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重重丟在地上，小孩兒發出一聲嗚咽，隨即被離得最近的少年攬在了懷里，兇狠去盯外面的人。

        這里盡是受困的熾熡族人，他們被特殊陣術壓制，無法使用火焰，鎖在鐐銬里，成了引頸受戮的囚徒，連同示威都好似垂死時有氣無力的掙扎。

        “小兔崽子再敢跑，下個月十五就先殺了你……”

        將小孩丟下的人對他們的憤恨目光視若無睹，咒罵著走遠。那抱著孩子的少年咬咬牙，問：“他們有沒有打你？”

        孩子不肯抬頭，蜷縮在他懷里搖了搖頭，少年又說：“沒關系，我們想辦法再送你出去一次，你一定要跑快些，不能停，一定能逃出去的……”

        楚云漢向四周環視，心說再想出去可沒那么容易了。這里關押的不亞于身患凓癥人的命，所設關卡重重，無時不刻沒有人把守，經此一事，戒備心定會更甚。憑一個孩子，想要逃脫難于登天。

        顯然小孩兒也意識到這一點，趴在少年懷里許久，手中死死攥著他的衣服，含著哭腔悶聲道：“哥哥，你身上沒有雪的味道了�！�

        少年一怔，似乎聽懂了他的意思，身旁的人都明白他的話。他們被捉到這里很長時間，身上布縷針線間的寒意褪去已久，指尖也無法燃起火焰了，這是天性被迫磨滅的感覺。

        附在孩子身體里的幾人被沉悶的悲傷與思念籠罩，隨之又聽他說：“我想回雪山了……”

        令他們沒有想到的是，次日夜間，他鉆過柵欄，在看守人的松懈之下，又逃出來了。

        且此次目標明確，憑借靈敏矮小的身體輕易鉆過一個個間隙，躲過視線，直沖枯骨林而去。

        他呼吸急促，心在胸膛里跳動不止，頭也不回地往前極速跑。

        竺滎切身體會到了他的緊張與恐懼，覺得喘息都困難起來，問：“諸君，我一直有個問題，那片林子并非逃脫的唯一路徑，即便燒了也無法救牢獄里的族人，他為何偏要往那地方去？”

        “因為他們打算的本就不是獲救。”連樞說，“而是自斷后路�！�

        小孩氣喘吁吁地跑到林中，慢下腳步，因為有了上次的教訓，此番便格外謹慎。

        他看著一具具死氣沉沉的尸骨，像是漫無目的地往前走，耳邊出現一聲聲虛浮的話語，“你又來了。”“你是誰？”“可憐的孩子，逃吧……”

        一道道聲音從白骨上漂浮進耳中，他們仿佛被闖進來的孩子驚醒，嘆息與哭嚎聲充斥在身周，如泣如訴。

        “逃走，離開這里�！�

        “死也不許為他們所用�！�

        “殺了我們，真正殺了我們……”

        “燒毀這里，放我們走罷�！�

        猶如譫妄，好似蠱惑。孩子停下腳步，再抬頭眼里含了晶瑩水光，對上垂下頭的骷髏空洞漆黑的眼眶，他被兜帽罩著，像一個長者俯視著待教誨的后代。

        “點燃這里，用你的火�！�

        這孩子卻問：“你們為什么還在這里？”

        “因為仍被囚困�！�

        “因為不得安息�！�

        四面八方的聲音層層疊疊環繞著他，孩子搖頭，說：“我很久沒有用過火了。”

        他用拙劣卻剛好恰如其分的方式形容道：“我們好像都熄滅了�！�

        “我燒不起來了�！�

        “他們把這個任務教給我，可是我做不到。”他想起被困的族人，忍不住哭出來，茫然無力地說：“我要怎么救他們，我要怎么做？”

        眼淚劃過臉頰，求問道：“……我該怎么辦？我能做什么？”

        “燒毀這里吧”

        周圍好像有無數魂靈環繞著他，輕聲說：“燒毀這里，然后跑�！�

        ……

        “你一定不要回頭，陣術只能壓制你的法力，但不能消滅你的天性，你可以做到的�！�

        孩子們需要太陽才能長高，所以盡管陣法結合鎖鏈與圍欄組成了監牢，但頭頂沒有遮攔，像一口深井，夜里是可以看到星星的。

        這是夜晚唯一的光彩，但他無暇欣賞，抓緊身旁少年的衣服，不安與族人們的低語一同簇擁著他：“只有你最合適，我們也只能幫你逃出去，你要去燒了那些骸骨。”

        “然后跑�！�

        他們叮囑道：“一定要跑快些�！�

        小孩抬起頭，像是尋找最牢固的依靠，“哥哥……”

        少年坐在地上，靠著墻，斗篷遮住眼神，聲音沉沉的，說：“我們會去追你的，但你不可以回頭�！�

        ……

        他看著天上的星星和斗篷下的骨頭，淚流滿面，“可我不忍心傷害你們�！�

        “這不是傷害。”

        “是解脫�！�

        “是拯救�！�

        嘲哳的低語聲催促著他，孩子終于抬起了手，握住面前白骨的手指。

        楚云漢他們感到手中發熱。

        熱在蔓延，在上升，孩子蓄積著力量，艱難催動著體內沉寂的火種，要沖破桎梏。

        他手里握住的白骨上躥起了細小的火苗。

        “這種感覺過分真實了。”感受著在四肢百骸里游走，然后匯聚在掌心的溫度，楚云漢出聲道。

        他們目前看不見彼此，只聽程玄燭說：“也太被動了，對不對�！�

        先是被拉進幻境，又是被塞進這小孩的身體里，和他一起經歷這些事情，連同情緒也被牽動，說實話，這讓人十分不好受，也太過危險了。

        這種情況下，稍有不慎便有可能被不知不覺帶往危險處境，按道理說，他們現在不應該這么順著往下走，起碼不能再待在這孩子身體里了。

        程玄燭征詢他們的意見：“可要暫時脫離這副身體？”

        時映辰聚精會神地盯著在骨頭上蔓延的火，說：”再等等罷�！�

        火焰吞沒整具白骨，孩子已經松開了手，后退半步，看著瞬間被火燎出破洞，在火焰中獵獵作響的襤褸斗篷。

        “你成功了�！卑坠窍袷且恢蹦托挠^察著他，低聲在他耳畔說，“不要停，趕在他們發現之前……”

        趕在他們發現之前，他飛快地轉身，開跑，穿行在一具具白骨之間，咬著牙揮手挑起一團團烈火。

        巡邏的人發現了骨薪被引燃，高喊著往這邊奔來，而穿梭在其間的孩子只知片刻不停地跑，耳邊是呼嘯的火浪和魂魄吟唱似的訴聲，他不負眾望點燃了整片枯骨林。

        大火沖破天際，映亮了漆黑的夜幕。監牢里的少年驀然起身，瞳孔震顫，“走……”

        他猛地回過身，看著紛紛站起的族人，“走！不惜一切代價沖出去！讓他們血債血償！”

        禁制被沖破，卻是從外面打開的，少年驚異地看著面前等人風塵仆仆，他們披著夜色般濃重的斗篷，上面帶著冷冽的寒氣。

        是日夜兼程，前來營救的熾熡族人。

        大火籠罩整片枯骨林，熾熡族能縱火，但不代表能夠抵御烈火的侵害。熾熱的火浪舔舐上孩子的臉頰，淚水被熾熱的空氣蒸干。他顧不上疼，只記得兩件事，在監牢里被不停囑咐的那兩句話。

        ——跑，不要回頭。

        浴火的魂魄得到了解脫，隨著向上蒸騰的火浪回歸虛無。

        “我想再開一次赤火蓮�！�

        “來世再走遍雪原，讓蓮花開遍每一寸冰封的土地�！�

        孩子再沒忍住，灼熱刺目的大火撲面而來，在奔跑的顛簸中泄露出低低的泣聲。

        他恍惚間聽到身后傳來了廝殺聲，忽然停下腳步，不由得想轉身，卻忽的記起了一句話。

        “我們會去追你的，但你不可以回頭�！�

        不可以回頭，要跑。

        “快跑！有多遠跑多遠！不要回來！”身后有人呵斥般的吼到。

        他抬起胳膊抹了一把眼淚，觸碰到臉頰引起一陣火辣辣的疼痛，袖子上蹭了大片的血。

        然后聽話地沒有向后看，嚎啕著拼命往前跑。

        他不能回頭，但楚云漢他們看到了背后的情形。

        被陣術壓制的熾熡族人無法動用全部力量，雙方混戰在一起，他們都是憤怒而不遺余力的，這注定是一場不死不休的爭斗。

        楚云漢捕捉到人群中一個熟悉的面孔，是被小孩叫做哥哥的少年，他身負重傷，倒在了地上，目光一直是隔著火光望著這邊的。

        遠遠的，楚云漢辨識出他的口型。

        “對不起，我們騙你了。”他口中流著血，還在說著那句：“跑，別回頭�！�

        夜空仿佛被燒成紅色，身邊焚燒的枯骨接連倒下，囈語似的聲音逐漸低弱，消失。

        “惡鬼人間走，神仙死無目……”

        “回家了……”

        他縱身一躍沖出大火，向夜幕深處奔跑而去。他不知道向前會有什么，但退一步即是磨牙吮血的野獸環伺，窮途末路，絕無回頭之選擇。

        始料未及的，楚云漢他們瞬間從奔跑的孩子體內抽離，聽到一聲沉靜的“睜眼”，就已經到如今所在的枯骨林中了。

        諸人在中間一片空地里圍坐，頭陣陣眩暈，程玄燭扶了扶沉重微痛的腦袋，發絲略顯疲倦地垂在額邊，道：“這里不像我們看到的那場戰爭留下的殘局，逃出去的那個孩子最后去哪了？”

        他看向連樞永遠不會有表情的蒼白面具，望著那雙同樣不會表露太多情緒的眼睛，問：“重澤君，方才語鈴響時，你可感受到了異樣？怎會出現這種情況？”

        連樞泰然自若地搖搖頭，“語鈴不曾出現任何故障�！�

        “那便怪了，”程玄燭也沒有混沌糾結，而是道：“剛剛說‘睜眼’的人，可是你？”

        幾人這才猛地回過味兒似的，紛紛盯向了連樞。他們毫無征兆地被拉出那小孩的身體，電光火石間，還不待做出反應，乍一聽到那聲“睜眼”，便自然而然地照做了，意識也一直混亂不清，于是并未想到何處不妥。

        現下稍微緩過來了些，又經程玄燭一提點，豁然覺出了不對。

        那時說話的聲音，與連樞的確實一模一樣。

        連樞依舊處事不驚，但也沒有否認什么，承認道：“的確是我�！�

        “意識被拉入某個不知名的地方太久，有何風險，諸位心里清楚，我不過再合適的時機，催動語鈴隔斷了神識與那幻境的聯系�！边B樞看著程玄燭，說：“我不覺得哪里錯了�！�

        “確實不錯，”程玄燭猝然輕笑了一下，“抱歉，只是確認一下真偽，怕我們如今并未真正清醒，而是在不知情下，進入了另一個幻象而已。”

        氣氛倏地一凝。

        連樞也直直地看著他沒說話。

        秦斐卻忽然神色一變，開口喊：“玉輪君！你身后那是——”

        程玄燭當即回頭。

        他身后竟悄然站了一個人，身形單薄如紙，面色慘白，沒有表情——

        那是一張面具。

        與連樞臉上的如出一轍！

        他的手在袖子下動了動，似乎要抬起來，而后清脆空靈的鈴鐺聲再度出現。

        叮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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