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帳外。
落下的火光一道接一道,好幾個營帳都起了火,而且皆是隨行的重臣所住的地方,目標指向鮮明得,就如同事先知曉這些營帳的分布一樣。
然而,原本該住著大臣的營帳,帳門一掀,卻是成隊的士兵從里頭奔出,身穿護甲,頭戴鐵盔,迅速有序,哪有半點歇息過的模樣。
咻——
西北方向和正南方向的哨臺均放了煙,楚長歌剛從營區東邊一個不起眼的小帳邁出,鄭副將便迎面趕來,看起來憂心忡忡:“將軍,西北和南面遭到軍隊偷襲,合計約有五千人,西北兩千,南面三千,現在暫時由起火營帳的士兵迎擊,只有千余人,恐怕撐不了多久。”
西北面營帳分布稀疏,且防守較弱,南面則較為密集,防守主力也在那邊。
這消息傳得倒是挺詳細。楚長歌略一點頭,冷峻的面容上無一絲起伏,只加快腳步走在前頭:“還有多少人馬?”
“目前可用人馬還有不足兩千。”
“足矣。”楚長歌仍是波瀾不起的神情,聲音沉肅而鎮定,“你不必跟我,留在此處,負責保護東邊的營帳,確保皇上的安全。一旦形勢不利,立刻護送皇上等人由秘道下山。”
“將軍!”鄭副將又追了兩步,攔在他面前,“我們兵力僅有他們一半,如何能抵擋得住?將軍不如同末將一起……”
楚長歌垂首注視他,面上更冷了幾分,“可知違抗軍令,該當何罪?”
“將軍!”鄭副將撲通一聲跪下,卻固執地不肯讓開。
“真是……”楚長歌只得抬腳,狠狠把他踹到一邊兒去,“放心,死不了。”說罷便大步繞過他,披風迎風翻飛,掃過他的發頂。
他翻身從地上爬起,卻見楚長歌離開的方向,正是火光大盛的北面。
******
正子時過二刻。
沙沙作響的聲音,急促緊湊的腳步,锃亮的兵器在微弱月色下映出令人心驚膽跳的鋒芒。
“唔——”
“啊……”
“……”
長矛破腹,刀刃封喉,鮮血四濺,在這悄無聲息的黑暗之中,殺戮正在殘酷上演。
不同于身穿盔甲的士兵,疾行的他們身著黑衣,黑布蒙面,雖僅有十人,卻個個身手敏捷、殺人于無形,俱是百里挑一的高手。
其中一人卻是特別,身披華服,玉帶束發,面上亦未有任何遮掩。
身后的黑衣人行進速度已算極快,他卻毫不吃力地走在隊伍最前,只稍細看便可發現,長袍下幾乎是足不沾地,可見其輕功之了得。
前方一片光亮之處,刀槍碰撞、呼喝喊叫的聲音不絕于耳,春獵隨行的軍隊與突襲的士兵混戰不休,先前因兵力稍弱而顯頹勢的南軍,在其余人馬補充后勉強挽回了局面,一時也分不出勝負。
于林中穿行的隊伍逐漸慢下速度,最終止步于距營區一里外,轉眼間便分散藏匿,靜待主人下達命令。
那華服男子似是絲毫不懼為人發現,足尖輕輕踩在枝椏之上,穩穩立于高處察看情況。
明月正當空,淡淡光華灑在他光潔白皙的臉孔上,棱角分明的輪廓透著清冷之色,那雙丹鳳眼鋒芒盡藏,卻掩不住眉間的英氣,本相矛盾的特質,在他冷漠的面容中竟相融無異,俊美絕倫,高貴之氣隱隱流轉。
“主子,是否需要屬下前去一探……”四周不見人影,一個毫無感情的聲音在身后響起。
他抬手微微一擋,身后立刻歸于沉寂,靜得連氣息亦無法聽見。
帶火的箭矢已不再落下,北面的火勢逐漸得到控制。他盯著被燒得幾乎塌下的龍帳,眸中泛起一絲冷意,身形一動,人已如離弦之箭般急速往目標前去,黑暗中幾道矯健身影即刻跟上他,沒有半絲遲疑。
回首望去,方才男子所站的一節枝椏,竟是分毫未動。
******
待火焰終于完全撲滅,豪華的龍帳已被燒得殘破不堪,楚長歌趕到時,幾個士兵剛進了帳內。
他隨手扯了一個士兵過來,臉上的神情沉得有幾分嚇人,拔高的聲量透著壓抑的怒氣:“皇上呢?”
“將……將軍!”那士兵匍匐在地上哆哆嗦嗦,嚇得結巴,“方才有弟兄進去尋皇上,但一直沒出來,火越燒越大,我們在外邊進也進不去,現現……現在……”
“廢物!”楚長歌疾步走到帳前,卻聽見里頭傳來驚恐的大喊,二話不說邁入帳內,所見之景……確有些不堪入目。
燒焦的四具尸體以扭曲的姿勢倒在一處,形容可怖,幾個士兵驚呆在一旁,不知作何反應。
楚長歌面無表情地注視著那幾具死狀慘烈的尸體,突然眉峰一動,轉瞬間便旋身迫近龍帳之東,猛然破帳而出,利劍出鞘,快如閃電,泛著寒光的劍鋒直指來者。
帳前的士兵正吃力地抵抗不知從何處冒出的黑衣人,幾乎毫無反擊之力,退無可退之時,宛如救命符般,后方有人沉聲一喝:“韓王已受擒,速速投降!”
話音剛落,一位衣衫華貴的男子自陰暗處走出,風姿卓越,神情漠然,仿佛那柄橫在他脖子上的長劍不存在一般,卻教黑衣人紛紛放下了武器,跪地投降。
不出一刻,適才險些被殺個片甲不留的士兵們,高舉□□,齊齊捅向束手就擒的黑衣人。
擒賊先擒王。
成王敗寇,熱血灑地,十名死士,無一生還。
******
東面的營帳由于遠離敵軍突襲地點,倒是未曾受到太大的波及。皇帝已經移駕至最大的帳子,其余重臣在另一些小帳內歇息,待明日搭建起新的營帳,再重新分配安排。
子時已過,經歷了一場變故,無論是參戰的士兵,抑或是躲在后頭擔驚受怕的隨行大臣及一干伺候的太監宮女,均是疲憊不堪,也不講究什么尊卑有別了,有地兒便將就著歇下了。
一個時辰前被火光照得敞亮的營區,重歸平靜,只除了東面靠北的一頂大帳,仍燈火通明。
帳門一掀,徐公公從外間走入,臂彎處的拂塵一晃一晃,劃出一道道銀弧。
“皇上,韓王已帶到,是否通傳?”
蕭景正優哉游哉飲著杯中熱茶,神色淡淡,唯有微微上挑的眼角,泄露出一絲諷笑。
“傳。”
未幾,帳門再次掀開,鐵甲輕碰微響,迎頭之人大步如風,于案前一揖,正是親手擒住韓王的楚長歌。
“參見皇上。”
而他的身后所立之人,身量頎長,雖被五花大綁,發絲披散,錦繡華服亦有幾分臟亂,卻因周身的清冷之氣,以及冷峻面容上漠然的神情,令人不覺他有分毫慌亂和狼狽。若非知他已服下軟筋散,內力盡退,即便是制住他臂膀的兩個士兵,也斷然站不住腳跟的。
“大膽罪人!面見皇上,還不跪下!”徐公公怒瞪案下站得筆直的韓王,尖細的嗓音令聽者禁不住發顫。
蕭繹不為所動,可兩個士兵卻不能違反君命,當即大力將他按倒在地,沉悶的撞擊聲不響,自膝蓋刺入的鈍痛,卻令他頭皮發麻。
蕭景擱下茶杯,掀眸瞥了那個雖跪在地上,背脊仍挺得發直,不卑不亢的韓王,只覺得他那張毫無表情的臉刺眼得很,一絲陰狠閃過眼底。
“十年未見,一見便贈朕此等大禮,韓王倒是有心思。”蕭景勾著唇,語氣隨意得如同話家常,出口的話卻不可輕受,“于情于理,朕不好拂了你的意,作為回禮……”他一瞇眼,往徐公公那兒一斜,便聽徐公公扯著嗓子喊:“來人,賞韓王三十軍杖!”
虧得這徐公公說得出口,這算哪門子的賞賜?
然皇上的意思如此,底下人哪敢不從,只得默默取來軍杖,兩個士兵一左一右弓步站著,知韓王一向討不得皇上喜歡,下手也愈發不留情面。
堅硬的軍杖結結實實打在蕭繹肩背上,實木與肌肉相撞發出一下又一下的清脆聲響,揮過的軍杖濺下一地的血點,杏白色的外袍亦留下一道道交錯的血痕,觸目驚心。
他生生受完三十軍杖,不吭一聲,只在最后一杖落下時,再壓抑不住地噴了一口血,染紅了身前的一方地毯,然后支撐不住地垂下了頭。
“受不了了?”蕭景見他渾身是血的不堪模樣,似是終于尋著了勝利的快感,低沉的聲線沾染了顯而易見的不屑,得意之色盡顯,“朕記得當年的你,可是個茶飯不思、獨愛習武的武癡,怎么,這些年來武藝不見精進,敵不過楚愛卿便罷了,連著小小懲罰都扛不住?”
蕭繹仍低著頭,沉默以對。
“呵。”蕭景也不惱怒,負手步下案臺,“朕以為這些年來,韓王在秦陽城養精蓄銳,能長點腦子,不成想竟使此等拙劣詭計,當真是令人失望了。”
楚長歌之前已經查明哨兵中有韓王的人,派了心腹去監視。
確認他將整個營區的營帳所屬及分布圖交到韓王手上后,于兩批哨兵輪值之間,照計劃迅速將皇帝、長公主和大臣等人從中央靠西南的大帳撤出,轉移至東面的中小營帳之中,由皇宮侍衛負責保護。而軍隊則大部分轉移至大帳之中,待出兵信號發出,立刻出帳迎敵。
韓王的目的顯然是刺殺皇帝。
生要見人,死要見尸,無論龍帳是否燒了個清光,他也必會親自前往確認皇帝的生死。
為了引韓王出現,皇帝移駕的消息絕不可泄露,故將士里除了楚長歌和受命守衛東面營帳的鄭副將外,再無第三人知曉。
果不其然,偷襲的軍隊從西北面和南面攻入,不但撲了空,還遭到埋伏的士兵頑強抵抗,即便人多勢眾,卻也輕易討不得好,一時被纏住脫不得身,又無法深入東面去。
當然,以一比二的兵力劣勢,取勝幾乎不可能。但他們并非為了取勝,最終的目標只有一個,那就是活捉韓王。所以楚長歌派了副將趙信和秦齊分別領兵,自己則往龍帳去拿人。
死傷必然會有,可控制了韓王,還愁控制不了他身后的兵?
蕭繹渾身疼痛麻木,反綁在后腰的雙手握拳微微用力,卻運不上半點兒真氣,不由感嘆那軟筋散果真名不虛傳。
不過也好,倒是給他省了點事。
要教人探知到他的內力到達何種程度……相信這位多疑又陰險的皇帝,絕對能做出找人把他的手筋腳筋全挑斷的事來,到時事情可就棘手得多了。
眼前出現一雙黑底繡金龍長靴,頭頂似是傳來輕笑,蕭繹神情卻依舊冰冷,蕭景卻被他的不理不睬激起怒氣,下一瞬便猛地踩在他胸膛上,狠狠將他踹到地上。
“唔……”
他胸口一悶,側頭又吐了一大口血。方才跪了不久,肩背的傷口一直在流血,不知是不是軟筋散的副作用,他的眼皮有些沉重,倒在地上也沒再起來。
腳步聲在接近,他感覺下巴突然被用力掐住,半睜著眼,逐漸模糊的視線中,那張久違的、與自己有幾分相似的臉緩緩放大,一張一合的薄唇說了一句話。
“無論是十年前,還是十年后,你都只是……朕的手下敗將。”
蕭繹冷淡地合上眼,面上無任何反應。
……天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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