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二二章黃口
二二、黃口
很長一段時間里,魏明學都弄不明白,他和李呈荷是一個人還是兩個人。因為他們性格中有很多相似的東西,有很多事他們不必說出來就知道對方是怎樣想的。
當然,他們也有很鮮明的個性,只是這些“個性”的表現(xiàn),似乎只是在不同時期在兩人之間相互轉(zhuǎn)換游走著。
阿呈生下來沒娘,是愛哭可憐巴巴的樣子,他總想著去愛護他~但后來,自已痛失了雙親,比不得他還有奶奶還有爹,倒變成了被他護著的那個;
他雖然年長,但小時候阿呈天不怕地不怕,自已就像是躲在他身后的小弟,而后來阿呈大了,卻畏首畏尾不愿練武不愿摸槍,而自己便又做回了恨鐵不成鋼的兄長;
魏明學自認讀書是最能坐得住的,做事細心最有耐性,可如果一旦阿呈下定決心想要做什么,他的專注和耐力又無人能及;
自己素來敬重神鬼之說,引來阿呈多少的不屑,可后來的阿呈自己口中卻總是在說“前世種因,后世結(jié)果。”招至他父兄的厭棄;
小時的魏明學不愛刀馬,喜歡躲在自己的小空間里讀書畫畫自娛自樂,而后來,阿呈摒棄刀槍,似乎只有書畫能排解胸中的苦悶;
小時的阿呈像一只好逗的雄雞,似乎誰都是可以打斗的對象,長大后的阿呈卻道縱觀身邊沒有敵人只有朋友,盡是“因果有緣人”,他的戾氣在慢慢消散,而明學卻越來越看清世態(tài)炎涼,越來越懂得江湖仇恨,他的戾氣在慢慢聚存。
有時他覺得他們是一個人,穿一樣的衣服,吃一樣的餐飯,讀一樣的書,做一樣的事,一樣的年齡,一樣的身形,而那些的不同,只是人在長大過程中該有的歷變,隨著他們的共同生活共同成長,這些變化還會在二人之間游走轉(zhuǎn)變,一會是屬于你的一會是屬于我的。
然而魏明學錯了,因為他們共同生活共同成長的日子,很快就結(jié)束了。
……
正如阿明的內(nèi)秀、聰敏一樣,阿呈的淘氣、銳氣在老爺嶺是出了名的!
四五歲上,李拜天和幾個兄弟商量合計,老爺嶺落生的第一批孩子已經(jīng)不小,再有幾個更大些的,都應該開蒙入學,否則天天只知上樹摘果下河摸魚,不然就用小彈弓打兔射鳥殺蛇,隨意散漫著不行。六爺燕民舉想了想說師資不足,把四至七歲的孩子算了算,竟然有三十來個,干脆編在了一個班里,李拜天見魏瀾被匠務行完全絆住,根本無暇及此,便干脆親自給孩子們做了國文先生,和民舉一起合力啟蒙。
于是,小娃娃們開始穿著齊整的被送到學務行,日里讀書寫字,放了學,小的三五成群結(jié)伴玩耍,大些的會做些力所能及的工作。
那時畦楚人的三餐因為是統(tǒng)一供給,所以均有規(guī)定的時間。卯正早餐,午正午餐,酉正晚餐,按人分配,可在雜務行正廳用餐,也可各人領(lǐng)回家自用。在畦楚,無論是多小的孩子,都知道食物來之不易而從不浪費。
李拜天一般是在雜務行正廳里和眾人一起隨便吃些,并不特殊,因為每天有很多雜事,他多是與人邊吃邊談。李奶奶上了年紀,按規(guī)定族里給老人和孩子們提另做些可口的東西,每每都是李呈荷魏明學兩個從雜務行領(lǐng)了餐飯,隨奶奶在常笑堂一起用。
李存芳已經(jīng)大了,平日里野慣了不服拘束,都是和大些的平輩叔輩一起吃吃喝喝。
魏瀾得空就會在景仁宇陪著花兒羞一起用晚餐,因二爺平時操心匠務行事務,不大有時間陪妻子,但近來花兒羞有了身孕,不思飲食,所以只擠出晚餐時間回家陪她。
這晚,雜務行發(fā)餐的春奎媳婦發(fā)現(xiàn),平時同來同往的兩個小人兒卻沒按時一起來領(lǐng)餐!心中便覺得奇怪,跟身邊的人念叨了一句,誰知話音剛落就見石保岳石保祖弟兄兩人,一人懷里抱了一個娃娃快速的跑進來!
李拜天等早已丟下筷箸聚攏過去,見李呈荷面上被蟄了好幾個大包氣短而輕;而魏明學面色慘白氣息微弱,均已昏死過去!
一面燕民舉也過來,撬開嘴給李呈荷喂下酸果湯解蜂毒……多虧這是此季節(jié)常備的東西,否則這娃娃定沒了活命;再要喂魏明學時,見已根本不能吞咽,藥汁只從口邊怎么送進去怎么流出來!
那一個還有鼻息,這一個連鼻息也沒有了!
立時李奶奶呼天搶地的哭著進來。
李拜天道:“阿明沒有被蜂蟄,應該是力氣用盡了才會這樣!”
忙和保祖保岳兄弟三人又掐又捶,圍坐運氣幫他推行充盈血脈。
魏瀾夫妻本以為兒子在長笑堂,忽聽見說正廳那邊出了事也飛奔而來,正見李拜天幾人救治都不敢高聲,不知過了多久,只聽魏明學用力輕呼出一個字:“疼!”
李拜天這才把壓著他虎口的手揉著松開。
魏瀾一把抱起兒子,花兒羞摩挲著急問:“兒啊,怎么了?”
畢竟是五歲小兒,嚇得哭道:“毒蜂,阿…呈…跑…不動了!”
花兒羞輕輕安撫道:“不怕,沒事了。你六叔給阿呈喂了藥,他明日就好了。”
聽了這話,魏明學懸著的心一旦放下,身上一松全無氣力睜眼。
花兒羞眼中便流下淚來,畢竟母子連心。
李拜天道:“大妹妹莫怕,阿明是受了驚嚇又耗盡了氣力,你把他抱回去好好看哄著,沒有大礙。”
一面讓人幫著花兒羞抱明學回了景仁宇。
李奶奶守著阿呈仍只是哭。
魏瀾急道:“阿呈也需救治啊!你們?yōu)楹尾唤o他行氣通脈?”
李拜天嘆口氣落淚道:“中毒這樣深,心脈全鎖了,外力推行不下,好在藥喂下去了,死活看他的造化吧。”
且不說李呈荷推行無用,剛才三人下大力搶回一個魏明學已經(jīng)大傷元力,即便此時想再出援手也已心有余力不足了!
魏瀾無法,只得和燕民舉斟酌著開了湯藥給李呈荷一點點喂下,一面又在屋里熏了招魂香刺激著孩子醒來,畢竟這一晚是最關(guān)鍵!
見阿呈仍無蘇醒的跡象,魏瀾想來想去橫了一條心,與民舉議定親自行了針,心里手上百般的謹慎,又一宿不肯錯眼的把守著,果然后半夜李呈荷緩緩的睜了眼,臉上竟然有一絲笑意,卻也和魏瀾當日情形一樣,口不能言耳不能聞,心里卻明白的。
魏瀾便指著自己的嘴讓他讀唇語,只說兩個字:“好…些?”
李呈荷眨了下眼睛。
魏瀾又指著自己問道:“認…得?”
李呈荷又眨眼。
喜的李拜天過來道:“阿呈,我是爹爹,你身上疼不疼,怎么遇到了毒蜂?”
魏瀾忙攔住,只道:“疼…嗎?”
李呈荷遲疑了一下,只得仍是眨眼。
卻目露愁苦,急急的想說什么。
李拜天問:“兒啊,是不是難受的緊?!”
阿呈不理他,只看魏瀾。
魏瀾略想,問道:“阿…明?”
這次李呈荷眨眼很用力,似要點頭,卻哪里能行。
魏瀾笑了點頭道:“他…好。”
李呈荷便放心閉眼,無力睡去,再不理人。
到了第二日一早,花兒羞便牽著明學來了常笑堂這邊,小孩子身體緩得快。
李奶奶輕聲喚著李呈荷道:“呈兒,醒醒,你阿明哥來了。”
李呈荷睜開眼,可見已能微微聽到聲音,見了明學嘴角竟揚了揚,一個分明的笑容,之后便又睡去。
這邊大人們把明學領(lǐng)過來問昨天倒是怎樣的情形,明學只道他兩個在林子邊玩,遇到了毒蜂群。
眾人不解問道:“他為何蟄了那許多處,你卻沒被蟄到呢?”
明學低頭不肯回答。
眾人皆知,這孩子口緊,他若不想說世人誰也是問不出的,所幸阿呈已無性命之憂,醒了自會竹筒倒豆子全盤托出。
孩子雖不說,但李拜天等人也能猜出些許,自是阿呈淘了氣,這個想幫著他掩飾。
李拜天嘆道,“好孩子,小小年紀便這樣的義氣!昨天不是你拼著命把阿呈背回來,只怕他早進了閻王殿了。”
眾人也道:“遇到毒蜂群,不肯自己逃命舍棄朋友!是個好樣的!”
明學仍不肯多言。
魏瀾見兒子已然好多了更不家去,只在長笑堂全力照看李呈荷。
晚飯時分,呈荷已能扶著坐起,說話也清晰起來。
原來小兄弟兩個在林子邊玩,忽然遠遠的聽見似有哪個嬸嬸唱歌的聲音,不覺都靜靜的聽,聲音越近越清楚似又不是一個人,二人驚詫,頓時反應過來是遇到了毒蜂群!
畦楚的孩子自小接受了訓練,人人荷包里備著酸果木枝和火鏈,兩個人都是膽大心細遇事不亂的,互相邊跑邊提醒著點燃了樹枝舉在手里。
李呈荷本跑在魏明學頭里,漸漸被明學趕上超過,但明學跑著跑著,忽然聽不到阿呈的腳步聲,回頭一看,李呈荷竟迎著蜂群在往回跑!他急的跳腳,“阿呈!快回來!”
阿呈便跑邊道:“我要回去看個仔細!活捉它幾只!”
孩子們只聽說毒蜂駭人,但親眼見過捉過的的,老爺嶺上只有魏瀾一人。
魏明學急得無法,追著阿呈往回跑想把他抓回來,卻哪里跑的過他!
二人往回跑出不遠,唱歌的聲音戛然止了,繼而是像風哨一般的動靜,呈荷大叫:“阿明哥,快跑!”
更多的比拇指還粗的綠目毒蜂似乎是從石縫子里冒出來的一樣,把李呈荷圍住,他腳下一拌,手里的果木枝也摔了出去,熄滅了!
魏明學并沒時間想什么,他本能的跑過去,拉起阿呈一起撒腿就跑,跑出不遠,蜂兒被他手里的果木枝嚇走不少,還有幾個勇敢的仍圍著他倆,但阿呈腳下已經(jīng)開始明顯的磕磕絆絆,明學知道那是蜂毒開始發(fā)作了。
扯著他跑已經(jīng)不行了,人在情急之時會發(fā)出最大潛能!魏明學一下背起阿呈撒腿就往回奔,他的體重是比阿呈還輕些的,但卻不知為何,似有神助一般,他竟背著阿呈跑出了很遠。
明學背著阿呈跑著跑著,漸漸已經(jīng)看不清腳下的路了,胸口里也泛上一股腥氣,雙腳卻不肯停下,直到接近寨門看到了族人,他才用最后的氣力呼出“救命”二字,一頭栽倒在地上。
……
兩個孩子都病了一場,好幾天才完全復原。
一般的孩子吃了毒蜂這樣大的虧,不說自此杯弓蛇影,只怕也會繞著毒蜂的晦氣。
但,李呈荷不是一般的孩子。
此后,他又去宣澗探尋了幾次毒蜂,怕阿明擔心,他總是偷偷的去。而七年后,他把抵御毒蜂的方法進行了改進。
因為點燃野酸果枝的方法有兩個弊端,一是如果遇到毒蜂,害怕緊張點不著果枝就會遇險;而且宣澗附近濕氣重,或者天潮都會讓果枝不易點燃,再或拿不穩(wěn)失落熄滅,都會是滅頂之災!
而阿呈發(fā)現(xiàn),對付綠目熒翅蜂唯一的東西,就是老爺嶺這獨有的酸果枝,而酸果枝是氣味和毒蜂相生相克,氣味來源于油性,而這油和制傘的桐油不同,含量低所以壓榨根本得不到。
阿呈不吃不眠的翻閱制藥煉丹的書籍,終于用低溫之法得到了木枝油,那年他十二歲!
他和明學一起,把木枝油和酸果木屑混合,做成藥囊,分發(fā)給族人,多年來老爺嶺上的畦楚人都有佩戴藥囊的習慣,連李拜天也不例外。
人人稱贊他小小年紀竟研制出了抵御毒蜂之法!殊不知,他后來更破解了駕馭操控毒蜂之法!
……
李呈荷繞著雙呈齋找了一圈,終于在松子石后面找到魏明學,疑惑道:“阿明哥,你這么熱的天藏在這里干嘛?”
一面也鉆進去。
明學道:“二姨和姨夫沒有找我嗎?”
阿呈道:“沒有,三叔三嬸在長笑堂和奶奶說話呢!他們還帶了阿棲和阿櫟!阿櫟可好玩了,嘴上有酒窩的!”他邊說著邊在明學臉上杵了一下。
常軻是畦楚人唯一留在山下的一支,他在江北行醫(yī),離老爺嶺并不是很遠。一般時候為了避嫌,他們是不大上老爺嶺的。
當年李拜天等九人結(jié)拜,常軻仍行三,所以阿呈稱之為三叔;而有花兒媚這層關(guān)系,阿明則叫他們二姨和姨夫。
常軻夫婦只有兩個女兒,大女兒常棲和阿呈阿明同年,阿櫪比他們小三四歲多,還不能大走得穩(wěn)。
明學苦臉道:“他們這次,一定是要來帶我走的!”
花魏夫妻遇難,明學成了孤兒,所以常軻夫婦才一家來了老爺嶺。明學雖小但他能想明白。
阿呈道:“阿明哥,你別怕,你若要想去就隨他們?nèi)ィ闳舨幌肴フl來我也不讓他們把你帶走!”
明學急道:“我哪兒也不去,就在老爺嶺就在雙呈齋!我就跟著你,將來你做了老爺嶺的老大,我還是跟著你!”
阿呈點頭,繼而想了想道:“阿明哥,我做不了老爺嶺的老大,還有我大哥呢!”
明學想了想,不錯!還有李存芳,他將來會是老爺嶺的老大,便道:“那你就做我一個人的老大!”
阿呈笑道:“好,我就做你一個人的老大!”
轉(zhuǎn)而又問:“可是阿明哥,你為什么不愿意下山?阿棲說,山下有好多好玩的,正月十五有燈會,四月半還有花市,唱戲的和市集都好生熱鬧,阿棲家還有專門的教書先生,長大了男孩子們還可以去書院讀書。”
明學搖頭急道:“老爺嶺外面有帶毒的蛇,還有吃人的老虎!我定不去二姨家,她們要硬拉我去,我就找一個他們尋不到的地方藏起來。”
阿呈道:“那我們?nèi)バ麧荆∷麄儾粫バ麧菊以蹅儭!?
“好!”
“你們在做什么?!”弟兄倆正在說話,忽然傳來李存芳的高闊的聲音!繼而他一樣高而闊的身體也擠了進來,四下的看并發(fā)現(xiàn)沒什么。
“你們在里面干什么?”他的聲音一向蠻橫。
“沒干什么就是在說話。”阿呈高聲回答。
阿明不敢說話,但阿呈從不懼怕這個高大的長兄,雖然他經(jīng)常被他打得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的。
存芳平日總是欺負阿呈和阿明,因為他們雖小,但讀書一向遠比他好,所以他前腳挨了戒尺后腳就會拿他們倆出氣。
要收拾這兩個小東西,李存芳根本不用想任何理由,上來就是一頓拳頭!畢竟他們倆年紀太小,身量氣力都抵不過李存芳。明學挨了打從不還手,而呈荷雖然還手也沒用,只能招來更重的打,雖然他是親弟弟,但李存芳從未手下留情過。
而李呈荷也從未示弱過!
這兄弟倆真的是天敵一般的存在著的。
李存芳二話不說,把兩人扯著耳朵拉出來。
李存芳不理弟弟,問阿明:“你說!”
阿明嚇得不說話。
他父母新故,身上仍在穿著爹娘的孝,帽子上一邊一個藍色的小絨球被李存芳剛才拉掉了一個,忙從地上拾起來藏在手里,偷偷的抹眼淚。
李存芳原本有些歉意,但一見他副懦懦的慫樣子,不屑道:“一天到晚就知道哭哭哭,丫頭似的!”
明學努力的想把眼淚咽回去。
李呈荷看著阿明委屈的樣子,真的暴怒了!
沒等李存芳再開口,阿呈猛地跳了起來撲過去,竟把李存芳推倒跨騎在身上喊:“信不信再欺負阿明哥,我就殺了你!”
他身體里流的畢竟是李拜天的血!
這個殺字是紅著眼說的,分外慎人。
魏明學顧不得嚇得發(fā)抖,哭著叫道:“阿呈!快跑吧!”
一面拉著他就飛快的逃跑了。
李呈荷便跑邊道:“阿明哥,你別怕他,有我保護你!”拍了拍身上的虎皮紋短刀,“咱倆和他拼了!”
魏明學急道:“別瞎說!”
呈荷道:“你越怕他,他就越欺負你!”
明學拉著他就往學務行跑。
后面李存芳緊追不舍。
下午是要上課的,雖然早,學務行門口已經(jīng)有了幾個孩子,他們被三兄弟的追逐打鬧吸引,有的還在興奮高喊:“加油加油!”
正在鬧著,孩子們突然被一陣更大的哭聲和喊叫聲驚止了!
奔跑著的三人也都唬著停下來步子!
竟然是幾個大人也在哭鬧和追逐!
一個幾乎是光著身子的女人,披頭散發(fā)的哭喊著跑過來,后面一個男人叫喊著揮舞著刀追過來,再后面緊跟著兩三個人拼著攔他!
這又是七叔石保祖撒酒瘋打媳婦!
這不是第一次了,阿明阿呈都知道七叔愛打媳婦,一般沒人敢攔,因為七叔是老爺嶺出了名的暴脾氣,江湖人稱“紅臉石老七”!他平日里喝了酒就打七嬸,但這一次醉的特別厲害,竟然抄了家伙!
不攔不行,是要出人命的!所以八叔和幾個青壯男丁拉的拉、拽的拽,但迫于石老七手里的家伙,怎么也攔不下他!
小個子的七嬸一下被丈夫抓住,繼而摔在地上,石保祖也腳下不穩(wěn)摔倒,刀掉到一邊!
他摔得一疼更是紅了眼,哪管女人的哭叫求饒,爬起來也不看是頭是臉一頓拳打腳踢,女人的衣服完全被撕碎了!
在場的大人們幾乎被嚇傻了!
小的孩子已經(jīng)嚇尿了褲子在哇哇的哭!
女人已顧不得哭喊求饒,只用胳膊把自己抱成了蝦一般,當眾這樣的出丑,不知道她會被打死還是會被羞死!
人們都驚呆了,沒有一個人動作,只有石保祖狂風暴雨般紅著眼的毆打女人!
“住手!”第一個喊出這話的,竟是離石保祖很近的魏明學!
平時安靜怯懦的小孩子,像瘋了一樣,向著石老七撲了過去,一頭把他撞了個跟頭!
石保祖醉了酒本來就趔趄,仰面坐在地上。
魏明學脫了自己的衣裳,披在七嬸身上!五歲的孩子,衣裳雖寬大些,披在瘦小的女人身上也僅僅是塊遮羞布而已。
石保祖反應過來,怒道:“好個崽子,年紀不大學會犯上了!看我不宰了你!”
一邊抓起手邊地上的刀,直奔魏明學。
“你敢!”一個聽著慎人的吼叫聲!跟著李呈荷一把推過去,石保祖再次跌坐在地上!
李呈荷眼睛真的是紅的!
紅的怕人!
石保祖呆愣住了!這是李呈荷還是李拜天!
他晃了一下頭,看明白了,吼道:“好崽子!反了你們了!”
眾人在他愣神的當口,才反應過來奪了他的刀!他踉蹌著跳起來罵道:“看我今天饒得了你們倆!”上來就要打。
兩個孩子眼瞅要吃虧!
“快跑!”后面追上來的李存芳,邊叫邊拽著阿呈和阿明,跑了個無影無蹤。
……
石老七無后,他媳婦是“不會下蛋的雞”!不能生養(yǎng)的女人,在丈夫眼里,除了挨打泄欲之外還有什么用呢。
李拜天、燕民慧等人及時趕到,制止了石保祖的再次發(fā)威,代他酒醒后,李拜天嚴厲的嗔斥了他一通,但此后,據(jù)說他仍然往死里打他媳婦,只是大家再也沒聽到過七嬸的哭叫,無論是下地干活還是領(lǐng)餐吃飯,那小個子的女人都像啞了一樣,再沒開口說過一句話,她低調(diào)的生活在群體中,默默的,幾乎就此沒再出現(xiàn)在人們的視線里。
石老七撒酒瘋被族長訓斥,而阿呈和阿明也因犯上,被罰跪了一個時辰。
跪在雜務行正廳門口的魏明學,臉羞的像一塊紅布,側(cè)著頭默默流淚,如果有地縫子,他早就鉆進去了;而一邊跪著的李呈荷卻像英雄一樣,仰著小臉看著路過的圍觀的人,有時還神情驕傲的跟人擺手打招呼!
三兄弟這次的打斗被七叔撒酒瘋終止了,但沒出幾天,還會有下一次的打斗!
阿呈阿明進出總結(jié)伴在一起,當然也是一起挨李存芳的打,阿呈從來不會因為自己跟長兄還手,但只要明學受了欺負,他一定會拼力護著,所以他比阿明吃了更多的拳頭,就這樣三兄弟打打鬧鬧的長到了十六歲。
……
畦楚尚男風,歷來如此,并不是隱秘之事。只是魏明學一撥人年紀尚幼不通而已。但五叔燕民慧身在秘務行不大回山,他無父母無妻兒孤家寡人一個,也沒有處自己的房屋院落,每每回來都是宿在四叔常軒的聽濤閣;八叔石保岳九叔燕民瑞同掌雜物行,他倆已近三十歲的年紀,卻都是不娶不納、同吃同住,進出松石小筑更是形影不離。
明學心中隱隱期望著自己和阿呈也能這樣,一輩子守著阿呈和雙呈齋是他最大的愿望!
但是,人的一生,“最大的”愿望,往往是不能實現(xiàn)的!
魏瀾夫婦故去的時候,阿呈阿明只有五歲,李奶奶把兩兄弟從景仁宇接出來,一起住進了“雙呈齋”。
雙呈齋和李存芳居住的“元芳堂”一樣,面積不算大,離常笑堂也很近。
老爺嶺的房屋除族長的常笑堂、內(nèi)三行正廳是兩進闊院,其余的只有兩種規(guī)格,男子成家立室后住的是可加蓋東西廂房的七屋院;而成婚前則居住的是只單獨七間屋或五間屋的小院子。
所以,老爺嶺作為“匪窩”,是少有的齊整有序,這歸功于魏瀾。
雙呈齋是午間屋,正廳稍敞闊,東閣兩間阿呈用,西閣兩間阿明用。
老爺嶺規(guī)定,父母雙亡的小孩子,需要委派一個“教習媽媽”,照顧孩子的起居,雜務行派了春奎嬸照看魏明學,但春奎嬸自己的兩個女兒每天還穿的像土孩兒似的,對明學的看顧可想而知。
李奶奶自己年紀也大了,李拜天事務繁忙,對阿呈也是多顧不上,所以兩個孩子從來都是自己動手,把自己照顧的很好,他們從小就知道自己清洗縫補衣服,再大一點被褥簾幔都能自己打點。
因為自幼常在匠務行幫忙做事,兩個孩子一個比一個手巧。魏明學可以仿照著母親給做的舊衣服,繡出和花兒羞一樣的云錦花紋;李呈荷則鉆研過魏二叔做的宮燈后,也能仿著做個樣貌,編蔑雕玉都不在話下。
六歲上,小兄弟倆除去上課,就按族規(guī)都要去內(nèi)三行做工,去雜務行收糧食幫著捆扎運輸,種果樹幫著挖坑澆水,吃完飯幫著清理正廳,去匠務行幫著編燈穗子、穿珠子,學務行燕民舉看病出診時,兄弟倆抱著藥箱幫忙打下手。
長到十五歲的孩子,常會被借調(diào)去外務行幫工,不過是幫著清理馬廄喂養(yǎng)馬匹,或者幫著七叔的手下,裝卸運回來的多半也是搶回來的那些東西。
經(jīng)過了上次的“犯上”事件,石保祖一直對兩個孩子另眼看待,就像他自己一樣,他認定這兩個孩子是下一輩人中的“硬貨”!
而且他更看好李呈荷!認為他將來是老爺嶺的棟梁。
但隨著時間的推移,阿呈卻漸漸不愿再去外務行幫工,阿明自然隨著他,也只在內(nèi)三行做事。
小兄弟倆的愿望是長大重振內(nèi)三行,不做土匪,不干壞事,就像魏瀾在時一樣,以制造業(yè)興族,走正途安身立命!
兩個人同吃同住一起出工,穿彼此的衣裳有一樣的志向和心愿,什么都是一樣的,但是他們畢竟是不同的兩個人,而且十五歲后,魏明學總是發(fā)現(xiàn)自己和阿呈有的地方似乎掉了個個兒!
小的時候,他們經(jīng)常受存芳欺負,所以阿呈拜了五叔燕民慧為師,學些拳腳功夫和馬上槍械,燕民慧是老爺嶺上武功第一人,但因年輕時下過大獄身上有重傷,所以一直不肯收徒,但他見阿呈是個習武的好材料,心里喜歡就應允了。
族中子弟,入學后按規(guī)定習學些拳腳,都是李拜天和石保祖石寶岳負責教習,而燕民慧多住在山下不回山里,所以他只收了有阿呈這一個徒弟,所謂真?zhèn)饕痪湓挘嗝窕鄄贿^是在回山時叫上兩兄弟略加指點,平日多是他們兩個互相切磋,可能真如民慧所說,阿呈是習武的材料,日益精進中帶著阿明也長進了不少。
但隨著慢慢的大了,阿呈越發(fā)把習武只作為強身健體,放在這上面的精力越來越少,卻是阿明,已經(jīng)養(yǎng)成了“拳不離手”的習慣,自道既然已經(jīng)學習,放棄了便可惜。
打槍也是一樣!十幾歲時,阿呈第一次摸槍就能抬手射中飛鳥,被眾人看在眼里驚為天人神射!李拜天更是大喜,每日讓人專門訓練他,不再讓他去內(nèi)三行做工,甚至占用了他讀書上課的時間。為此他心里不情愿,終日無精打采惹的李拜天幾次嗔斥!
李拜天見阿呈不愿練槍,就哄著阿呈并讓阿明陪他一起練,也好時時開導他——
“所謂孝順孝順,我們?nèi)舨荒懿豁樦改傅男乃迹趾握勥@孝字呢?”……
“子彈不是白來的,老師培養(yǎng)你肯花心血也肯花錢,你要多下功夫才對得起這些!”……
“老師說你善射是天賦,老天爺厚待才獨給了你這樣的天賦,不要白白給糟蹋了。”……
這樣苦口婆心的反復勸說,阿呈才耐著性子又堅持了一陣,但不久之后終究不顧阿明勸徹底不再摸槍!
而經(jīng)過這一段時間的“陪練”,明學的槍法卻不覺中精進提高了很多!
阿呈不肯再練槍,寧可在雜務行和眾人一起春種秋收,甚至幫廚織錦修樹挖渠,也不肯入外三行,即便幫工他也不肯再去!
無論阿明怎么說他,他就是只沉迷于讀書畫畫,只肯在內(nèi)三行做工,打定主意不接觸和外三行有關(guān)的一切事務。
他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少,倆兄弟之間的話也越來越少!
明學道:“你是老爺嶺的二少爺,將來外三行的事,不是你想不參與就能躲開的,老師年紀大了,四叔五叔身體都不好,他們又一致很賞識你……”
阿呈道:“我不要做老爺嶺二少爺,我只要做李呈荷!”
阿明道:“你怎么不明白,現(xiàn)在匠務行散了,學務行也散了,雜務行多是女子們在做些耕種的事,族里男丁大多去了外三行,我們怕也是遲早要出去的。”
明學雖這樣說,但他心里其實更怕,走出老爺嶺,外面的世界他不敢想,如果沒有阿呈一起,他絕不要踏出老爺嶺半步!
阿呈怒道:“去外三行做什么?殺人放火燒殺搶掠!我是餓死不會去的!”
阿明嘆道:“你怎么就長不大呢!”
是啊,有爹有奶奶的孩子和孤兒怎么能比。他們長不大,是因為不知道“心苦”的滋味。
呈荷道:“長大就是去干那些齷齪營生嗎?那我情愿一輩子不長大。如果逼我去做這些,我就離開老爺嶺,再不回來!”
阿呈想下山而且“再不回來”,這個話對魏明學來說就是個晴天霹靂!
阿明嚇得喃喃道:“你別說傻話了,老師知道定然會怒的!”
阿呈卻變本加厲道:“阿明哥,一直以來我真的好苦惱,我恨自己是李家人,我不愿意一輩子就困在老爺嶺,我幻想能下山能過正常人的生活。”
阿明怒道:“你在瞎說什么啊!”
這是他第一次和他發(fā)怒爭吵。
他知道自己什么事都會為他做,什么事都可以忍讓著他,但是,他現(xiàn)在要擺脫老爺嶺,不再做畦楚人!
他驚懼道:“你才多大!你知道外面多危險!離開老爺嶺,我們是活不成的!”
李呈荷道:“我們怎么就活不成?市井人家千萬,我們差了什么?阿明哥,我們走吧,老爺嶺這樣的匪窩,不用再想開設(shè)匠務行,更不用想會像二叔在的時候那樣的情形!我們離開這里,洗去身上的匪氣,我能畫能寫,你能做能修,還有阿棲,阿棲的繡工是花家的正宗傳承!咱們一起憑學識靠本事吃飯,過普通人的日子,多好!”
魏明學道:“你是憑空想象!我們下山,光憑我們是老爺嶺的人,就會讓人給撕碎了啊!”
父母的遭遇是魏明學心中無法磨滅的陰影!
幼年時的畏懼,往往一生都難以克服。
他們倆誰也說服不了誰!
阿呈氣呼呼的回到東閣讀書。
明學暗自拿定主意,不能再逼迫阿呈,否則他真的會離開!既然阿呈不愿意在外三行做事,隨他去就好了,反正只要他肯留在老爺嶺,干什么都不要緊。
魏明學不怕辛苦勞作,只要呈荷在身邊,他可以做任何事。
可是,一年后,這最后的底線,也被李呈荷斷送了!
或者說是被李存芳斷送了?
又或者說,是被他自己斷送了!
……
兄弟倆十六歲時,老爺嶺匠務行已經(jīng)完全沒有了,學務行也是勉強維持,因為家學幾乎散了,燕民舉因為年紀大教不動了,李拜天更是沒有精力做這一項,倒是阿呈和阿明見下面的孩子們學業(yè)荒廢了不少,把他們集中帶起來讀書,只是他倆因也都要在雜務行按時出工,時間精力實在不夠。
后來,李呈荷去請求李拜天,不再做雜務行其他工作,只一心給小伙子們做先生,畢竟子弟教育不是件小事。李拜天只冷冷的哼了一聲,算是默許!
阿明心里的一塊石頭才算落了地!暗自高興了許久。果然阿呈鬧著要走的事沒有再提。
但他不敢去求老師和阿呈一起去學務行,只得仍在雜務行一天不落的出工做事,有時也只能聽從安排去外務行幫工。
魏明學每日疲憊的收工回來,看見東閣的阿呈,甚至看著東閣里的燈光,他心里會非常的踏實。
雖然阿呈現(xiàn)在的樣子,令老師很不滿意,但畢竟他們可以安然生活在老爺嶺,可以默默守在雙呈齋!
然而,該來的總要來!
李拜天不能不考慮讓更多的人擴充外三行。
魏瀾夫婦故去,匠務行逐年崩潰,產(chǎn)出的東西漸漸無人問津,老爺嶺的財政出現(xiàn)赤字!
李拜天無奈,他只能走所有土匪走的路子,去搶去掠奪,去做□□生意!于是,高利貸賭場煙館春館,這些晦暗的東西一樣樣的出現(xiàn)在老爺嶺的生意項目內(nèi),沒辦法,這些東西最能賺錢,而賺錢糊口是當務之急!
于是,外務肆意膨大,內(nèi)務一再削減!
而且就像魏明學說的,李拜天有了年紀,常軒和燕民慧身體都不好,石保祖有勇無謀,孩子們長大了,他們這一茬人漸老了。
下一輩中,無疑李存芳,李呈荷和魏明學是佼佼者。但李存芳勇武有余謀略不足;魏明學正好相反;他最看好次子李呈荷!
他并不像人們傳說的“一味重長子輕次子”。
李呈荷心思機敏,遇事果斷,他骨子里流的是李拜天的血,狠絕,冷靜,豪放的特性很小就顯現(xiàn)出來,長大后能文能武善騎善射,具備掌管老爺嶺的潛力,只需要在外務行多加歷練,以后會是出色的當家人!
但慢慢的李拜天發(fā)現(xiàn)自己看走眼了!
李呈荷拒絕成為李拜天希望的那樣的人!
他不會盲目按照父親意愿去做事,他有自己的思想,為了做自己想做的,他不惜與李拜天完全背道而馳!
一次次的訓斥,一次次的失望,無奈之下李拜天只能讓長子入了秘務行管事。
李存芳如魚得水,行走江湖雷厲風行令人畏懼,李拜天倒也由衷欣慰。
一見如此,魏明學更加踏心,只道:“阿呈,大少爺管理了秘務行,老師看來是不會再逼你的了,你是他的親兒子,是老爺嶺的二少爺,你便是不做工也沒有人會追究攀比,我一個人做工,也能供你讀書和日常用度。”
阿呈笑道:“那我算什么呀?做個好手好腳的廢人嗎?那我還讀書做什么呢?”
明學急道:“只要你不下山,你要怎樣我都憑你!”
阿呈道:“下山的事以后再說。現(xiàn)有一事,我想對父親和奶奶講,又不好開口的。”
他不便對父親和奶奶說的話,卻從不會瞞明學;而他,便是阿呈不開口,也能猜得出多半,果不其然正是明學心中隱隱的一塊病!
李常二家的婚事。
當年結(jié)義的九兄弟中,李拜天魏瀾常軻三人情義最為深厚,魏瀾和常軻又是連襟,常軻早就有意再和李魏兩家聯(lián)姻。
常軻無子只有兩個女兒,長女常棲他取中了李存芳,次女常櫪則取中了魏明學。
但明學知道,呈荷和常棲才是最好的。
如果說,阿呈要下山對魏明學來說是“晴天霹靂”,那么李常兩家的這樁婚事于他而言,則是“滅頂之災”!
因為他向往著他和阿呈能像同掌雜務行的八叔九叔那樣生活。
呈荷結(jié)了親,他就會有自己的家,會搬出雙呈齋小院,那么明學從此的日子再無依靠!
隨著時間的推移,老爺嶺逐漸資本雄厚財大氣粗,另一方面打通了官府人脈,有了過硬的靠山,老爺嶺雖然是匪窩,但地位穩(wěn)定無人敢來撼動!
所以,三爺常軻明里暗里上老爺嶺的次數(shù)也多了起來,常棲常櫟也會和她們的爹一起上山,和阿呈阿明越發(fā)相熟親厚。
尤其是阿呈,他和阿棲最是投緣,他們兩個心里想些什么便是不說明學也知道!
阿呈頓了頓,有些靦腆道:“阿明哥,父親在和三叔議婚了,想把阿棲許給大哥…可你知道阿棲不能嫁給大哥。”
明學故作鎮(zhèn)靜:“為什么不能?大少爺參理秘務行,四叔五叔總夸他,三叔自然知道。”
呈荷微微的臉紅,笑道:“我和阿棲說好的,一輩子要在一起…你幫我去跟爹說說,再幫我求求奶奶吧。”
魏明學想說:“你只管自己去說。”
但話已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李拜天如今極不喜他,讓他去說無疑碰壁。
遂隨橫了一條心道:“好吧,我?guī)湍闳フf。”
……
常家父女來老爺嶺做客。
李拜天和常三叔“剛好”都在。
魏明學托了一只精巧的魚盆去長笑堂。
阿棲笑著迎過來笑道:“大表哥,這里面是什么魚,這么好看的!”
明學道:“是宣澗里特有的獅子錦,大少爺中午特意幫你逮的,喜歡嗎?”
“喜歡,幫我謝謝存芳哥。”阿棲笑著接了過來欣賞,一面又問道:“阿呈哥怎么沒見?”
阿明道:“他下午要很晚才能下課。”
阿棲惋惜道:“爹要走了,我不能等他了。”
一面又跟李奶奶道:“奶奶,您看這魚多漂亮啊!”
老奶奶笑著問:“喜歡嗎?”
阿棲笑道:“喜歡!”
老人們心滿意足的笑了……
魏明學是特意過來探聽消息的,和他預想的一樣,常棲和李存芳的親事老人們已經(jīng)議定了,他猶豫了一下,把阿呈囑咐要說的話咽了回去。
……
子規(guī)月夜空山,巉巖枯松少年。仿佛一副畫一樣。
魏明學走入畫中,靜靜的畫卷被毀了。
李呈荷輕聲叫道:“阿明哥。”
他摸了摸腰間的虎紋短刀。
魏明學看著他,顫聲問:“真的要走嗎?”
呈荷點頭道:“我想后日一早就走。”
明學道:“不要走!你從沒下過老爺嶺,一直在老師的羽翼下生活,你不知道外面世界是多么兇險!”
呈荷凄然一笑,“總是要走的,不能總躲在羽翼下活著。”
明學道:“那我…我和你一起走!”
呈荷搖頭道:“為什么?”
明學道:“我不放心你一個人,你太單純,會輕信別人會被人騙!”
呈荷道:“誰又能陪誰一輩子呢!我會慢慢學會不再去輕信別人。”淚目望向一邊。
明學顫聲道:“阿呈,你是在怪我嗎?”
呈荷平靜搖頭道:“我只是怪我自己!”
明學道:“存芳喜歡常棲,你爭不過他的。”
呈荷點頭:“對,他是父親器重的長子,我是父親輕蔑的次子,我爭不過他。”
明學道:“當初老師對你們兄弟一樣看中,給了你們同樣的短刀,是你自己越來越……”
呈荷道:“對,是我,是我越來越讓他失望!因為李呈荷就是李呈荷,不能做李存芳,不能做魏明學,更不可能做父親那樣的人。”
明學道:“可老師曾經(jīng)最器重的是你!他說你天賦擅射!多少人拼命都得不到的天賦,你偏要白白作踐了!”
呈荷道:“那樣的天賦,對我有什么用!阿明哥,用槍打靶和用槍打人是兩回事啊!你用槍對準人的時候,你的手真的不會抖嗎?你不會去想他的妻兒,他的父母他的手足,他的喜怒哀樂嗎?我會,所以我下不了手!”
明學道:“只要闖過第一次,就不會再手軟!天上鳥兒飛得那么高,你都能輕易命中!”
呈荷道:“對,我能輕易命中又怎樣!父親贊許你們羨慕的時候,我心里有多痛苦你們知道嗎?那天上的鳥兒,它也是生靈,“子在巢中盼母歸”!可為了那份贊許,那些羨慕我就奪了他的命,我在作孽!我在作孽啊!”
明學道:“堂堂李拜天的兒子,會因為射殺一只鳥而自責?!”
呈荷道:“我會,因為我是李呈荷!我就是父親眼里優(yōu)柔寡斷婦人之仁的那個!我寧可不再摸槍,我寧可做父親鄙視的兒子。”
魏明學無語。
李呈荷道:“我是父親鄙視的兒子,可你是他最看中最滿意的學生,父親常夸你,文時能平武時能定!你的話父親最聽得進,所以我才求你,去幫我和父親說明,告訴他我和常棲的情義,你答應了的啊!你答應我了啊!可是你沒有去說!對不對?!”
魏明學搖頭苦笑道:“我去說了。我告訴了老師和奶奶,存芳和常棲彼此親厚情真意切。”
呈荷哭道:“為什么啊?明學哥?你毀了我,你毀了阿棲啊!”
魏明學道:“我說的是真話,存芳的確喜歡常棲。”
呈荷道:“可大哥和我不同!我和常棲才是兩情相悅,你為什么要這樣做?我想了很久,我想不明白!莫非是,你不喜歡常棲?”
魏明學道:“當然喜歡!她是我妹妹啊。”
呈荷道:“哪個哥哥會誤了妹妹的幸福!”
明學道:“我說過,你爭不過李存芳!”
呈荷點頭:“所以我要走,我要離開了。阿明哥,我恨我自己,如果那日我能鼓起勇氣自己去和父親講明,就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悔恨自責。”
明學道:“阿呈,別走!外面真的很危險!你沒有防人之心又太仁慈,會碰到遍體鱗傷頭破血流!”
呈荷道:“那又怎樣,難道會有比今時今日,此地此情更令人傷心的嗎?!”
明學道:“會有的!信我,會有的!”
呈荷道:“不走?面對常棲叫大嫂,我叫不出口!我已經(jīng)決定了,新人…我就不見了。”
男兒有淚不輕彈,李呈荷轉(zhuǎn)身輕拭。
明學道:“你要去哪里?”
呈荷道:“一路向北,越遠越好!”
明學道:“老師不放你,沒有通關(guān)牌,你走不出老爺嶺,走不出兩道玄關(guān)!走不出煙帳!”
呈荷道:“真心要走,便走的出去!”
魏明學一把從后面將呈荷攔腰鎖住,“別走,阿呈,你走了……我會死!”
此言一出,二人身上都是一顫!
李呈荷掙開,回身看著他,四目相對,他的目中滿是驚疑!
一樣的俊美之面,一樣的玉樹之身,一樣的倜儻少年。
呈荷吃驚道:“阿明哥,你這是…怎么了?”
他們的心難道不是互通的嗎?!
明學漲紅了臉,說不出話,猛然他一把對面攔腰抱住呈荷,急促道:“你不知道嗎?我不讓你走!只要你能留下,什么我都依你!”
李呈荷怔住,霎時間他果斷的推開魏明學。
“阿明哥,你好好的……”他失神的說道,遂軟軟的退后了幾步,轉(zhuǎn)頭疾步,孤身倉惶的奔下了山去,消失在老松掛的夜色之中。
傍身的只有那把想送給阿明卻不及送出的虎紋短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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