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意總是會在某一刻回想起沈硯，特別是生活安穩美好的瞬間里。

        從沈硯自殺到現在已經過了一個年頭，這個世界似乎總是健忘的，那樣一個花滑天才，震撼世人的運動員，在離開了一年后，被人們拋到了腦后。

        只有她記得。

        記得沈硯的絕世表演，記得他痛的咬牙切齒還要上場，記得他那封遺書。似乎是還對世界抱有期待，他在脆弱的紙張上寫下：“都是我不好。給大家添麻煩了。”

        世界以痛吻他，他卻報之以歌。

        如今，鐘意在訓練場偶然間完美合樂clean時，在睡覺前想起之前放在桌子上的企鵝玩偶時，甚至在清晨第一縷陽光照在臉上時，她總是想到他。

        這些美好本來應該屬于他。

        ……

        第二十九屆冬奧會。

        這個北方國家冷的要命，鐘意剛到這里就覺得自己的膝蓋要遭。

        這是鐘意花滑生涯中參加的第三屆冬奧會，她明顯感覺到自己的力不從心，職業生涯到達盡頭的預感，讓她不得不奮力一搏，只為站上那個最高的領獎臺，給世界看，也給沈硯看。

        花滑單人比賽由兩場來定成績，短節目和自由滑，其中鐘意的短節目發揮順利，排在前列，但她知道，自己的自由滑很薄弱，四分半的時間她無法保持完美的狀態。

        所以哪怕上場之前，鐘意都在思考，應該怎樣盡最大努力拿到理想的分數。

        “接下來有請c國女單選手——”

        “鐘意！”

        眾人看著，場中的東方女孩，身穿薄青色考斯滕，身上還帶有孔雀花紋，站在場中，面色哀傷，仿佛一只遺世獨立的孔雀真的出現在了場上。

        鐘意這一次很大膽，她選了經典的樂府詩闡述內涵，孔雀東南飛的故事，鐫刻在每一個c國人心中。

        音樂開始。

        場中的女子仿佛真實的孔雀，飛在每一個人的心頭。音樂中的塤聲，像是痛失所愛的悲鳴，盤旋在整個場館當中。

        她的每一次跳躍，都在闡述這世間不公，愛無善終；每一次蹲踞旋轉都像在挽留終究離開的愛人。

        為什么！所愛之人不得長相守！

        為什么！所思之人不得常相見！

        明明相愛，卻陰陽兩隔！明明相思，卻只能睹物思人！

        四分鐘的曲子結束，鐘意大喘著氣，雙手以一個擁抱的姿勢環繞自己，似乎還沉浸在情緒中無法脫離，臉上滿是淚水，明明是狼狽的模樣，觀眾席安靜片刻，突然爆發出了強勁的掌聲！

        這個c國女孩，在近乎職業生涯的終點，為世界帶來了無與倫比的自由滑節目。

        雖然阿克塞爾三周跳落地狼狽摔倒，甚至連她拿手的貝爾曼也沒有十分的到位，配合著那情緒的感染似乎也無傷大雅。

        鐘意仰頭看著四周，不停地鞠躬感謝，淚水還是源源不絕。你看到了嗎？沈硯。這些歡呼聲，本來應該是屬于你的。

        畢竟是奧運會，評委的打分也不能按照她的情緒，幾處失誤導致她的自由滑分數只排在了第四位，加上表現完美的短節目。

        最終成績排在第三。

        這不是她生涯中的最好分數，但她認為她盡力了，這是她給自己的十幾年交上的最好的答卷。

        鐘意站上領獎臺的時候，膝蓋還痛的要命，本就是舊傷，剛剛比賽中摔的狠了，還咬牙跳完了整套構成，虛汗已經不停地冒出來，面前的燈都在眼中泛著花紋。

        但鐘意還在笑。

        這是從沈硯那學來的，自己雖然和他溝通并不多，卻經常偷偷看他的比賽視頻。無論如何，哪怕痛的快要死掉，他仍然會笑出來。

        遠處舉著國旗的粉絲在呼喊她的名字，還有其他隊友都在場外興奮地擁抱，這是c國女單有史以來最好的排名，甚至她不用看都知道，手機里一定充斥著各種各樣的祝福。

        可是沒有他。

        想到這，她就開始無法控制。領獎臺眺望著整個場館，大家都好開心啊……

        直到黃銅色的獎牌被掛在鐘意的脖子上，她單手攥緊獎牌，另一只手擁抱著一束鮮艷的花，看著遠方。一直強壓著的情緒飽滿的溢了出來，眼淚不聽話的留下來，她毫無形象哭泣。

        銅牌，銅牌而已啊……已經盡力了啊……不過在退役前拿到金牌的愿望完成不了了……

        如果是沈硯，一定能拿到金牌的吧……為什么呢？到底為什么呢？

        沈硯，你會看到嗎？這一切都結束了吧。

        鐘意哭著哭著逐漸蹲到了地上，失去意識前，還能聽到周圍人的驚呼聲，還有媒體們宛如縫紉機的快門聲。

        ……

        鐘意做了個混亂不堪的夢。

        夢中的她，不喜愛花滑，卻因為有一個作為花滑運動員的母親，被逼迫走上了花滑的道路，偏執的控制她的一切。

        別的小女孩捧著洋娃娃撒嬌的年紀，她穿著冰刀，一步一步在冰上跳躍，摔跤，痛到哭出來，換來的也只是母親語氣兇狠，要求她再來一次。

        夢中的她，第一次參加世錦賽一輪游，本來已經痛苦不堪，卻還收到母親的辱罵，說她沒有這個丟人的女兒。卻沒有人在乎她已經受傷極深的膝蓋。

        還有，每一次跳躍，每一次旋轉的痛苦，那樣真實。

        還有他。

        那時候，在慶功晚宴后前往天臺，母親的惡言惡語，網絡上的唱衰，膝蓋傷到不得不拄拐，甚至被醫生警告如果不好好養傷，可能終身殘疾。還有，一直以來的努力卻沒有好成績的回報。

        多方壓力快要把她逼瘋。

        她看著高樓林立，卻沒有一盞燈火為她而停留。底下的世界那么繁華，這上面卻如此寒冷。有個聲音說著，跳吧，跳下去吧。

        跳下去，你就能結束，不喜歡的滑冰，膝蓋的疼，這些破事全部都不需要理會了，全部都會結束的。

        就在她準備跳下去的時候，天臺的門響了，鐘意下意識的收回了腿。就眼睜睜看著，那個最年輕的冠軍，花滑界的矚目新星，走了上來。

        似乎沒想到這里會有人，沈硯的腳步還頓了一下。他的耳朵上帶著耳機，像是喝了酒，眼神閃亮。

        鐘意看著他，哭嗝都沒收回去，呆愣愣的。

        沈硯在原地思索了一會，走上前來，雙手搭在欄桿上。

        “心情不好嗎？”

        鐘意卻不敢說自己是為了什么。

        “嗯。”

        “成績沒有那么重要。”

        鐘意還有些不忿，什么叫成績沒有那么重要？你拿了金牌當然覺得不重要了。

        沈硯像是看出了她的所思所想，笑的很溫柔：“打破自己的記錄，打敗自己作祟的心態才最重要。”

        打敗心態……

        鐘意真的愣住了，表情呆滯的看著男孩。他似乎心請不錯，鼻梁上的小痣晃著鐘意的眼。也不知道上天臺來做什么，轉身準備往回走，兩步踏出去，又轉過身來。

        “膝蓋的傷要小心，好好休養。”

        機械點頭。

        總之那迷迷糊糊的一晚，想要自殺的念頭就奇跡般的被安撫下來了。

        鐘意開始關注這個花滑男單史上的天才，看著他一場場比賽，艱難到似乎不該是這樣灑脫的。可偏偏他就是這樣灑脫。

        從那之后，鐘意好像第一次真正的愛上了花滑。有一個理由，去獲得自己想要的成績，她一直相信自己每一次破紀錄，每一次clean，那人都能看到。

        直到沈硯自殺。

        騙子。大騙子。

        不就是受傷嗎，也不是養不好了……花滑對你來說就那么重要，重要過生命嗎？

        不是說打敗自己的心態嗎？怎么還沒有繼續奪冠就要離開呢，世界還沒有看到你完美的光芒。為什么……安慰我的你，反而最先撐不住了呢？成為一個人的信仰再離開，是真的很傷人的你知道嗎……

        ……

        “鐘意！”

        “該起床了，快點。”

        隨著窗簾被拉開，陽光溢滿整間屋子，鐘意難得覺得自己的膝蓋不是特別疼，還想在床上多躺一會。默不作聲翻了個身。

        “今天是去集訓中心的第一天，不能遲到，快點起床。”

        集訓中心？鐘意迷迷糊糊，她不是剛拿完銅牌，明明應該是休賽期才對，為什么要去集訓中心？

        她滿是不耐煩的睜開眼。

        入目是寬大的房間，還有一只胖乎乎的企鵝在床頭和她對視。這只企鵝，不是在沈硯自殺的時候，就被她扔掉了嗎？還有這房間，明明不是她的，她和家里斷絕關系后就住進了集訓中心的宿舍，那里又逼仄又昏暗。

        鐘意有所感的回頭，看到的卻是年輕版的母親鐘瑤。站在床邊，有些憤怒的看著她。

        怎么回事。

        她不是昏倒在了冬奧會……和她幾年不見的母親，又為何會出現。

        還沒來得及等她多想，鐘瑤就直接掀了被子，鐘意慢騰騰坐起來，第一眼看到的事自己的膝蓋。沒有久傷不愈的青紫，也沒有腫脹，明明是那樣白凈無暇的腿。

        鐘意伸手去摸床邊的手機，手感也不對。手機小了不少，還是幾十年前舊款的樣子。她心下疑惑，面無表情的打開了鎖。

        等等？？

        時間！！！

        這個時間，明明是她十五歲！巨大的荒謬在她的內心漫起，她看都沒看床邊的人，只是站起來跑到廁所——

        白嫩嫩的皮膚；亮閃閃的雙眼，沒有壓力帶來的黑眼圈，還沒長開的模樣帶著稚嫩，愣愣的和鏡子中的自己對視。

        ……

        直到坐上前往集訓中心的車，鐘意還有點發蒙。這樣簡單的重來，這樣健康的身體。那一切是不是都還來得及。

        來得及讓自己不受傷，來得及以更好的經驗參加競技，來得及，留下沈硯。

        鐘意突然驚慌，這個時間，沈硯應該還在國內。那場讓他自殺的事故沒有發生，他也和自己一樣健康，對未來充滿了希望。

        對他的生涯有著無限的期待。

        鐘意想到這不由得笑了。

        既然這樣，這一次就換做我，守護你的溫柔，守護你的初心，守護你的榮譽。你只管去做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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