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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十四章故人


晚上八點,林江浦和甄城張登坪坐在樓前的石桌邊閑話,一般在這個時候,張登坪早已回了西院,甄城多已準備入睡,林江浦也已回了房間無事很少出屋的,今日卻反常。

        徐姐只得給三人又送了些小點心,心里終是覺得奇怪,眼見他們仨互相本沒什么話題,為何沒話找話的強聚著不肯散。

        徐姐不知,下午的時候,張登坪在臨江口附近看見趙慕遠和一個年輕女子親親熱熱的拉手進了一家春館,只是二人跑得急,他并沒有太看清楚。

        回來就暗中和甄城打聽趙慕遠在不在,果見他不在出門也并沒知會眾人!張登坪便斷言那一定是慕遠,又聯想著剛入府時慕遠被陌生女子送去就醫的事,想問個究竟。

        甄城心里大驚!李拜天的孫女不算,慕遠難不成還和女賊或是女妓做了朋友!打定主意晚上回來也要告誡質詢他!故也暗自等著。

        二人本沒敢聲張,誰知甄城的大嗓門早被林江浦聽了個底兒掉,他面上只當不知,心里自然半信半疑,急于看看慕遠回來的情形。

        時間不早了,見慕遠仍不回來,斷不是采買辦差去了,故幾人雖都不說,卻個個私下心里越來越些擔心!

        慕遠回到林府,已經是戌末亥初時候,他心想雖然回來的不是很晚,但只走時沒有和徐姐請假,免不了被斥責一番,一面想著玩的那么有趣,斥責倒也值了!

        本以為能偷偷溜回去,誰知幾個人都在院中坐著!心里大呼不巧。

        一面盡力掩飾著臉上的興奮,硬著頭皮來至跟前,不好意思的才要張口,誰知林江浦倒先淡淡挖苦了一句:“回來了?這么早。”

        便沒了下文。

        一旁徐姐見團長不責,也不便太責怪他,只打岔道:“哪里買的毛絨小狗,還真是怪有意思的呢。”

        慕遠笑道:“我看著像是咱的小虎子,想送給少爺的。”

        徐姐道:“文宇已睡覺去了,明天再給他。”

        一邊甄城也道:“別說,還真有點像!你這是在哪兒買的?”

        慕遠語結,臉上便有些泛紅道:“我在…我在……”

        張登坪道:“你是去哪了?”

        慕遠仍是遲疑:“我去了…去了…”

        甄城見狀,疑道:“你該不是真去了?”

        說著看了一眼旁邊的徐姐,沒好意思再問。

        林江浦雖未說話,但不知為何,臉也跟著紅了,狠狠的瞪了慕遠一眼。

        慕遠不好意思,道:“我去了春風蕩玩了,逛了市集,還頭一次坐了船。”

        他覺著自己這樣單純的去“玩”,似乎是一種難以啟齒的過錯。

        他似乎還沒有單純的做過出門去“玩”的事。

        他馬上道:“我保證,下個月我不休假了。”

        眾人的反應卻都很高興。

        甄城道:“哈!原來你去春風蕩了!”

        張登坪道:“我就說我看錯人了。”

        徐姐道:“今天是花市第一天!游湖的人一定很多吧!”

        見眾人沒怪,慕遠松了一口氣道:“人很多,湖面景致可美了!打把式賣藝的,玩變臉兒的!路邊的攤子賣很多好玩的東西!我還吃了青果蜜餞兒,還有枇杷和櫻桃,還有紅棗糕……很多呢。”慕遠興高采烈的樣子分明就是個孩子。

        林江浦沉著的臉也散了陰云,說道:“外面的東西這么好吃?家里是哪一樣沒有嗎?就該攔著阿玲他們,不給你留點心。”說完起身回房睡覺。

        ……

        船兒駛過長堤,慕遠不覺停了槳,只被一陣的鑼鼓吸引了去。和肖立一起,立身提頸向鑼鼓處望去。原來堤上是一家草臺戲班,慕遠不曾見過川劇,只覺墨彩是比京劇更夸張的濃重,卻也有一種聲勢在,齊齊的幫腔突兀卻高亢,別具一格。臺上的角兒隨著鑼點一個亮相,忽的欻欻換了一副面貌!慕遠一驚,那角兒欻欻又換了一個截然不同的面貌!只在他袖籠一遮一抬之間竟然換了七八次色彩孑然不同的面貌,或笑或哭或驚或怒或人或獸,遂不禁跳起來笑著鼓掌!惹得船身倏的一晃。

        肖立驚疑笑道:“我還以為哥見多識廣,你能不能不要這副沒見過世面的樣子好嗎?”

        慕遠點頭笑道:“頭一回見果然有趣!”

        忽而有些難為情道:“我們可不可以…可不可以也買一個?”

        似乎這是他平生第一次求人給自己買東西,自不好意思起來。

        他指著那個面具,岸上路邊攤子有人叫賣,他注意了很久沒好張口,因口袋里沒有錢。

        肖立哄道:“好好好,給你買,小朋友,你還想要什么啊?”

        慕遠喜道:“真的可以買嗎。”

        肖立道:“走啦走啦!說了肯定給你買,我還會變臉給你看呢!你沒有技術,變臉至多叫丟臉,這川劇的絕活,霞嬸在行的。”

        一面催他:“趕時間,劃走啦!”

        慕遠央告道:“我們再看一會兒!”

        肖立允了,一會便又催他:“走了,明天我就給你表演變臉,我還可以表演耍牙呢!開點劃到蕩邊去。”

        慕遠雖不舍,也只能劃走。

        肖立忽又調侃道:“哥,我倆同船,可也算得是上輩子修來的?”

        慕遠不解:“咱倆?”

        肖立道:“你沒聽過白素貞唱的,十年修來同船,百年修來共枕,千年修來妾與君一世纏綿。”

        慕遠笑著不去理他。

        肖立繼續逗道:“看來修行不夠啊!只修得了同船共枕!而這一世纏綿,我可是要和別人雙修的。”

        慕遠笑著丟個梨兒過去,被他一把擒住,笑著吃起來。

        一時到了蕩口,只見艷麗光彩的大船也多了起來,有些的已然點了燈,漂亮的不行。依著水聲,船上隱約傳來弦兒伴著清唱,別有一番風韻!

        ……

        肖立自搔首弄姿,輕吟淺唱引起了大船上周靜三的注意,扔下錢財信物,邀約了戌正在鴛鴦樓相會。肖立和慕遠退了船,船上一堆的食物和酒一并給了船家,船家自然高興的劃船走了。

        這邊肖立讓慕遠先回林府,慕遠放心不下,自然不肯,便約了在鴛鴦樓外面等。一邊心里焦急,一邊想肖立方才的話,青樓女子是不會讓恩客輕易得手,必先吊足了胃口,才能嘗到一點甜頭。

        慕遠不懂,他生怕肖立應付不來露出馬腳,畢竟周靜三的為人,不是尋常恩客。

        果不其然,肖立進了鴛鴦樓不到一個時辰,就聽著“她”罵罵咧咧的下樓出來,一邊用手捂著半張臉,一邊操著吳儂軟語,不依不饒高聲道:“本來就是講在前頭了的哎,我小西子是賣藝不賣身的!我管什么周大爺范大爺蔡大爺湯大爺的,你不能仗著有錢有勢就欺負我們外鄉人的呀!”邊說,便氣急敗壞的往外走。

        四面游湖人多,鴛鴦樓門外便聚集了一些看熱鬧的。

        周靜三舉著鞭子追在身后,罵道:“臭婊姊!跟我裝清高!不識抬舉!”說著就要抽下來。

        慕遠遠遠看見肖立要吃虧,正在著急,忽見肖立身后閃過一個身影,一把抓住了周靜三的手腕,周靜三便不動了,那人將他的手輕輕壓下,不待他發作暴怒先道:“周爺,算了,何必跟這些人太當真。”

        話雖客氣,但面上沒有一絲笑容。

        慕遠認得,說話的人是冷面豹子,鮑國。那日在何計果鋪那個!

        他不禁心頭一緊,壞了壞了,豹子那日也在發狠的找肖立的下落!

        那日肖立腿上的一槍不就是他打的!

        但應該和周禿子一樣,他也并不知這江浙女子就是肖立!

        周靜三朝著肖立啐了一口道:“別讓我再碰見你!”

        又對豹子說了句什么,扭頭走回去。

        慕遠悄悄靠近前了些。

        肖立也不忿的要離開,卻被豹子伸手攔下。

        肖立還是吳儂軟語,氣道:“大爺,他攔我是因為我今日晦氣,你攔我又是為的末事?”

        豹子看著他伸出手,低聲道:“拿來。”

        肖立心虛眼神躲閃,聲音卻豪橫的問道:“要什么呀?”

        “拿來。”豹子仍道,他是個惜字如金的。

        肖立無法,從胸前斜襟衣裳里掏出了一把首槍,圍觀眾人自有認得的,叫著后退。

        肖立已放棄了腔調,改回了本地話,賠著笑道:“東西不錯,我不過是拿來看看,干嘛那么小氣嘛。”

        把槍無奈還給豹子,撤身要走,卻仍被對方猛地拉住胳膊攔了。

        肖立急道:“大爺,都還給你了還要怎樣?”

        豹子道:“這個,你喜歡?”

        肖立語調上不示弱:“怎么的嘛?”

        豹子道:“喜歡,就送給你。”

        眾人噓聲疑聲一片。

        肖立倒不敢去接,疑道:“什…什么?”

        豹子又低聲說:“你喜歡,都給你…肉包子,都給你吃,我只要…饅頭。”

        肖立像釘在地上一樣,愣了半天,突然掙開豹子拉他胳膊的手,轉身疾走,拉著不遠處人群中的慕遠,飛奔而去。

        慕遠回頭看時,只見豹子口中似在說“別走,別走……”,太遠了,聽不到聲音只能讀唇。二人一直跑到蕩口上了車,肖立悶聲對車夫道:“快些,去寬長街。”

        便不再說話,慕遠也不說話,二人靜靜的,半晌,肖立干笑著蹦出一句:“小時候一起要過飯的,一個分不清肉包子和饅頭哪個好吃的笨家伙。”

        并沒人要他解釋。

        直到分手,兩人都沒有再開口。

        ……

        初一的早上,晨鳥唧唧啾啾,慕遠正圍著東院一進慢跑,阿生忙著開院門,結果大門剛一打開,只聽阿生不由得“哎呦!”了一聲,慕遠停下望去,卻見一個人直挺挺的站在大門口,就像是戲臺子上的角兒亮相一般!

        慕遠不禁立住,那人竟是豹子鮑國!

        “這位先生?”阿生本剛要問,這么早堵著門口干什么,結果被豹子一把抓住胳膊,急促的問道:“你們這府里,是不是有一個姓趙的先生!?”

        說到這里,就已看到幾步外的慕遠,猛的放開阿生,餓虎撲食一般幾步奔近,死死的抓住了慕遠,生怕他跑了似的。

        慕遠被他唬了一跳,弄得大叫:“疼疼疼!”

        阿生職責所在,大吼:“你這人怎么回事?一大早來人家里撒野!團長府也是你說闖就闖的嗎!”

        他這一叫,門房里又蹦出來三兩個壯小伙,門外則出現了一個魁梧的豹子的手下,雖明顯敵多我寡,但此人面上無一絲懼色,一看便是個老江湖。

        豹子手上放開慕遠,忙道:“你…你…”他赤紅著臉,頓了一下:“告訴我,肖立…是不是…饅頭?”

        “啊?”這一句沒頭沒腦的話,慕遠實在不知該怎么接。

        “肖立就是饅頭對不對?”豹子急切的問,只他的這句解釋,也和剛才一樣令人迷糊。

        暢春園外面,肖立總去喂食的那只流浪大黃狗,讓他起名字就叫饅頭,但這一定不是豹子問題的答案。

        慕遠只得道:“我實在不知道你在說什么。”

        豹子目中分明出現了一道寒光,繼而卻又是一道畏懼膽怯,口中道:“你…一定知道的,你怎樣才能告訴我?怎樣才肯講?”

        慕遠著急道:“我真的不知道。”

        豹子聲音低下來:“我昨天看見他拉著你的樣子,你們倆一定很熟很親近,我…求你…告訴我。”

        他努力擠出的一個“求”字,眾人聽了都從劍拔弩張換作了疑惑好奇。

        “……”慕遠覺得自己仿佛是課堂上面對先生提問,無法應對的學生。

        好生尷尬。

        豹子似橫了一條心放下身段,分明已是求助的口吻:“你知道的事,不肯輕易講出來的對吧?那你要怎樣?要錢還是怎樣?只要趙先生開口,多少錢都行!什么條件我都答應!”

        見慕遠一味搖頭不語,豹子急道:“我們晁爺說過,你…你…水深,你接近饅頭,不會是想利用他吧?我求求你了,請你千萬不要害他,我求你告訴我,肖立是誰!我求你了。”

        連著說了幾個求,豹子的內心似乎摧垮了。

        他竟猛然雙膝跪在地上!

        這下慕遠和眾人都唬住了!

        一個殺人不眨眼的莽夫,先是叫喊著說了幾句琢磨不透的話,然后口中哀求,然后突然就給人下跪!

        就像大暴雨時,一絲征兆過度都沒有,天嘎巴一下晴空萬里陽光普照一樣!

        不是只有壞事慎人,好事有時也同樣會嚇人一跳!

        慕遠便用力的扶豹子,但死活扶不起來。

        “怎么回事?”傳來一個冷冷的聲音。

        慕遠回頭,見是林江浦和甄城站在后面,二人都只穿了襯衣,甄誠的手原本按在腰間的匣槍上。

        林江浦問慕遠:“他是你的什么人啊?”

        慕遠急道:“他哪是我什么人啊。”

        眾人這才發覺,剛才的陣勢,像極了癡心女上門哭求負心漢的戲碼!

        只是沒人知道原由。

        林江浦怒道:“怎么回事?快說。”

        慕遠只得解釋道:“只是我昨天在春風蕩游湖的時候,碰見過的。”

        林江浦哼的沉著臉一笑道:“昨天游湖?見到了至少有幾百人幾千人吧?是都在我門外等著排隊進來給你下跪呢嗎!”

        一面示意甄城幫慕遠扶起豹子,豹子眼中本只有慕遠,突然發現近身的甄城,目中頓有一絲戒備和殺氣!

        甄城道:“這位兄弟,男兒膝下有黃金…”話到一半,戛然住了口。

        林江浦對慕遠道:“你說,往下說。”

        慕遠愣道:“我真的不知道該說什么……”

        話音未落,林江浦槍已在手,穩穩的指著慕遠的眉心!速度之快非常人可比。

        然而速度更快的是,豹子已毫不猶豫的直面擋在了慕遠之前!

        眾人再一次唬住了。

        林江浦冷笑道:“游湖見到的路人?肯拼命為你擋子彈!趙慕遠!你到底有什么魔力嗎?”

        手里的槍卻已慢慢放下。

        林江浦冷冷的看著鮑國,鮑國同樣回望著。

        慕遠知道,這兩邊身上都有些工夫的,如果出手,林江浦未必能贏。

        慕遠忙閃過豹子走前幾步,向林江浦道:“團長大人,是這樣的,昨天我和肖立一起去春風蕩劃船玩,然后肖立和這位兄臺的朋友鬧了點誤會,還是這位兄臺幫忙化解了,我們倆才得以脫身。”

        “肖立是誰?”江浦甄誠鮑國異口同聲。

        慕遠道:“肖立就是我在挑旗樓喝酒,認識的一位小朋友,在一個桌上喝過兩次就熟了。”

        “肖立到底是誰!”豹子道。

        慕遠回身道:“肖立就是肖立啊。如果兄臺想要見他,去挑旗樓找找就是了,他是那里的常客,老板和小二都認得他。”

        豹子無奈,只得向慕遠拱了拱手,絲毫不理會其他人,轉身奪門而去,那手下也跟著沒了蹤影,撂下一眾人等。

        慕遠向江浦投去一個歉意的微笑,江浦則冷冷扭頭而去。

        慕遠只得將“多謝團長解圍的話”和那個微笑一起咽了。

        ……

        本來慕遠今天是不該出來的,但他實在放心不下肖立,昨天他一直沉默不語,慕遠也想弄清怎么回事。于是,慕遠還是趁空去了暢春園。

        誰知,在暢春園門口,卻險些撞上了禿子周靜三,幸虧慕遠及時躲過才沒有被發現。

        肖立住的雜物間一如既往一片狼藉,他左邊的臉已經腫成了兩個胖,媚笑便成了可笑,慕遠嘆道:“都說了,你別去招惹周靜三。”

        肖立邊指著桌上的盤子笑道:“就一巴掌,換了這么一大堆東西,值了值了。”

        慕遠只見盤中不過是幾件偷的翡翠珠瑁金銀之物。

        肖立苦臉道:“哥,你視金錢如糞土,但能不能麻煩你裝著驚喜一下啊?”

        慕遠道:“你去撩周靜三,自然不是為了偷這些東西吧?”

        肖立道:“你弟弟哪會這么不開眼呢!”

        慕遠不言。

        肖立繼續道:“周禿子呢有一樣東西,原本是我們的,后來到了他手里,我呢,一直就想跟他買回來,他也同意了,錢也收了,可最后他卻說東西讓別人給買走了,這還不算我的錢也讓他給昧下了,所以你看,我是不是多少應該給他點教訓,讓他破破財。”

        慕遠道:“東西可是讓你爺爺的人買走了?”

        慕遠見他不明說是啥,卻能猜出個大概。

        肖立道:“可不就是李拜天!是偷走的呢!”

        慕遠道:“你不信周禿子的話,所以親自去探探鴛鴦樓,看那東西到底還在不在原處?”

        肖立挑指道:“哥你這腦子,我早說過,你這不是人腦子。這周禿子有兩個下處,一般他不帶女人去鴛鴦樓,鴛鴦樓離晁府太近。可今天花市,大家游湖,所以我料定他就近安置,小爺也算料事如神吧!”

        慕遠問道:“東西果然不在了?”

        肖立答道:“不在,畫軸連帶盒子都沒了!”

        畫軸子?慕遠知道那是金石鐏。

        慕遠急道:“可你和他做生意,你就不怕他知道了你身份?”

        肖立道:“我每次都裝成達州客,再扮扮老簡單的很。”

        肖立說過,他的娘親是達州人。

        慕遠輕輕道:“你要的東西,是你娘親的…賣身契?”

        肖立臉上陰云掠過,默默點了點頭。

        他知道慕遠一定會猜的出。

        慕遠問:“那身契為什么不在霞嬸手里,卻在周靜三手里呢?”

        肖立道:“這個我也說不清。早年是周靜三幫著霞嬸把這個春館開起來的。”

        慕遠不解。

        肖立道:“哦,他們倆是親兄妹。”

        慕遠驚道:“真的嗎?那你怎么還敢?”

        肖立道:“放心吧,霞嬸也不知道我在外邊的事,即便是知道了也不要緊,她比我還恨周禿子呢!兄妹倆早就反目成仇了!”

        慕遠疑惑:“為什么?”

        肖立道:“他坑了霞嬸好多的錢!所以現在他們之間沒來往!周靜三的臟事兒可多了,我都懶得說他!”

        慕遠嘆道:“你娘親人已故去了十余年,為什么你還要糾結一張身契?”

        肖立喃喃道:“每次我夢到娘,都是最后一面的樣子,她當時就快要咽氣,已經都不知道我是誰了,嘴里只能說一個字“贖、贖!”

        我在暢春園長大,我見過有的女人為了贖身拼命的接客,我知道這對他們多么重要!”

        他嘆了口氣:“霞嬸說,當年我爹是把我娘賣給了周靜三的,說好了會贖所以賣身契一直在周禿子手里,后來我爹死了,我娘跟著也死了,賣身契也就沒什么用了。可那是我娘臨死的念想啊!我以前在暢春園唱曲,本來是希望接近他,求他把勾了的賣身契給我,可后來我發現,他從來不逛窯子,即便他自己的買賣,他也絕不留宿,只是把女妓接走到他的下處去淫樂,而且青樓女子很少能進到鴛鴦樓。因為鴛鴦樓臨近晁天嘯的守義堂,他不敢那么放肆。”

        慕遠道:“周禿子要緊的東西藏在鴛鴦樓。”

        肖立點頭道:“周禿子自己有好幾家春館呢,他手里很多女人的賣身契都放在那,我親眼看見我娘的身契也在那!我用盡一切辦法搞錢!等我有錢了,就扮成達州客商去和他去談,結果他出爾反爾,坐地加價!在原來的價格上翻了兩番還多,我本來也想著答應就算了,誰知道他后來告訴我東西丟了!說是讓李拜天的人偷走了!”

        慕遠勸道:“至少,你娘的賣身契不在外人手里了。”

        肖立卻道:“除了我,都是外人!我要拿到賣身契,燒給我娘…那樣,那樣我再夢到她的時候,或許…她能和我多說幾個字。”

        肖立這樣玩世不恭從不哭哭啼啼的人,一旦落淚更讓人心疼。

        慕遠沉默了,心道:肖立想要的東西只是一張他已故娘親的賣身契,而這東西是不會特意放在金石鐏內的!金石鐏這樣的機鞘定然不是為了一張勾掉的舊身契。

        慕遠問:“你怎么知道賣身契在金石鐏里?”

        肖立不解:“金石鐏?那個黑畫軸子?”一面用手比劃了一下。

        慕遠點頭。

        肖立道:“我親眼看見的。周禿子還跟我說,只要我湊夠錢,三天后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慕遠問:“那你怎么知道,賣身契被李拜天的人偷走了?”

        肖立又嬌嗲嗲的恢復了原態道:“這就一句話兩句話說不清楚了。”

        慕遠一笑,他猜到他為什么不肯說了。

        肖立膩甜甜的道:“哥,我餓了。”

        慕遠道:“怎樣?”

        肖立笑道:“你幫我買好東西吃嘛,我這臉實在出不去門。”

        慕遠道:“我身上沒錢。”

        他的工錢上次也一起丟了。

        肖立用下巴點了點桌上的盤子,笑道:“我有的是!拿去,想買多少買多少,想買什么買什么,隨你。”

        慕遠看著他道:“包子,吃嗎?”

        ……

        十年前,包子和饅頭是兩個五六歲的孩子,爹娘都死了,兩個孤兒搭伙一起沿街討飯的活著。饅頭伶俐,包子直倔,所以歷來都是饅頭要的多,而包子幾乎要不到什么,哪怕是快要餓死,他也不會主動乞求別人手里的半塊吃食,只遠遠的躲閃的看著人家,等著人家招手叫他。

        這樣“不敬業”的流浪兒,自然更是面黃肌瘦皮包骨頭。

        可以說,沒有饅頭,包子早就餓死了。

        他們倆人住是路邊樹下橋洞里,吃是殘羹剩飯餿腐食,鋪地蓋天穿垃圾,披星戴月沐風雨。一起羨慕其他孩子的新衣新鞋,羨慕他們手里的糖果和他們的書兜子。

        后來他生病了,導致他第一次開口去“求”;

        而他生病了,成就了他第一次伸手去“偷”。看著饅頭被人打得鼻青臉腫卻并未丟掉的幾個果子,包子就明白,自己是可以把命交給對方的;而求來兩個包子的機會是比過年還少的,病重的伙伴吃了一個,還在眼饞另外的一個。

        包子說:“你喜歡,就都給你,我…愛吃饅頭。”

        “哥,吃包子比過年還高興呢!”

        “等咱長大了,哥天天給你買包子!”

        “那就天天都是過年了!咱快點長大吧!”

        包子喜歡吃饅頭,饅頭喜歡吃包子。

        包子的理想是饅頭,饅頭的理想是包子,他們為自己的理想活著。

        他們本會永遠在一起活著,命運像野草一樣纏繞在一起,慢慢而頑強的長大。

        直到那次,饅頭偷東西偷到了“儒匪”魏明學的身上,然后被他們強行帶走,而包子為了拉回他,和黒道人廝打,最后拼盡力竭暈死過去。

        自那之后,包子饅頭再沒見過。

        十年很慢,十年也很快,二人重逢,一個已然是冷面殺手鮑國,另一個則成了圣手神偷肖立!

        而且,十年后的重逢,大家竟是用“槍”說話的。那一槍,就打在了肖立的腿上!

        腿上的傷,雖不致命,但痛心的疼。

        慕遠道:“早上,豹子來林府求我……”

        肖立笑道:“他求你,他怎會求你?知道他的求字有多難你知道嗎?比要他的命,都難!”

        慕遠繼續道:“他來林府求我,當著很多人的面兒,跪在地上求我。”

        肖立的笑僵在了臉上。

        “他求我告訴他,你到底是誰,住在哪里。”

        “你告訴他了?”肖立急問。

        慕遠答道:“我告訴他,在挑旗樓就可以找到你,你去不去?”

        肖立滿不在乎道:“自然不去!這輩子我都不會再去挑旗樓。”

        慕遠道:“那他真會在那等你一輩子。”

        肖立道:“他討飯淋雨病了,病得快要死了,我只能去偷,好容易看準了一個有錢人,想著能多偷點錢給他買藥吃,結果碰著的竟是老爺嶺的魏明學!他們認出來我是李孝,就不由分說把我帶上了山!我看見包子跑著追了上來,和他們動手打架!他不到六歲,那么小那么瘦怎么打的過!何況還發著燒,最后躺在地上起不來了,我拼命的哭拼命的掙脫,可是馬越跑越遠。”

        “我想,完了,沒有我,包子即便沒被打死,也一定不是病死就是餓死在橋洞里了。我后來偷跑下山,怎么也打聽不出他的死活,一個要飯的娃娃,死活沒人關心。我找了他好久知道他一定是死了,可不成想,他現在活的那么滋潤!那么霸氣!”

        慕遠道:“就因為他跟了晁天嘯,而你爺爺是□□上的,你們兄弟就不能相見了?”

        肖立道:“什么□□黃道,白道綠道的,小爺一概不沾一概不走,我獨來獨往,走的是替天行道!”

        慕遠道:“兄弟可以走不同的路,但是情義始終都是情義。”

        肖立冷笑道:“情義?如果有一天,我用槍指著周靜三,指著晁天嘯,他讓我念及當初的情義,我怎么辦?”

        慕遠道:“你可以見面后直接去問他。”

        肖立道:“不見不見!現在除了美食,我啥也不想見。”

        慕遠道:“李玉嫦也在找你。”

        李玉嫦那日不也尋到了挑旗樓。

        肖立道:“不見不見!哥,你說我是不是人見人愛的香餑餑啊。”

        慕遠道:“你是怕有一天,你用槍指著李拜天的頭,玉嫦會求你,對嗎!”

        “哥的腦子!”肖立豎著大指,點頭道:“哥,我突然有點好奇,如果有一天,我用槍指著林江浦的腦袋,你會怎么樣?”

        慕遠看著他道:“這個命題不存在。”

        肖立問:“為什么?”

        慕遠道:“李拜天和晁天嘯對他們倆有養育之恩。”言下之意,林江浦于自己無恩。

        肖立點頭道:“也是,可我真想知道,如果真有那樣的時候你會怎么做。”

        慕遠并不用想,只道:“我只會比你更早的給他一槍。”

        ……

        不知不覺中,坊間傳開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包子要在三天后殺了饅頭的朋友。”

        這句話就像大火遇到熱油一樣,騰的一下從煙管,賭場,妓院,酒樓,說書館……流傳開來,大家都不明白包子饅頭的在說些什么意思,都在好奇的打聽,更導致這莫名其妙的話散播的出奇的快了。

        于是第三天,女裝肖立出現在挑旗樓。

        掌柜的上來打招呼,“阿麗姑娘來了,還是老規矩?”

        肖立搖頭,一副熟客的樣子道:“今天有人請客?”用手點了點二樓雅間。

        老板低聲疑道:“財神爺,晁天嘯的人?”

        肖立點頭道:“夠面子吧。”

        老板眉毛都在笑:“來了六七天了,每天要好多菜也吃不了,涼了就添新的,撤下來的就賞給人。”

        肖立笑著擺了擺手撇嘴道:“這有錢人啊!都是燒包!”

        說著,也不通報,拉門進了雅間。

        豹子坐在雅間正中的桌前,一桌子雞鴨魚肉而他卻只默默飲酒,筷子也不曾動過。

        肖立笑道:“嚯!這么多好吃的!有錢真是不一樣啊。干嘛干喝酒不吃菜啊!”

        豹子見了他,雖然女裝但并不意外,早已喜的站了起來,卻不知道該說什么:“我…我吃素。”

        說著便想上來擁抱一下幼時的舊友。

        肖立并沒給他機會,自顧在對面坐下來,提起筷子,邊大嚼,邊冷笑道:“吃素啊!是不是今生殺戮太多,修修來世啊!”

        雅間里原有一個手下,就是和豹子一起闖林府的那個,聽著按耐不住,手向腰里劃去。

        “高彪。”豹子給他一個眼神,高彪會意只得出去把在門外面。

        “腿上的傷,好點沒?”豹子問。

        肖立不答,卻道:“可以啊,現而今都學會威脅我了,還要殺饅頭的朋友。”

        豹子低頭只是笑。

        肖立道:“干嘛不實話告訴我,是誰給你出的這個餿主意。”

        豹子道:“你既然知道是他的主意,怎么還是來了?”

        肖立道:“我是怕我萬一想錯了呢。他可不能有一點閃失的!”

        豹子道:“你…很在意他啊。”

        肖立道:“當然,他是我第一好的朋友。”

        豹子道:“沒關系,我可以往后排的。”

        肖立道:“那我得數數,你前面不少人呢。”

        豹子仍笑道:“沒關系!你們這么親近啊?”

        肖立道:“廢話,他出手救過我,那還不是拜你所賜嗎!”

        豹子將槍從腰里拿出,掉了個個兒推給他。

        平靜道:“你打我,打幾下隨便你。”

        肖立把槍拿在手里,果真朝著他瞄了瞄,放下道:“好槍啊,晁天嘯給你的?”

        豹子點頭:“嗯。”

        肖立道:“當年的殘羹剩飯餿饅頭和這么漂亮的槍比起來,真是微不足道啊。”

        豹子道:“當年的饅頭救了命,而現在的槍,不過是錦上添花;我為他賣命,而你對我毫無所求;他有千萬,給我花一百,而你身上分文沒有,卻為我去偷……”

        他說不下去了。

        二人沉默,肖立道:“如果有一天,我與你的兄弟為仇……”

        豹子道:“是周靜三嗎?我幫你做掉他!”

        肖立道:“那晁天嘯怎樣?”

        豹子想了想:“我不知道我能不能下手殺他,但是我一定不會讓他傷你半點!”

        肖立凄然一笑道:“哎呀,到現在你也沒弄清楚肉包子和餿饅頭哪個好吃啊。”

        豹子聽著他陰陽的語氣,只道:“我喜歡的,就好吃。”

        肖立道:“我和周禿子暫時沒事了,可你得幫我告訴他,以后別再找我朋友的麻煩!”

        豹子道:“放心!他應該不敢了,老爺嶺的人已經找人給他放過話。”

        肖立道:“你也別再拿他說事了。以后閑了我自會去晁府找你。”

        豹子道:“我在江北有自己的宅子,不如你搬來咱們一起住。”

        肖立擺手道:“不行不行,離林家太遠。”

        豹子擔心道:“晁爺說,他可不是一般的人,你別和他走得太近,我怕他…會害了你。”

        肖立勾了勾手指示意豹子湊過來,笑道:“他要想害我,早害了。”用手點了點太陽穴,緩道:“他這兒,就從來沒想過要害人。”

        ……

        端午的前一天,慕遠和徐姐說好,去了何計果脯。徐姐帶著阿玲和廚房的人一起,包了幾鍋粽子,甜甜糯糯的,慕遠從不吃這些,所以聽見徐姐說給阿美送幾個粽子,便自告奮勇的跑腿。

        從阿美家鋪子出來,慕遠拐到了挑旗樓,他倒不進去,只遠遠的順門里望了一眼,差點笑出聲。正果然如他所料,那豹子癡老婆等漢一般,端坐在一樓樓口位置,冷著臉既不要菜要肉,也不要酒要茶,只管筆直的端坐著,后面的手下也是直挺挺的立著,心道,看來這兩個倒是一樣的軸人!

        再看挑旗樓整個廳堂內,一撥用餐的客人也沒有。

        挑旗樓的老板苦著臉,和兩三個伙計在外面蹲的蹲站的站,偷偷向慕遠道:“三天了,一個生意也沒有。那個小爺腰里別著搶,板著臉坐在一進門位置,一有進來的客人就瞪眼盯著人家打量,身后再立著個黑臉李逵似的大漢,還有哪個敢來吃飯的!他兩個可好,天一亮就來,天黑了才走,既不吃也不喝!這生意真沒法做了!”

        慕遠心里笑道:若不教他個法子,怕不把人家生意攪黃了才罷。

        一面安慰了老板幾句,一面邁步進店。

        豹子兩個見是慕遠,得了救星一般,起身讓座,急道:“趙先生,他一直沒來。”

        慕遠忍著笑,只道:“你們在這里等了他這么多天,怎么不叫些吃的呢?”

        高彪道:“鮑爺,咱是該叫些吃的。”

        豹子問他:“你餓了嗎?”

        高彪道:“你不餓嗎?”

        豹子對慕遠道:“我倒沒覺得餓,我是想著,等他來了,想吃什么再點什么,可一直沒見他來。”

        豹子忽想起了什么,低聲道:“趙先生,您說我是不是應該坐到人看不見的地方?”

        慕遠忍住笑道:“為什么?”

        豹子道:“我怕他看見我在這等他,扭頭就走了不進來。有幾次,客人都是踏進一只腳,然后扭頭就走了。”

        慕遠點點頭,問道:“他知道你在這,不想見你嗎?為什么?”

        豹子悔道:“前不久,我好像是用槍把他…打傷了,就是上次。”

        慕遠點頭道:“那他真要是為這個不肯來,你怎么辦啊?”

        豹子道:“我正沒注意,我想了三天,也沒想出辦法。總不能撂下晁爺那邊的事兒,日日守在這里!或者,我隔一天來一次?或者我選個角落的位置?可我又怕他要是上了樓,我看不清見怎么辦。”

        慕遠見他說的認真,越發忍不住想笑,便不敢再逗引他,只道:“你得激一激他,不然他總不露面。”

        豹子搖頭道:“不激他他還不來,若激怒了,他更去別家了,酒樓又不止這一處的!”

        慕遠道:“你附耳過來,我教你個法子……”

        豹子聽后一臉疑惑:“能成嗎?”

        慕遠道:“肯定成。”

        豹子道:“真的嗎?”

        慕遠道:“我打包票!”

        豹子道:“他若真來了,我好好謝你!”

        慕遠道:“好啊,我等著。”

        二人大聲笑起來。

        慕遠心道:再不笑一下,真個憋出內傷來。

        挑旗樓老板探頭看時,心道笑起來不過是兩個娃娃罷了。

        一時,慕遠起身告辭。

        豹子道:“老板,幫我二樓開個雅間,要幾個菜,再要三壺好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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