傷養(yǎng)得看起來不那么慘烈了，便整裝啟程。

        算上一旁因無罪城不像沽夢神宮那般干凈，于是不得已踩了雙木屐腳踏實的崔燁，和跟來湊熱鬧的時映辰，總共六個人，東拼西湊成了個不怎么規(guī)整的顯眼隊伍，此刻正抵達城門前。

        這座城池坐落在一眼望不到邊的荒蠻之地上，他們面前是高三丈有余的巍峨城門，身后便是妖風嚎叫的荒原。

        “我的媽呀，終于到了！大哥，你還好嗎？我們趕緊進去給你找個地方歇下罷，當心當心，這兒有顆石子，別崴腳了……”

        明淳腰上系了個小包袱，小花安安穩(wěn)穩(wěn)蹲在里面，他背著寶劍如臨大敵。

        無罪城有個不成文的規(guī)定——凡一切有關(guān)于神仙之事物，不得出現(xiàn)在城中。皆因此城居民不信奉神仙，甚至對其厭惡不已。

        所以來之前易暄霽對明淳耳提面命，往后叫不得他神君了，他們也不再是神仙，切記不可再口誤，否則會被亂棍打出來，明白嗎？

        明淳銘記于心，當場抱拳改口叫大哥，輩分崴了個腳似的亂得猝不及防，可不管怎么著，這一直飄忽不定的關(guān)系總算是明白了。

        崔燁以外的人換作簡裝，時映辰在此方面不怎么樂意，因為他要披厚重又繁復的大氅，“明淳，你大哥也就多挨幾道天雷，還沒廢，不必如此驚慌。”

        “你不懂。”明淳霎時淚眼婆娑，“那時我與大哥一同鎖在刑罰臺上，天雷滾滾，我膽都要嚇破了，誰知第一道雷落下來，我安然無恙，盡數(shù)往大哥那里去了。”

        當時明淳愕然，天雷似乎也沒想到有如此變故，轟隆隆停滯不下，憋了好一會兒再度劈來，這次毫無阻礙落到明淳身上了。

        之后三九二十七道雷罰一道不落，明淳以為就此結(jié)束了，哪曾想又是連續(xù)九道毫無征兆落在了易暄霽身上。

        明淳傻眼了，事后問易暄霽怎么回事，一問之下便有了現(xiàn)在這副情形。

        他抱著劍哭：“我哪知道大哥往我這放了橐蜚羽毛，怎么放的我都不知道，雖然二十七道也沒躲過去，但親大哥也未必對我這般好啊……”

        崔燁吐了一口白煙，竟在這妖風中緩緩地才散了，嘲謔說：“是啊，誰能想到上刑罰臺帶一根橐蜚羽毛躲天雷，實乃奇人啊。”

        易暄霽欲哭無淚，“我也就想投機取巧試一試，若早知會多出九道雷，哪還會冒險？”

        無罪城的城門處其實并沒有門，他在荒蠻陰森的西北境地寬容慈悲地敞開懷抱，迎接投身這座罪惡之城的人們。

        楚云漢向來不愛繁瑣服飾，如今他身著墨色半袖外衫，袖口被護腕扎緊，腰部也被收緊，適合拉弓射箭，在天闕眾神仙間不違和，眼前在無罪城門外的風中更不違和，反而在他冷靜風雅的氣質(zhì)襯托下顯得格外颯沓。

        他停下腳步，肩上蹲著烏啼，衣袍發(fā)絲輕輕揚起，對邊上的程玄燭說：“無罪城也算是聞名于世，往常聽說其中某些居民的傳聞，今日卻是首次到來。”

        程玄燭素衣白衫，頭發(fā)用白玉簪挽起，往日是天闕鍍上金光高不可攀的月，今時便是水里清涼柔和觸手可及的月。

        不過在楚云漢眼里，區(qū)別只在于他這樣顯得更輕松，仿佛繁重的心事也被一并留在了天闕。

        “尋常時候確實不會來這里。”程玄燭側(cè)目去看楚云漢，“不過總能聽聞周雅的一些事，無罪城少這一人不可，再多一位也不可。”

        明淳湊過來搭話，“那周雅到底是什么人啊？該怎么稱呼？”

        “這事你該問我啊，”崔燁含笑說：“只要不叫姑嬸姨婆，怎么稱呼隨你。周雅是個神仙，無罪城排斥一切有關(guān)神仙之事物，周雅卻是無罪城不可或缺的人。”

        他拿煙桿指指眾人面前的城池，微微瞇起眼，“城里安否，皆系于此一人。”

        “那這是個好人嘍？”明淳說。

        時映辰不認可此等說法，一口否決：“惡人之首能是好人？你可知周雅此人被稱作什么？”

        明淳疑惑：“什么？”

        程玄燭略偏了點頭，告訴他：“爛板橋上的龍王。”

        明淳：“什么意思？”

        易暄霽開了開口欲言又止，崔燁卻是直言不諱，“不是好東西啊。”

        明淳登時“嘶”地抽了一口氣。

        楚云漢等人走在青石板街上，偶爾有城內(nèi)人注目，他們身上或面上皆有著大同小異的刺青，那是黥刑在罪人身上留下的標記。

        四面八方投來各異的目光，直到隨著崔燁抵達了周雅的住處才消失。

        周雅住的閣樓幾乎位于無罪城中心，名字很有意思，高閣門匾上題字“無神居”，里面卻堂而皇之居著神仙。

        閣樓的門敞著，前室有個不高不矮的柜臺，后面卻空無一人。

        他們進去不久，柜臺斜后方的簾子窸窣一動，被姍姍來遲的人一只手徐徐掀開，來人目不斜視走到柜臺后坐下，才肯抬眼。

        這便是周雅了。

        烏啼興許是因這人裝扮獨特，歪了歪腦袋。

        明淳心里記著方才聽來有關(guān)周雅的傳聞，這會兒頭都不敢抬，誠惶誠恐地連忙躬身一禮，“神仙姐姐，我們前來貴地投靠的，如有叨擾，還請解諒……原諒原、原，那啥……”

        明淳卡殼了，絲毫沒注意到他一開口，周圍瞬時安靜下來，幾道各異目光倏地落到他身上。

        詭異的靜默并未持續(xù)多久，少頃，柜臺上方傳來意味不明的一聲呵笑。

        明淳聽了這聲音，心里倏地一緊，刑罰臺上吃的雷后勁兒還沒消似的，驚訝地抬起頭朝面前看去。

        那后面坐著的人身披著一件寬大的黑斗篷，長相俊美，大半張臉卻被覆蓋上猙獰怪異的黥紋，那雙神采本就略微兇狠陰郁的眼睛在這襯托之下，更顯邪氣森森。

        而更重要的是，這分明是個不折不扣的男人。

        這時候明淳倒是機靈地反應(yīng)過來——糟糕，辦壞事了，原諒不得了。

        崔燁忍俊不禁，忽然笑出聲，周雅眼睛一轉(zhuǎn)，嗓音略沉，更是掩不住邪氣，“你做的好事？”

        崔燁拒不承認，“怎會，我還告訴了他不許叫你阿姨呢。”

        周雅偏過頭又是一聲不冷不熱的笑，明淳心里急得跳腳，心說這顯然是有意誤導！

        “都是遷居來的？”周雅許是習慣了他這做法，沒再理會，目光自寬大兜帽下投來，稍顯陰冷地在幾人身上掃了一圈，觸及楚云漢和程玄燭時，不易察覺地滯留片刻，這么問到。

        易暄霽拱手，“不，只有在下與這位小朋友兩人。”

        但強龍尚且不壓地頭蛇，明淳剛來便把人得罪了，我倆也無需逗留了。

        周雅卻不甚在意，也沒有多問，無所謂地道：“跟它去。”

        他招招手，簾子后立即走出來一個人，渾身罩在無罪城最常見的黑斗篷下，不卑不亢一聲不吭地引著易暄霽和明淳離開。

        可從斗篷下隱隱約約露出的臉看去，才驚覺這并非活人，而是個連面貌皮膚都未曾捏造的，露著木紋的無臉尺一傀。

        傳言并未夸大，周雅確實不好相與，連手下辦事的都是冷冰冰的“死人”。不過照目前看來，竟然出奇的好說話。

        易暄霽與明淳告退后，崔燁便走到墻邊一張在這房中很突兀的羅漢床，沒骨頭似地躺下吞云吐霧。

        周雅視若無睹，時映辰見狀笑吟吟地道：“周大人，客從遠方來，怎不準備桌椅茶水？待客之道在無罪城算是一罪嗎？”

        周雅手肘架在椅背上支著腦袋，冷冷地說：“待客之道在城里形同虛設(shè)，時大人擔待些。畢竟無罪城從不主動請賓客，冒昧前來的不是逃命便是找事。諸位是哪個？”

        “找?guī)兔Φ陌　！贝逕畎氩[著眼似笑非笑，“無罪城在周大人的治理下井井有條，可見其神通廣大，能常人所不能。我與幾位神君慕名而來，祈盼周大神仙能慷慨解囊，伸出援手，解救我們于水火之中啊。”

        楚云漢與程玄燭不約而同地對視一眼，目光里的想法心照不宣，一個眼神便懂了彼此的意思，又不動聲色地錯開眼。

        周雅看向崔燁，“呵，勞煩崔公子尊駕移至門外，抬頭瞧瞧門上那塊匾上刻的什么字，多提醒自己兩遍，免得抽煙抽得睡不醒，說錯話被人亂棍打出城去。”

        時映辰意味不明地在他們中間看了兩眼。

        崔燁仿佛是沒聽出他話里的意思，挑釁似地對他吹出口薄煙，“怎會如此，這里面放著的只有懷夢草，催人入夢的也是法術(shù)，抽不暈我自己。況且，我這么討人喜歡，誰舍得拿亂棍伺候我？周大人舍得嗎？”

        這里人你來我往中盡是陰陽怪氣，一個回合下來，誰也沒說出個所以然。

        烏啼那雙淺綠色的眼睛懵圈似地大睜著，腦子里一片混亂，沒聽出他們什么意思，倒是覺得自己沒意思極了。

        正巧這時崔燁笑瞇瞇地沖它勾勾手，烏啼起了玩心，扭頭請示楚云漢，見他默許了，才順著他肩膀輕盈躍下，跳到了羅漢床上。

        隨后它好似感應(yīng)到什么，歪頭對上了周雅意味深遠的視線，片刻后便又不在意了，去看崔燁吐出的裊裊煙霧。

        周雅亦不打算再理會崔燁，信手打了個響指，隨即便有桌椅出現(xiàn)在正堂，楚云漢他們?nèi)肓俗�，程玄燭適時開口：“冒昧叨擾，確有不周，還望周大人海涵。”

        “不必客氣了，”周雅問：“何事，直說罷。”

        “打探消息，”程玄燭說：“聽聞無罪城有人知曉‘邪神’之事，我們恰好好奇，便來懇請周大人，能不能幫忙搜尋有關(guān)信息。”

        周雅面上看不出什么神色，良久才道，“因何對此好奇？”

        “前些時日在南荒遇到相柳等事，諸位消息靈通，已經(jīng)不是秘密了，我便不再多提。只是聽崔公子說，南荒曾現(xiàn)身過邪神，”

        “想來不知是否有所關(guān)聯(lián)，況且‘邪神’本為何物還有疑問，茲事體大，不能放任不管。”程玄燭這么說。

        “倒像是你們這些人的作風。”周雅思忖片刻，幽深的目光似笑非笑看著他，不懷什么好意，“聽起來也合理，不過我不信僅僅是這些理由。”

        時映辰指尖在桌上一敲，說：“信不信由你，周大人打不打算幫忙，我們也不強求，您考慮考慮？”

        周雅冷然笑誚，“考慮什么？幫你們，于我有何益處？”

        一旁循序漸進要伸手順烏啼背上毛的崔燁抬眼看來，笑而不語，楚云漢開了口：“有何益處我不知曉，周大人心如明鏡，如若想從我們這里要什么，不妨開口。”

        “聰明人。”周雅笑了，只是仍含著幾分不善與惡意，“我要什么，你們便給嗎？”

        楚云漢也笑，難得的帶上些平日罕見的肆意，與周雅針芒相對，“你說。”

        周雅盯著他，抬手一指，“我要那只叫烏啼的，你也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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