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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這處宅子的年代有些久遠,外觀看起來破舊得很,里頭卻寬敞華美許多。

  烏璟坐在桌邊飲茶,姿態(tài)慵懶,雖對一屋子俯拾皆是的金銀擺設嗤之以鼻,面上卻不露半分,待屠爺過來坐下后,直奔主題:“今日前來,是想與屠爺談談武館的事。”

  十多年前,屠爺帶著一筆銀子遠道而來,在秦陽城落腳開了一家武館。

  此武館與尋常供人習功夫的武館不同。光顧的客人無所謂身份,只要有錢便可進館。館內有不少小工,名義上是武館陪練,實則是給客人出氣用的人肉沙包,個個耐打能扛,任由客人打得痛快為止。

  鑒于客人多是有頭有臉的公子哥兒,不便叫人知曉真實身份,伺候的小工們需得以布蒙眼,以棉塞耳,待客人離開后才可取下。

  這種生意頗為殘忍,有時客人下手沒個輕重,直接打死了人也不是沒有的事,但他們出手也豪爽,只要銀子來得快,便自然有人愿意干這活。

  屠爺正是靠這家武館發(fā)了家,近些年來日子過得愈發(fā)滋潤,娶了娘子生了娃,小妾也收了好幾房,全都妥妥帖帖養(yǎng)著。

  “談武館的事?”同是生意人,屠爺豈會看不出對方的意思,當即心下一涼,“談……什么?”

  烏璟垂眸飲茶,悄無聲息瞥了門邊的小廝一眼,朝屠爺輕松一笑:“屠爺,可愿將武館賣予我?”

  他心頭咯噔一跳,只覺被人兜頭潑了一盆涼水,勉力維持肥肉橫生的臉上僵硬的笑容:“公子開了尊口,我豈敢不賣?”

  “屠爺這話過了,我烏璟從不做強人所難之事。”烏璟輕輕放下茶杯,右手閑閑搖著折扇,似是全然不在意他的決定。

  不賣?

  三年前隔壁老王的首飾鋪子堅持不賣,結果生意一落千丈,最后迫不得已反過來求烏璟公子買下來的事,他可記得一清二楚。

  鋪子沒了,他還可以做別的生意,要是像老王那般被逼得待不下去,只好離開秦陽謀出路,可就凄慘多了。

  “不強人所難,是屠爺我自己想賣。十幾年早膩味了,正想轉手呢。”

  見他識相,烏璟滿意點頭,一收折扇,有一下沒一下拍著掌心:“屠爺開個價罷。”

  這口氣倒是大,屠爺在心里暗暗算了算,斟酌片刻,報了個數(shù)。

  “少見,屠爺如此客氣?”烏璟挑眉,向他比了個手勢,“這個價如何?”

  屠爺不敢置信,當下倒抽一口涼氣——

  這……這可是他開價的五倍!

  這么多銀子拿到手,他下半輩子只消坐著享受榮華富貴了,哪還用做什么生意?

  “不愧是烏璟公子,出手如此大方,實在佩服,佩服。”屠爺一掃之前的憋屈苦悶,眉開眼笑,“我這就去取武館的地契來。”

  “不急,待我明日派人將契金送到,你再交予我也不遲。”目的達成,烏璟站起身,看向外面的天色,“這個時辰……武館要開門了罷?”

  屠爺稱是:“公子可要去武館看看?”

  他視線往門邊一掃,迅速收回,再次搖開折扇,欣然同意:“有勞屠爺帶路。”

  “應該的,應該的。”

  二人先后走出主屋,一身黑衣的小廝身形一動,不緊不慢跟在后頭。

  ******

  一間陰暗簡陋的木屋,窗戶被人用木條釘死,如牢籠一般,卻不時傳出一陣陣壓抑興奮的起哄聲。

  “洪哥!洪哥!”

  “打得痛快,再來一回!”

  ……

  屋內幾乎毫無光線,只有木墻縫隙透出的些微陽光,落在一橫排亂七八糟的大通鋪上。

  被喚作洪哥的青年人屈腿死死壓在趴倒在地的少年背上,一手掐著他的脖子,好整以暇欣賞那張白嫩的臉慢慢漲紅,皺眉痛苦的神情:“怎么,咱們武館的頭牌,就這點能耐?”

  少年張嘴哈氣,氣息卻有出無進,發(fā)不出半點聲音。

  “不說話?啞巴了?”洪哥笑得得意,堅硬的膝蓋故意往他背上的傷處狠狠碾去。

  “唔……”他痛得眼前一黑,喉頭翻滾,幾乎要吐出血來。

  洪哥咧著嘴,連平日最不愿示人的半只尖牙都露了出來,正欲再招呼兩下,趴在窗縫把風的小孩卻忽然喊起來:“來了來了!快散了……屠爺要過來!”

  圍觀看戲的少年們走的走跳的跳,飛快爬回自己的位置,洪哥嗤了一聲,從少年身上翻下來,末了還給少年后腦勺狠狠來了一巴掌,才一搖一擺回了自己榻上。

  少年強忍眩暈撐起上半身,一點點挪動跪坐在榻上,不停深呼吸。

  “到了,來,公子這邊請。”

  屠爺?shù)穆曇粼陂T外響起,強烈的白光隨著木門打開而猛然射入,瞬間照亮了殘破的內屋……以及整齊排坐于大通鋪上的十幾瘦弱少年。

  屋內彌漫著一股潮濕難聞的氣味,烏璟皺了皺眉,目光掃向規(guī)矩垂首的小工們,最后落在一個姿勢略顯怪異的少年身上。

  “那個……”烏璟抬了抬下巴,示意屠爺,“怎么回事?傷了?”

  武館規(guī)定伺候的小工臉上不可有傷,免得壞了客人的興致,但屠爺何許人也,自然看出了端倪。

  只不過他對這幫小工間的打鬧,向來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要不鬧出人命便好。

  “公子眼光真好,他是咱們武館頭牌阿九,身體底子好,一日接二三回不成問題。”

  “當真?”烏璟笑了,“我家小廝功夫不錯,讓他扛幾手試試?”

  屠爺一副“您請隨意”的狗腿表情。

  面無表情的黑衣小廝緩步靠近阿九,在少年還未提上氣來便迅速出手,快若無影,高大挺拔的身軀阻隔了身后人的視線,無人看清他到底做了何事。

  “確實不錯。”待小廝回到身邊,烏璟點了點頭,對屠爺?shù)溃安畈欢嗔恕!?br />
  屠爺哈著腰:“好,我送您出去。”

  ******

  回到易宅,二人前后進了書房。

  烏璟回身掩上房門,才看向撕下□□的“小廝”:“王爺……要換身衣服嗎?”

  蕭繹已在書案后落座:“不必。”

  “武館的人選,可符合王爺要求?”烏璟知他不大在意衣著打扮,將話題轉向今日之行。

  其實收購武館不過是一個幌子,他們真正的目標,是武館內頭牌小工,阿九。

  “嗯。”蕭繹方才探過他的身手和內力,基本為零,倒是筋骨不錯,只要日后勤練,便不愁無法提高。

  看樣子是滿意了,數(shù)年來不知物色了多少人,終于成了一個,烏璟松了口氣:“那其他人準備如何處置?”

  若王爺有心收人,其余相干者便不可留下,以免將來成為被追查的線索。

  買下武館,正是為了在處理此事時更為方便。

  “放走。”蕭繹輕輕吐出二字。

  烏璟擔心有人對此起疑:“放走?直接放走的話,獨留下的一人不會過于顯眼嗎?”

  “不會。”他的面容沉靜如水,篤定道,“無人會懷疑一個死人。”

  死人?

  王爺要把人給殺了?

  烏璟大為不解,欲再問卻被蕭繹擋了回去,只好抱著滿腹疑問退下,靜待王爺?shù)陌才拧?br />
  ******

  “走水了!走水了!快起床!”

  “天,怎么燒起來了……快逃……”

  是夜丑時,東巷拐口的武館忽然走水,火光大盛,后屋沉睡的小工們紛紛驚醒出逃,連包袱都顧不得收拾。

  “啊,阿九怎么不醒,火越來越大了……”

  “……別管他了,趕緊跑罷!”

  少年依舊一動不動仰躺在榻上,蒼白的臉透著沉沉死氣,對即將吞噬他的火勢毫無知覺。

  房梁塌陷,火焰漫天,矗立秦陽城東十數(shù)年的武館,短短一夜之間,化為烏有,人走鳥散。

  再無人記得起,那個永遠沉眠于大火中的,叫阿九的少年。

  ******

  窗外的陽光盈盈蕩入干凈整潔的房內,些微刺目,卻溫暖至極。

  床沿的手指微動,原本緊閉雙目的少年悠悠轉醒,下意識抬手擋了擋傾瀉而下的光線。

  此地是……何處?

  他甩甩仍有幾分昏沉的腦袋,翻身坐起來,瞧見全然陌生的環(huán)境,以及覆在腿上的錦緞薄被,身上嶄新的絲質里衣,徹底愣住了。

  直到有人推門而入。

  “醒了?”

  少年回神,抬首望向步步走近的頎長身影,莫名有些熟悉,又被來人的身上隱隱流轉的貴氣逼得低下了頭。

  蕭繹卻不容他避而不視,扣住他的下巴要他抬起頭來,瞇眸審視那張與自己有八分相似的臉。

  確實……只要非熟悉他的身邊人,憑著這張臉,足夠以假亂真了。

  何況是,已然數(shù)年未見面的人。

  “有何想問?”蕭繹松開他,就在他跟前幾寸之外,居高臨下看著他。

  少年重新垂下頭,萬千疑問在心中一閃而過,被他撿起,又轉身丟棄。

  他本是孤兒,被屠爺撿回去養(yǎng)了數(shù)年,開始在武館做小工,一做便是十年。

  長年累月的凌、辱虐打,不見天日的黑暗生活,他如行尸走肉一般,渾渾噩噩活到現(xiàn)在。

  那夜大火,他并非一無所覺,然全身上下無一處可動,雙眼睜不開,也無法張口說話,眼瞧著火苗逼近,認命等死,耳邊卻忽而響起一個聲音:“本王帶你出去。”

  清冷似水,一如方才說話之人。

  良久,少年終于開口,微微沙啞:“為何救我?”

  “你已猜到了。”語氣肯定。

  他心下一震,為剛才被迫直視的面容,亦為男人洞察人心的敏銳。

  而后,漸漸恢復平靜,卻是掀被下了床,撲通跪在男人面前,擲地有聲:“我愿追隨大人,永無二心。”

  既然自己的命為他所救,少年便如他所愿,做他的影子。

  “好。”

  阿九已死。

  此后,他只是韓王的影子,名喚藍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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