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景象倏忽又變。

        身患凓癥的人找不到破解詛咒的的方法，只能在極寒的煎熬中抱著微渺的希望，日復一日地祈求神仙降臨，解救他們脫離苦海。

        “接下來，他們確實能夠脫離苦海了，卻將眾多無辜之人拖進囹圄之中。”程玄燭道。

        瞬時間，楚云漢有些不解其意，脫口問：“什么？”

        程玄燭凝視著不斷進行的畫面。

        他們雖患有重癥，但仍需生活，這些祖上本為富商權貴之人，在求買解咒方法，與常年累月的消耗中，錢財早已所剩無幾。

        那是兩個人，在用最后的錢為妻兒換取了食物返程時，遇到了一隊奇怪的人。

        程玄燭的語氣沒有悲意或憤懣，相較于楚云漢，他是一個真正的旁觀者、局外人，只以陳述事實經過的平靜語氣道：

        “他們沒有求來神仙，而是另一個族群。”

        楚云漢也在看那些人。

        那隊伍像是常年長途跋涉，不會在任何地方落腳太久的旅人，男女老少皆身披寬大的斗篷，近乎罩住全身，看厚度，不似御寒，只為遮風。

        而此刻停下腳步，是因為隊伍中有人過世了。

        那兩人下意識捂緊懷里的食物貓腰躲了起來，在月影照不到的暗處悄悄觀察著他們的動靜。

        這些旅人在原地埋葬了死去的族人。

        也一同埋下了禍根、來日的災難。

        “是熾熡族。”程玄燭說：“早已滅絕的一個種族。”

        熾，烈而盛也。熡，火炎。

        楚云漢被喚起久遠的記憶，道：“我記起來了。我們曾于北行的路上，在一個風雪交加的夜晚，和他們相遇過。”

        在那時，北行的逐翎族人在大雪紛飛的寒夜里，收到了熾熡族人相贈的火焰——

        那是顏色熱烈而鮮艷，如同燃燒的火簇的花朵。

        這一行葬下族人離開，藏在遠處的兩個人便起身，好奇地走向那地方，看到了這樣的花。

        時映辰站在一旁，與那好奇的二人一同低頭，凝眸盯著這片翻新了的泥土上，生長出的花，“這花是……”

        “我見過，是赤火蓮。”連樞道，面具隨著他轉臉的動作，慢吞吞地朝向了伸手欲要摘花的那個人，“古書有載。”

        熾熡族，長行在風雪中的族群，他們所過之處會生長出秾艷的赤火蓮，給極寒中的人送去溫暖，宛如能引燃整座雪山的熾烈大火。

        “稍等，我給夫人摘一朵……”

        他微顫著向下伸去的手驀然頓住，僵在離花不遠處的地方，頓了許久，好似不可置信。在另一個人不耐煩的催促聲中，他突然轉頭，手顫得更加劇烈。

        然后急匆匆地一把薅下那朵花，激動地塞到另一人手中，將珍貴的食物撞散在地。

        對方要惱，隨后在他期盼又狂熱的目光中，突然凝住了面上的表情。

        因為手里是微熱的。

        其實他們不懂“溫暖”與“熱”究竟是什么感覺，但此時掌心的陌生反應讓他覺得無比驚愕。

        像千年難以撼動的冰開始消融，化作潺潺細水。

        他們一時間忘記言語，不約而同地盯住了地面上開出的赤火蓮。

        接著撲在地上，瘋狂地刨方才掩蓋好不久的泥土。手中的觸感綿軟細膩，是溫暖的，仿佛要燒起來，他們額頭沁出汗珠，動作越來越快，越挖越深。

        最后挖出了一具白骨。

        “我記得，剛剛埋進去的，是一個人。”竺滎道。

        “你沒看錯，但他不到一刻鐘就化為白骨了。”秦斐環抱手臂，神色凝重：“原來如此，原來熾熡族的噩夢，就是這樣降臨了。”

        白骨安靜地沉在地底，在黑夜里散發著熱意。

        那兩個人看著亮出來的白骨，頓時停下了動作。

        在惶恐與疑惑中，更多的是喜悅。猶如終于得到解脫，由心而生，與淚水一齊沖脫眼眶的喜悅。

        接下來他們警惕著周圍的動靜，迅速又小心翼翼地拖出尸骨。再想去連根拔起花時，卻發現不知何時，所有花如同熄滅的火苗，早已枯萎了。

        散落在地的食物被遺忘在身后，他們將白骨帶回了家中，把這個喜訊告訴了所有人。所有人為之興奮，持續了數百年的懲罰似是即將宣告終止。

        然后面對這具溫熱的白骨，他們陷入了詭異的寂靜。

        第一個人開了口——那是將白骨帶回來的其中一人，說要給夫人摘花的那個——他看了看身旁打著冷顫的妻兒，半是猶豫半是激動地說：“要不……我們去將他們抓來……”

        大部分人仍掙扎著，這時第二個人堅定地說：“這是神的恩賜。”

        如同得到了正當的許可與合理的由頭。人群霎時間沸騰了。

        “這是……這是神的恩賜！”

        他們好像真的得到了神仙的恩準與賜福，以空前絕有的力量一舉截獲了這行熾熡族人。

        接著用盡各種方式，從這些人身上挖掘可以醫治凓癥的方法。但是可惜的是，這種極寒只能通過熾熡族人來進行緩解，并不能永久治愈。

        不過他們已經很滿足了。便用祖先用來捉捕鮫人的道具與計謀，尋著赤火蓮的蹤跡四處捉捕熾熡族人。

        再像對待鮫人一般，將他們豢養，在骨骼生長完畢后，便剔除血肉，煉制燈油，存積白骨作為骨薪，燃燒以供取暖。

        惡性似乎隨著血液相傳，又好像是因為絕境逼出了他們的歹念。

        數百年前，他們的祖先由貪欲驅使捕殺鮫人，被降下詛咒。

        而當今，他們以同樣的方式捕殺熾熡族人，用來解除詛咒。

        圍坐在燃燒的骨頭四周的人離火近得危險，仿佛能感到身體在慢慢融化，他們喜歡這種融化的感覺。血液隨暖流涌動，他們神色熱切，熱淚盈眶。

        火燃了許久，在深沉的夜幕里像是一雙雙注視著人的眼睛。裸露的分明是白骨，但更令人難以直視的，似乎是周圍人不加掩飾的貪婪面目。

        他們瞳孔里閃爍著駭人的、灼眼的光。

        這時楚云漢又聽到了那句情感復雜，此起彼伏的：

        “神必據我。”

        神道一定保佑我。

        “太可怕了。”竺熒面無表情地站在兩人身側，接著又一扭頭，“你們可看到我姐姐了？”

        “沒有。”楚云漢搖頭，轉而又對突然出現的竺熒道：“不過應該快了。”

        幻境的畫面并未在此處停頓多久，眼前再度轉變，仍是在此地，只不過這次，他們終于一眼認清了這是究竟什么地方。

        正是南荒，他們置身的那片枯骨林所在之地。

        程玄燭的眼睛朝著某個方向一瞥，“我猜，故事的主人公即將登場了。”

        此時此刻的場境，與最先見到的那片林立的枯骨大有不同——被縛在木樁上的，不僅沒有身形佝僂的老年人，也缺了至少二十歲以下人的白骨。

        還有身上披著被偶來的一陣風吹鼓，好似還帶著冰霜氣息的斗篷。他們腳邊開著赤火蓮，如同依舊頂著風寒走在雪山之間。

        可如今只是一片死寂。

        寂靜僅有須臾，枯骨之間便走出一個矮小的身影，他的動靜很小，眼睛瞪得很大，不斷向四周張望，穿行在大片骨薪中。

        月光落在身披斗篷的枯骨身上，在地面落下斑駁的黑影，竺熒朝著遠處一指，“那是什么？”

        那是另一個鬼鬼祟祟的身影，悄悄躲在骨薪之后，露出一雙晶亮的眼睛，在黑夜中窺伺著那個小心翼翼的孩子。

        四處張望的孩子也發現了這個影子，仿佛見了鬼，登時一悚，開口便是嚇得微顫的聲音，“你是誰……！”

        骨薪之后的影子迅速跳出來，對他豎起一根手指，連忙制止，“噓，小聲點。”

        這是一個小女孩，她身上披著斗篷，瘦瘦小小，和身旁高大的枯骨身上的一般無二，像是一具幼小的骸骨。

        那小孩非但沒有害怕，反而貌似松了一口氣，但仍是遠遠地站著不敢靠近，“你也是……”

        “我偷偷來的。”小姑娘不待他說完，飛快跑過來，眼睛亮晶晶地看著他，片刻后笑著掏出一塊糕點遞過去，“給你吃。”

        小孩猶豫半天才接下，他往嘴里放著，聽到小姑娘問：“你叫什么？”

        “我……沒有名字。”他含糊不清地道。

        她不以為意，拉著他坐下來，又笑著說：“那你一定有許多兄弟姐妹。”

        竺熒聽到這里，疑惑道：“沒名字與有多少兄弟姐妹有何干系？”

        小孩像是懂得她的意思，緩緩點點頭，說：“沒有很多，死了幾個。”

        小姑娘聽了惋惜地嘆了口氣，接著又遞給他一塊點心，“那你多吃些。”

        楚云漢對竺熒道：“你不妨猜猜，她為何覺得惋惜。”

        小孩這下猶豫了幾次也沒有接來，問：“你不吃嗎？”

        “我還有啊。”她笑嘻嘻地，又拉起他的手將東西塞進去，“沒關系，你多吃，多吃才能長高。”

        小孩只好繼續往嘴里送，他看著小姑娘捧著臉看著自己，瞇著眼睛笑著說：“你身上真的好暖和啊。”

        嚼東西的動作忽然一滯，小孩兒放下手，不解地看她，“什么？”

        “我說你身上好暖啊。”小姑娘露出一排牙齒，天真無邪地盯著他，笑道，“下次我就不來這里了，我去找你好不好？”

        小孩似是意識到什么，愣在原地沒了聲響，小姑娘渾然不覺，“他們說這里有孤魂野鬼，除非取骨薪，否則不得靠近，你們住的那里小孩子更去不得，容易遇到危險。可你明明很可愛啊。”

        竺熒恍然大悟，波瀾不驚的面孔上出現一絲變化，“她根本就沒有把這個孩子當做人，而是理所當然的將他看成養大后要為自己取暖的物品。真是……”

        竺熒到底沒說出那句“壞”，因為在那個小姑娘的眼中，熾熡族人就是如同牛羊一般的東西，要抓來飼養長大，最后為己所用，是理所當然的。

        但正是這種不自知的殘忍與傷害才更加可怕，她認識不到自己的錯誤，旁人甚至無法加以譴責。

        小男孩看著她笑靨如花的面容，直愣愣地坐在環繞的白骨中，半晌沒有動彈。

        這時遠處忽然傳來呼喊聲。

        “這里有腳印！”

        “火把滅了，馬上就到月圓之日了，這么多骨薪，切勿沾染火星……”

        兩個孩子同時一驚。只不過小姑娘是驚訝，而那小孩確是在一瞬間露出極度驚懼的表情，手里半塊點心立即隨著他起身的動作摔落，拔腿便往楚云漢他們所在的方向跑。

        那群人滅掉火把沖了進來，腳步聲由遠及近，小姑娘被急壞的父母教訓幾句抱走，這小孩兒卻被大步追上的人一把提起。

        同一時刻，楚云漢他們猝不及防地受到一股巨大的拉力，緊接著是腳離地的懸空感，和驚惶得仿佛即將跳出嗓子眼的心臟。

        他們不知何種緣由，竟然被迫附到這孩子身上了。

        剎那間，楚云漢有種奇異的感覺，除了幼時被欒潮這樣提著后衣領，已經有二百多年沒能這樣被人拎過了。

        然而那時在欒潮手下，感受到的是郁悶與不服氣，這次確是來自這孩子心里的極大恐懼，和強烈的惡心與恨意。

        心里冒出這些念頭的同時，他在識海中，下意識往身旁抓去，待確認到邊上是程玄燭的魂體后，遂放了手，“沒事，是我，看你在不在而已。”

        但他手還未收回，便又被程玄燭猝然往回拉了一下，登時僵在半空片刻。

        程玄燭的聲音在離他不遠的地方響起，“無事，看你是不是真的。”

        “應該是真的。”秦斐的聲音出現得很突然，“我們也在。”

        頓了頓，又很認真地道：“如此看來，不必懷疑真假，我們也就無需觸碰確認了。”

        楚云漢默不作聲地放下了手，身旁不見其影的程玄燭同樣沉默，但好似笑了一下。

        這小孩矮小的身體里乍然多出幾具魂魄，一時間好似喧鬧許多。

        可來自他心里的那股強烈情緒沒有因此任何變化，那么他們并非真正附身，而是感其所感，轉換了視角，去“經歷”這幻境里的舊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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