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
見他昏過去了,蕭景放開他,嫌惡地瞥了瞥手上沾到的血跡。一旁的徐公公立刻上前取過早早備好的濕毛巾,為他凈了手,他皺起眉頭才舒展開來。
轉(zhuǎn)身時,意味深長地望了目睹全程的楚長歌一眼,然后回到書案后坐下。
“援兵何時會到?”他問。
楚長歌另安排了三千兵力,駐扎在距燕山十五里的玉帶山腳,以防萬一兵敗東逃,路上有接應(yīng)。如今無此必要,然原隨行的軍隊已損失過半,待援兵到達,需即刻補上,故先前傳了信令他們寅時出發(fā)。
“卯時前后。”
“那便待明日援兵到達后,將韓王押送回京,關(guān)入天牢,等候發(fā)落。”
“是。”楚長歌抱拳應(yīng)道,“臣明日便親自……”
“不必。”蕭景打斷他,斬釘截鐵道,“他服下軟筋散,又身負(fù)重傷,翻不起什么風(fēng)浪,派一個信得過的屬下負(fù)責(zé)即可,你仍然留在營區(qū)。”
蕭景自有他的考量。
三月春獵與其它季節(jié)舉行的狩獵活動不同,雖不比正月初的一系列祭天儀式來得正式,但亦有為大南開春之意,立朝時傳下的規(guī)矩,若非遭國難,不得取消。
這場事變來之突然,平復(fù)得也快,算不得大影響,春獵自然還是要繼續(xù)的。
韓王被擒,但此地畢竟與他的勢力范圍相近,難保他沒有后著。如果之后幾日還有后續(xù)部隊上山突襲,而楚長歌不在……即便如何不想承認(rèn),他確實是心有不安。
蕭景的態(tài)度堅定,楚長歌雖隱隱覺得不妥,卻也只能應(yīng)了聲“是”。
許是因為地上躺著的人,帳內(nèi)的血腥氣愈發(fā)濃重了。
楚長歌行走沙場多年,無甚感覺,倒是蕭景,有些不適地咳了兩聲,目光掃過下方恍若死過去一般的男人,皺眉揮揮手,示意底下人趕緊把他抬走。
韓王有罪,但皇帝有旨,命還是得留著,楚長歌吩咐他們將韓王送至軍醫(yī)處稍作處理,又讓人嚴(yán)加看守,才往自己的營帳走去。
******
漆黑如墨,混沌不清。
蕭繹是被一陣突如其來的尖銳疼痛刺醒的。
“忍一下,很快便好。”
一道溫和清潤的聲音響起,他因背傷而趴在床榻上,無法看見那人的容貌。
背部不知被撒下何物,酸麻的刺痛陣陣襲來,幾度眼前發(fā)黑,他眉心微動,平靜的面容下卻是牙關(guān)緊咬。
“是不是很痛?此藥頗為烈性,但療效甚快,難為你得受些罪了。”軍醫(yī)溫聲安慰著,手上又是輕輕一抹,引來男人微不可聞的悶哼。
“難受的話,不若與我說說話?”
“哎,真該給你塞塊布之類的,莫要把牙齒咬壞了……”
……
那人絮絮叨叨說個不停,頭腦有些發(fā)昏的蕭繹是半個字聽不進,只覺耳邊嘈雜,愈加痛苦難耐,終于忍無可忍開了口:“何人……”
那人頓下話頭,似是愣了會兒:“嗯?是問我姓名?”
“……”
“我叫墨白。黑土墨,單名白。”
墨白……為何聽著有幾分耳熟?
十年前某些零碎的畫面悄悄拼湊,卻似是蒙了一層濃重的霧,叫他看不真切。
“其實是叫墨白,阿白是老爹叫的。”
稚嫩的童音驀然浮現(xiàn)于腦海中,紛亂的神智忽而有了一絲清明,蕭繹心下一震,掀眸去看,卻因那人逆光而無法辨清相貌。
“……你歇息罷,莫要動了,否則傷口會裂開的。”墨白給他纏好了布條,將用剩的藥收起來,屋內(nèi)的血腥味有些重,他皺了皺鼻子,低頭為男人蓋上一條薄被后,便快步走出了營帳。
蕭繹望著那道遠(yuǎn)去的白色身影,沉沉合上了雙眸。
******
徹夜未滅燈火的營帳外,全副武裝的侍衛(wèi)重重包圍,守了整夜卻不見半分疲態(tài),不愧是一等一的大內(nèi)高手。
楚長歌行至營帳前,門邊的兩名侍衛(wèi)均持劍相擋,其一人垂首道:“請將軍出示腰牌。”
按理說,楚長歌這種等級的大人物,進出營帳是無須驗明身份的,但他未有任何異議,從容掏出代表他的腰牌,得到放行后方跨入帳門。
里頭的人可不是簡單之輩,小心謹(jǐn)慎些總不會有錯。
帳子地兒大,布置卻簡單,除卻一張大床、桌椅及燭臺外,連炭爐都是新搬進來的,顯得空落落的,倒是符合韓王的罪犯身份。
坐在床頭方椅的趙信站起來,上前一步:“將軍。”
楚長歌止步于床榻三尺外,看著上身裹滿白布條,仍閉眼趴著的男人:“他的傷,軍醫(yī)怎么說?”
“軍醫(yī)說是皮肉傷,未傷及筋骨,但若要康復(fù)快,需靜養(yǎng)幾日。”
楚長歌搖頭:“皇上已下旨,今日便將他送回京城,顛簸怕是少不了了。”
趙信摸著下巴:“路程不遠(yuǎn),到時派個軍醫(yī)跟著,死不了人。”轉(zhuǎn)頭又問,“將軍親自去嗎?”
“皇上令我留下,我打算讓秦齊負(fù)責(zé)押送他回京。”他不出意料在趙信的臉上看出一閃而過的失望,拍他的肩笑道:“你不想留下?我記得你騎射出眾,特意留你在這里參加春獵,給我這個將軍掙面子的。”
趙信頓時雨過天晴,單膝跪地抱拳道:“多謝將軍高看!末將定當(dāng)……”
“行了,話可莫要說大了。”楚長歌虛扶他起來,“去替我叫秦齊來罷。”
“是,將軍。”趙信樂呵呵地走了。
事關(guān)重大,楚長歌當(dāng)然不可能隨便選派。趙信武藝過人,精通騎射,在戰(zhàn)場上英勇無比,但脾氣暴躁,神經(jīng)大條。相較之下,擅長謀略的秦齊,則穩(wěn)重可靠得多,不易為人利用,顯然更為合適。
“假寐竊聽,可不是君子所為。”
男人聞言,緩緩睜開眼,由于頭側(cè)枕在床上,丹鳳眼微瞇斜睨著他,冷漠面容上幾分慵懶貴氣,絲毫不似傷重而動彈不得之人。
他刻意放輕氣息,連離坐在他旁邊的趙信都未曾發(fā)現(xiàn),這個人竟能察覺到。
呵,不錯。
韓王不開口,目光卻移到楚長歌身旁的桌上,又面無表情地瞥了他一眼。
楚長歌轉(zhuǎn)頭看過去,桌上只擺了茶壺和茶杯,會意,倒了一杯茶送過去,冰涼。
韓王也不在意,強撐起半邊身子接了茶杯,明知那是隔夜茶,涼心凍肺,猛地一口飲盡,眉頭未曾皺一下,待人拿了杯子,才重重地倒回去。
楚長歌掃了一眼他背部因動作而微微滲血的白布條,可方才拿在手里的茶杯卻是平穩(wěn)得水波不曾有,心中不由升起幾分驚訝與敬佩。
“將軍早知本王已醒,不戳穿反行試探之舉,便是君子?”
楚長歌頓了頓,像是未料到韓王會開口,過了一會兒才將茶杯放下,坐在桌旁,一手曲起隨意搭在桌面,輕笑道:“我無意冒犯王爺,只是皇上看重你,我還是謹(jǐn)慎些為好。”
他的面上仍舊冷冷的,似是疲憊地合上了眼。
“韓王此舉……目的何在?”
聞言,蕭繹薄唇輕啟,吐出二字:“報仇。”
“韓王與皇上,有過節(jié)?”
楚長歌少時入宮作太子陪讀,與韓王碰過幾面,印象中他冷淡且不近人情,仿佛對一切皆不在意,或者說,不屑于在意,除了維持表面上的和睦,與皇帝幾乎不打交道,后來皇位之爭亦沒有摻和進去,何來過節(jié)?
蕭繹輕哼一聲,冷道:“如何沒有?”語罷轉(zhuǎn)過頭,臉朝內(nèi),顯然不欲深談。
楚長歌眉心深鎖。
韓王昨夜那一出,實在令人費解。
謀反倒是談不上,若真有反心,上山來的絕不僅僅是數(shù)千人的兵力。
報仇?他卻是不信。
單單為了報仇刺殺皇帝,大可派高手上來刺殺,手腳干凈些的,甚至不會留下把柄,何須親自前來,將自己折進去?
正思索間,門外守衛(wèi)揚聲報:“將軍,秦副將到。”
他收斂神色,起身往外走,錯過了身后回過頭的蕭繹,昏暗中,眼底冷芒乍現(xiàn)。
******
是夜,楚府。
屋內(nèi)滅了燈,漆黑寂靜,裹著錦被伏于床榻的少女墨發(fā)披散,神容倦怠,卻是翻來覆去,輾轉(zhuǎn)難眠。
又來了。
楚書靈緩緩睜開雙眸,翻了個身,平躺于榻上,手往被子外一伸,有些煩悶地拍了兩下床。
自三年前起,不知為何,偶爾在夜里入睡前,她會有種……被人盯著看的感覺。
起初她有些害怕,但過兩日,又消失無蹤了,等她幾乎要忘卻此事時,這種熟悉的感覺卻又悄然出現(xiàn),反反復(fù)復(fù),卻仿佛只是單純看看,別無他意。
倘若對方欲對她不利,機會多的是,何必苦苦堅持三年?
漸漸地,她也便放下心來,甚至有余心記下其出現(xiàn)的頻率,有時隔數(shù)日一回,有時兩三月一回,有一回久些,足足隔了半年。
不過,這會兒令她煩心的,卻并非此事。
兩月前,哥哥剛從燕山回京不久,便遠(yuǎn)調(diào)西沙城,而墨白自從入職太醫(yī)院,便日日早出晚歸,要么窩在房里制藥,要么外出走診,她都記不清幾日未曾與他打過照面了。
他是哥哥半年多以前帶回府中的,說是受人所托代為照顧的后輩,結(jié)果一進屋就被毫不知情的她當(dāng)做登徒子,一腳踹翻到湖中,成了落湯雞。
因著兩人年齡相近,她時常欲尋墨白一塊兒溜出去找樂子,可惜他性子沉靜,大多時候?qū)幙稍诟锎x些醫(yī)書,顯然懶得陪她瘋。
也罷,反正過去幾年,哥哥總忙于公事,她在府里耍弄刀劍,自娛自樂,偶爾溜出去逛會兒市集,也挺逍遙自在的。
然而前兩日哥哥寄信回來,道她即將及笄了,準(zhǔn)備請一位教養(yǎng)嬤嬤收收她的性子。
一想到將來得日日在院子里頂著水碗練步子、關(guān)在房內(nèi)讀女誡,她便寢食難安,恨不能卷鋪蓋離家遠(yuǎn)行……
可她能往哪兒去?
心頭忽而浮現(xiàn)一個地方,然終歸路途遙遠(yuǎn),她只身一人只怕難以成行。
哎,數(shù)年不見,倒是不知易哥哥可還安好……
此時的楚書靈萬萬不曾料到,這個人,會在一個月后某日的夜深時分,渾身是血,倒在她的閨房內(nè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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