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五，萬朝節，月朗星明。

        趙妙元并江樊四人，一同坐在小花園的涼亭里。桌上放著幾碟糕點和一壺茶水。

        “人都已經清完了？”江樊問道。

        “嗯，我讓巡邏的人今晚也先別往這邊走。”謝淮點點頭。

        之前周苗聽說了‘五星連珠’的事情，心血來潮，纏著江樊說了老半天，才讓他勉強同意試一試她那個荒唐的計劃。雖然之后兩人有了隔閡，但是早已應下的事情，沒有因為這件事而中止。

        “大概什么時候能夠看見啊？”周苗心中有愧，不敢離趙妙元和江樊太近，獨自一人坐在美人靠上。知道暫時沒有第五個人會靠近，她放松地趴在美人靠上，抬頭去看天邊。

        “如果確實是今天的話，應該還有半個多時辰，就差不多了。”趙妙元回道。

        趙妙元也抬頭看向天邊。她坐在涼亭的中間，抬起頭的時候，屋檐遮住了半邊天。于是她放下手中的茶杯，往外走了兩步。

        入了秋，池塘里開得燦爛的荷花只剩下一池的殘葉。趙妙元繞到靠近池塘那側的欄桿，才能勉強把天看得完全。

        “小心點。”江樊看見她站得離池塘那么近，忍不住提醒。

        雖然涼亭外邊有一圈欄桿，但是難說趙妙元不會踩到青苔，然后撞破欄桿，摔下池塘。

        “好。”趙妙元回頭看了江樊一眼，然后繼續觀察天上的星星。

        “對了，你這幾天怎么心血來潮，想起來要整理賬簿了？”江樊見趙妙元往后退了一步，心下一松，然后安心地問起謝淮。

        “不是我突然想起來要整理，是我們一直沒整理。”謝淮有些無奈地捏了捏眉心，“自打這珍古齋建成至今，賬房里的賬簿從來就沒有分類規整過。最近進了批新貨，里面有件東西，我看著很眼熟，像是跟之前我們賣出去的一件成對的。

        我就想著查一查，看看之前的那件，是誰買下了。結果發現光看賬面，找起來太難了。就想著干脆整理整理，順便另外再做幾個冊子，按照店里物件的種類再整理一遍。以避免這樣的事情再出現。”

        “辛苦了。”江樊感慨道。

        珍古齋雖然主要賣些文玩字畫，但是平時也會幫忙搜集一些奇珍異寶。要把這些寶貝，重新分類登冊，可不是一件輕松的活計。

        “你這話聽著就好像這珍古齋是我的一樣。”謝淮青筋一跳。

        “那我有什么辦法？我又不能去珍古齋幫你。”江樊聳了聳肩。

        要說靈魂互換對他來說有什么好處，大概就只剩下，光明正大偷懶這一點了。兢兢業業經營珍古齋這么久，好不容易可以偷偷懶，雖然自己也感覺好像有點對不起謝淮，但是偷懶的誘惑力實在是太大了。

        “你放心，我早就想好怎么辦了。”謝淮喝了一口茶，“過兩天，我就讓人把前幾年的賬簿搬過來。”

        “……好。”江樊笑得有些勉強。

        及至戌時末，因為等候過于無聊，而整整吃掉了兩盤糕點的周苗，再一次問起趙妙元。

        “夫人，還要等多久呀。不會不是今晚吧。”

        話音剛落，天邊一抹薄云漸漸消散。剛剛還棋盤錯落般明亮的星星，有五顆忽然變得更加亮眼。趙妙元細細分辨了一下它們所在的位置，然后發出一聲喟嘆。

        “出現了。”趙妙元說道。

        三人立即站起來，眼中驚異非常。盡管他們對玄誠的推算很有信心，但根本不敢想象自己真的可以看到這場奇觀。

        “哪里哪里？”周苗沖到趙妙元的身邊，連聲問道。

        她抬頭看向天空，感覺所有的星星都像是可以連成一條線的樣子。

        “你看那兒！”趙妙元將手伸直，一一點出那幾顆明亮得異常的星宿。

        “辰星，太白，鎮星，熒惑，歲星。”

        “我怎么還是看不出來啊？”周苗抱怨道。

        “你順著我手指指著的方向看過去，能看見的最明亮的那一顆，就是那顆星。然后記住它們，將它們連成一線。”趙妙元輕聲說道。

        “你們小心點！”江樊看見周苗離趙妙元越來越近，有點心驚膽戰，生怕周苗一個不小心，就把她撲進池塘里。

        “到這邊也能看見。”謝淮靠在花園的假山上，心中感到無比震撼。

        原來這就是百年難得一遇的奇觀，莫怪史書總是喜歡將它寫作祥瑞之兆。誰能在看到這樣的景象之后，內心平靜呢？

        三個人一起走出涼亭，回到小花園里。

        這回地方寬敞了，周苗在趙妙元的指示下，幾度蹲下起立，終于能夠認出，所謂的‘五星連珠’是哪五顆星星。

        “天吶，這太美了。”周苗感嘆道。

        與此同時，參加萬朝節夜宴的所有使臣和官員，也看到這奇異的一幕。

        “恭喜陛下！賀喜陛下！此乃大喜啊！”數名穿著文官朝服的官員，跪伏在地上，連聲慶賀。

        “哦？何喜之有？”國君按捺住內心的狂喜，明知故問，眼神從一眾使臣的臉上撇過。

        “‘五星連珠’乃是吉瑞之兆！時逢陛下誕辰，又恰是萬朝來賀，豈非是大喜中的大喜，陛下？”丞相說完，拱手拜賀。

        “太子，你也這么想嗎？”國君又問。

        “回陛下，丞相所言有理。”孫詠璋不偏不倚，面上沒有一絲諂媚。

        “陛下您勵精圖治，文治武功，使得我大醴現如今國力強盛，萬邦來朝。再加上當今天下，風調雨順，百姓安居樂業，路不拾遺。許是正因如此，上天感懷蒼生，因而在您壽誕之際，賜下福兆。”孫詠璋繼續說道。

        這一番話，再次得到百官應和，與宴的一眾使臣哪怕心中百轉千回，也不得不掛著笑意祝賀國君，‘天命所歸，應時而生’。

        泰和殿位居王城高處，風乍起，紗幔輕舞。

        霎時間，泰和殿中浩浩蕩蕩跪了一地的人，口中不約而同地齊呼‘大醴皇帝千秋萬歲’。

        蘇目內心感到震撼非常。

        因為白梁國與大醴之間的嫌隙，讓她的位置，被安排到了一個離大醴國君最遠的位置。這也使得‘五星連珠’那個奇觀出現的時候，她成為了第一個看到的人。

        黑夜是最好的畫紙，蘇目透過泰和殿四敞的門窗，窺得天際的一角。她看見繁星在空中閃爍，然后‘五星’逐漸變得越發明亮，奪目甚于其他，最后成功在空中匯成一條直線。

        在那些大臣為大醴的國君歌功頌德的時候，她也曾經懷疑過，有沒有可能自己是被故意設計了。目的——正是為了此刻震懾住自己，好讓之后和談的方向，能夠更加有利于大醴。可她后來又轉念一想，這樣的奇觀，難道也是可以設計出來的嗎？星象奇觀，可不是煙火那樣看似虛妄，實則可以利用技巧造出的東西。

        但假設，這一切都是一個計謀，那么也就是說，大醴的實力已經遠遠超出她們的想象。他們竟然能夠精準推算天時到這種程度。以至于為了能夠達到目的，他們甚至膽敢利用天意。

        看到眼前眾人臣服于自己，國君滿意地點了點頭，然后寬赦眾人起身。

        泰和殿中再次觥籌交錯。

        蘇目垂下眼眸，勉力讓自己冷靜下來，開始思忖接下來該如何是好。

        臨行前，她和太女徹夜長談，為了能夠讓白梁國盡早擺脫困境，太女確實對于盟約的內容，有一個很大的讓步。但是她作為臣子，總不免希望能夠為太女多爭取一些。

        空氣中脂粉氣漸濃，新的一批舞者在泰和殿的中央舞動起來。

        蘇目仗著自己的位置偏，光明正大地打量起孫詠璋。

        如果說，這真的是一個針對她的計謀，那么必然存在一個設計這個局的人。而且這個人，此刻，一定也在現場。

        盡管只有過短暫的接觸，但她對這位大醴的國君，自問有些了解。這樣內斂的計策，絕不可能出自這位國君之手。那么剩下的，有可能想出這個計謀，有可能執行這個想法的，就只剩下太子一人了。

        蘇目暗自揣測，孫詠璋設計這一幕，絕不可能僅僅只是為了震懾住自己，一揚大醴國威。光是用嚇唬的，就期待能夠達到自己的目的，這種想法太過幼稚。唯一可能的，是孫詠璋希望他們的這次和談，可以有一個不一樣的方向。

        為此，孫詠璋率先彰顯了本國的實力。

        想到這里，蘇目的心一安。

        既然現在各有目的，那么下一次的商議，想來會比之前順利很多。而且，她也不用違心地，最后被迫簽下她最不希望的那一份協約。

        泰和殿的另一端，孫詠璋的面容，蘇目看得并不清晰，只有大概的一個輪廓。但她感覺，對方在注意到自己的目光之后，似乎嘴角勾了一勾。

        然后，孫詠璋舉著酒杯起身，借著向國君敬酒，向蘇目遙遙致意。蘇目頷首，飲下杯中口感柔順的清酒。

        她身負重任，遠離家鄉。短短數日，已經足以讓她感受到大醴多姿多彩的風土人情。但她仍然掛念著白梁國的月亮，那么清，那么亮。就像這酒，再是多么有滋味，都不如她們白梁的醇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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