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無罪城3
烏啼猛然豎起耳朵,崔燁聞言也詫異地挑起眉。
怎么一個兩個的都想要烏啼?
“呵,開玩笑。”楚云漢語氣里添上幾分嘲笑的意味。
崔燁抽了口煙,改了稱呼,“周兄,我是喜歡這小東西,但也不勞煩你幫我討要。”
“自作多情。”周雅不茍言笑:“我看它稀奇,想切了看看。”
烏啼立即兇狠地呲起牙,鮮少發了脾氣,雪白的毛發幾欲炸起,楚云漢喊它一聲,才悻悻回到他身邊,在桌上盯著周雅震懾似地慢悠悠轉了幾圈,最后不甚甘心地坐下。
“還挺兇。”周雅點評完,又像是作罷了,獨斷道:“要什么先欠著,等我想好了再說,崔燁——”
崔燁抬頭,“怎么?”
周雅:“你帶來的人,自己安排。我找人搜羅消息,你們先回去。”
“嘖,行。”崔燁滿心不情愿地起身,“幾位,請隨我來。”
崔燁常年住無罪城,住處與周雅的無神居所在同一條街,對面便是家酒肆。他在廊檐下橫放了張小榻,醒時抽煙唱曲,笑看人生,困時和衣而眠,閉眼入夢。
對面可沽酒,他這兒能沽夢,醉生夢死,不過如此。
楚云漢他們被帶到這里,安置在了樓上,崔燁便自顧自回到小榻上,百年如一日地半醒著吞云吐霧,像個自在又無情的神仙。
烏啼初來乍到,耐不住好奇與寂寞,給楚云漢知會一聲,路過程玄燭門前又拍了拍示意自己出去玩了,便溜得沒蹤影,極可能是去找明淳的貓。
于是入夜后,各自回房休憩,房里只剩下楚云漢。
月上中天,燭光被夜幕悄然吞沒,屋里便又僅剩流光徘徊。
“呼——”
狂嘯的風夾雜著霜雪,冷冽得像刀,砭骨的寒意直透過衣物往身體里鉆,四周望去盡是茫茫的雪。
一望無際。
空無一人。
“坐在這里干什么呢?”
“靳漣姐。”楚云漢扭頭,淡然對她道:“下雪了。”
靳漣翹著二郎腿笑,說:“這雪不是已經連著下了好幾天?傻了?才緩過神?”
“雪把來路掩埋了。”
楚云漢臉上沒有一點笑,望向人蹤俱滅的四野,目光如眼前景象般,一片空寂。
“遠行人尋不到家了。”
靳漣漸漸收斂了笑容,在風雪聲中沉默片刻,隨后楚云漢感覺到一只手搭上了肩膀,隔著染上冷雪的衣服傳來陣陣溫熱。
“尋得到的。”靳漣說。
楚云漢一愣,“什么?”
“我說,總會尋到的。”她的目光投向遠方,靳漣說:“遠行人身上系著看不見的線,另一頭是家鄉故人的手,他們彼此牽掛,走多遠都能回來,來路被雪掩埋了也不怕。”
楚云漢又扭頭看她:“那我也——”
他的聲音湮沒在不絕于耳的呼嘯聲里,原本靳漣坐著的地方空蕩蕩,仿佛她沒有來過,可是肩上的余溫,還在冰冷中散發著最后的熱。
正如靳漣所言,那牽掛著彼此的線是看不見的。
楚云漢什么也找不到,便又放眼世界,碎瓊亂玉從空中飄落,落到地上掩蓋了一切,包括來路、遠行人的足跡,和眼前若有似無的水光。
他好像一個人在這里坐了千百年,大雪也像從未間斷地下了千百年。不過楚云漢已經記不清了,他肩頭有碎雪,靜靜的一動不動,直到天際飛來一只鳥,闖入他的視野。
楚云漢挾弓乍然飛躍而起,足尖點地,肩頭的雪被簌簌抖落,泛著寒光的箭從弦上迅速飛出,卻從飛鳥身邊堪堪擦過去。
他輕飄飄地和驚弓之鳥一同落到雪地上,楚云漢穩步走到那旁邊,撿起了撲棱翅膀的鳥。
——那是一只再普通不過的,與同伴失散,迷失在曠野的鳥。
掌心的鳥心臟滾燙,在一下下劇烈顫動。
大雪一直下,在他背后的空中,成群的翎覆壓而來,翅膀掀亂了雪花原本的軌跡。
楚云漢視若無睹,托起鳥張開手心,輕聲說:“去吧,往南飛,去找你的鳥群。”
翎群壓境,楚云漢無法盯著鳥飛太遠,他轉過身拉滿了僵冷的弓,將箭頭毫無顧忌地指向為首的惡翎。
他不許任何一只翎鳥飛過以他為碑的界線。
“……”
崔燁躺在星空籠罩的廊檐下,噙住煙嘴吸了一口,而后徐徐吐出,在煙霧繚繞中低聲呢喃一句晦澀難懂的古老咒語,揚起了個興味十足的微笑。
程玄燭從睡夢中驚醒,額頭冷汗涔涔,他仰面躺著緩了會兒,才披衣起身,推開大門。
“——玉輪少君早,我家神君讓我來取青道神君昨日整理的那份文書,請問神君可在?”
程玄燭微愣,他往外走幾步,仰頭望向宮殿大門上方,在看到經晨光渲染的青道神宮四個字后,顯然露出幾分茫然又詫異的神色。
他現在,理當與父親分開,早早搬進了玉輪神宮才對。
來取東西的神仙摸不準他的意思,在一旁開口:“少君……?”
那怪異的感覺被拋諸腦后,程玄燭隨即帶上淺笑,對那神仙說:“請隨我來。”
他從案牘上找到擺放整齊的文書,雙手遞給了神仙,待人走罷,突然聽見身后有人喊:“玄燭。”
心底乍然生出種說不出是什么的感覺,他驀地回身,看到案邊端坐的青道神君,便俯身參禮道:“父親。”
這兩字脫口而出的一剎那,又是一驚,進而他抬頭,入目的雙手,竟然變成了八九歲孩子的大小。
真是……顛三倒四,怪極了。
青道執卷,目不斜視地看著手中的東西,如每日清晨例行檢查功課那般,詢問:“昨日留給你的幾個策論題目,答的如何了?”
“……已完成了,”他準確無誤地從一邊拿出一疊紙,跪坐在一邊,“請父親過目。”
青道一張張翻閱過去,邊說,“你母親給你做了件新衣裳,讓你過會兒去試。”
“是。”程玄燭含笑應下來。
青道目不轉睛,認真看程玄燭的字,說:“還有,昨日接到帖子,明日云闥有一場花會,邀各方神仙賞花品茗,你隨我一同前去。”
日頭晴朗,窗臺有盆掛著清透晨露的花,一只鳥落在旁邊,篤篤地啄著窗欞。程玄燭被吸引了目光,一時出神,側臉映上了一層淺金色的光。
等了片刻沒有回應,青道指尖輕敲桌子:“……玄燭。”
程玄燭回神,不好意思地抿著唇笑,又說:“父親,您今天格外話多。”
青道這張臉與成年后的程玄燭有七八分相似,他看著程玄燭,隨后笑起來,唇邊揚起的弧不甚明顯,卻格外溫柔,“這樣可有不好?”
窗欞上的鳥兒撲著翅膀飛走了,叫聲愈發清脆悅耳。
程玄燭笑:“不,甚好。”又問:“那母親明日可與我們一起去云闥?”
“你母親……”青道欲言又止。
不知怎么的,程玄燭心里一寒。
此時青道神君手中那疊紙也翻到了尾頁,他忽然頓住,問:“這兩句,‘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清狂。’你從何處看來的?”
程玄燭倏地抬頭。
青道如今翻到的那頁,應該是對“眾生與己,孰輕孰重?”那句話的作答。
這題出得蹊蹺。天書上的神仙初次扣響天門時,都聽過這樣的詰問,但不管答不答,怎樣答,對成神路都沒影響。
尋常人不論心里如何衡量,紙上通常會寫“眾生之重,重于己身”。
程玄燭出生就是神仙,沒聽到過這句遠天外傳來問聲,不過最初面對這道題時,也思索過不少次。
昨天留的題不多,他索性根據不同身份,針對不同心境,挨個解答了一番。
但最終在末尾留下的一行字卻是“身份各異,處境不同,所見所答,莫衷一是。此問之重,本不應該予以一人。”
可這兩句詩是怎么回事?
端倪瞬時破土而出,他此刻仿佛從自高處踩空落下的夢中醒來,心驟然慌跳,“什么?”
他此時已赫然是一張青年的面容。
可原先案牘旁的青道神君卻不見蹤影了。
“父親?!”程玄燭一時失態,頃刻間遍體生寒,他急匆匆起身,拿起那張紙,上面并沒有那句不合時宜的詩。
崔燁似乎沒有回屋睡覺的打算,他躺在榻上假寐,手里拿著名曰“良夜生夢”的煙桿,有一搭沒一搭地敲著床沿,忽地覺得有只爪子遽然拍上自己胸口。
他突然睜眼,睡眼惺忪,目光卻一片清明,“烏啼?回來了?”
隨后又是一副迷迷瞪瞪的模樣,手上的動作反而不容置疑,拎起烏啼的后頸放在身邊,“來隨我看星星,過會兒再回去。”
煙霧綿軟,徐徐消散在夜風中,“虛實參半,真假難辨,才是夢該有的樣子……”
大雪里,尸殍遍地,黑紅色的翎羽四處零落,轉瞬便被白雪遮去大半。
楚云漢在一片死寂中呼出一口白氣,握著弓的手垂在身側,冷風灌滿衣袖,他走了兩步后突然停下,稍稍側身轉頭看向了身后。
垂死的翎鳥揚起頸子,喘息聲嘶啞,巨大的鳥身起伏微弱,自箭傷處流出汩汩鮮血,用深淵般的眼瞳注視他。
楚云漢眼睛略微下撇,與它對視,目光里似有冷漠、殘忍,和那么一絲不易察覺的疲倦和慈悲,最終都作淡然。
他收回目光,繼續向前走。
翎鳥終是難以為繼,昂起的頭砸進了深雪。
“玉輪君,這是到哪兒去?”
天闕大街上,程玄燭回身稍作停留,他覺著方才有些怪異,卻想不通哪里不對,只是生澀地道:“去……接人。”
——這里應該是一處遺世獨立的楓林,晚霞逸秀,紅楓似火,深處坐落著宅院,有泠泠溪水,室內還有一汪熱氣蒸騰的溫泉。
楚云漢在風雪中尋覓,找到了這么一個地方。他身上帶來了北荒凜冬的氣息,穿過林海,自然而然地走進院子,來到屋檐下,推開了門。
似是風雪夜歸人。
“回來了。”
“嗯,回來了。”楚云漢聽見自己這般回說。熟稔得像是回了家,順著那條看不見的線。
他關了門,程玄燭便迎上前,白袂玉簪,含著笑,未至身前,便見楚云漢后退半步,恍如推拒地說:“別過來。”
程玄燭果真就不再上前,面帶不解地注視著他。
“我身上,太涼。”楚云漢道。
他耳邊的風聲不曾消退,吐息都似含霜,身上落了雪,又濕又冷,衣服上也被迸濺到血污,一身腥氣。仿佛方圓幾里接近他的,都能染上這種不幸的東西。
程玄燭心里被一陣難以言喻的滋味侵略般,對他的話置若罔聞,腳步輕卻不見猶豫,在楚云漢越發不贊同的目光中到了他面前,笑得有些促狹。
他與楚云漢沉默地對視片刻,貌似是在看他有無不適的反應。楚云漢才要開口說好了,我先去收拾一番,便看見他一步上前,同時張開雙臂,給了一個親近卻不逾矩的擁抱。
絲絲縷縷的淡香隨著他飄來,其實這種干凈清雅的味道,大概是全然來自他的臆想。
楚云漢一愣,一雙手宛若無所適從,抱上不是,不動也不是,只得半間不界地垂著,此刻只感到暖。
在千年之久的孤獨寒冷中,渴求不得的暖,正將血肉里的涼氣一點點驅散。那暖意入了骨,就此常住在心間。
他要比程玄燭高出一些,趴在他肩上,程玄燭有種別樣的感覺,聲音清透地笑著說:“你不抱我嗎?”
楚云漢覺得這情形熟悉,后知后覺地雙手擁住他,手臂逐漸收緊,將臉埋進他肩頸間。
“我身上涼不涼?”
程玄燭無聲地笑了,“不涼。”
其實都要冷透了,程玄燭甫一抱上來,尚未貼到他的身體,就感覺到了近乎滲進骨頭的寒意。
難以想象,北荒的冬雪可以這么冷。
“我去洗洗。”
程玄燭說聲好,便撒了手。
溫泉蒸汽氤氳,楚云漢沒入其中,水面蕩開層層漣漪,他屏息緩緩滑進水里,任由溫水包裹住了自己。
殺翎,是迫不得已,也是恨意促成,可殺不盡,殺多了,在這條看不見盡頭的路上,無力的暢快感難免催生出茫然。
被困在北荒的不僅是逐翎一族的亡魂,還有他這個唯一的活人。
他從族人那里接過使命,將自己鑄成一座碑,佇立在野地上,經年累月,根骨都扎在了地底。甚至到了夢中,演化得如此強烈,變成了千百年之重的執念。
還……
還勾出了妄念。
楚云漢雙唇微開,吐出一口氣,氣泡浮上水面一個個炸開。
約摸小半個時辰,他“嘩啦”一聲站起來走出溫泉,略施法術弄干身體,穿好衣服,一開門,就瞧見程玄燭端了碗什么東西恰好經過。
“我熬了姜湯,過來喝點驅驅寒。”
太陽落了山,層林盡染,東風送暖。楚云漢與程玄燭在廊下席地而坐,一旁擱著喝干凈了的湯碗。
兩人挨得極近,楚云漢望著天,喟嘆一聲,“好靜。”
“那你喜歡嗎?”程玄燭笑著問他,望過來的臉上籠了層光,眼眸像是通透的琉璃。
他沒做聲,而是挪到程玄燭身后,雙臂將人圈進懷里,趴在他肩上,就這這個姿勢擁著他,閉眼低聲說了句:“好暖……”
程玄燭怔怔地,片刻后才說:“……是嗎?”
楚云漢仍然不回答,雙唇輕碰在他肩膀的衣料上,輕飄飄落下一個吻。若有似無,對方根本察覺不到。
他眼里有些濕,又說:“我喜歡……”
因為是趴在肩上,所以這聲音像是附在程玄燭耳邊說出的。
許是因為在夢里,楚云漢與幼年的自己再會,沾了孩子氣。他那腔調悶悶的,聽起來像是終于擁有了什么求而不得的東西,求索過程中憋在心間的委屈,也都一股腦涌了上來了。
程玄燭似乎聽到心里驀然放大的聲響,他整個人被身后溫溫涼涼的清新水汽包圍,生怕開口就戳破這場來之不易的幻夢,低聲說:“我也是。”
楚云漢倏地睜開眼,坐直身子,克制住自己沒有隨心所欲地更進一步,那太逾矩了。
程玄燭眨去眼角的濕意,仰頭倚住他的肩,眉眼彎起輕微的弧,徐風把楓葉吹送到他的衣服上。
斂下眼睫,楚云漢神情中是難見的恬淡,他隱約聽到對方小聲說:“喜歡極了……”
聲音輕得如同囈語,大概只有氣流自口中涌出,這低聲絮語卻在如潮眾生中糾纏在了一起。
冗長、溫熱的夢里沉浸著失魂人,深埋心底的妄想像妖怪一樣爬出,在夕陽西下時偷偷相擁取暖。
妖怪說,盡管這是夢也如此歡喜。
讓放松警惕的心驟然兵荒馬亂,潰不成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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