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兩人回到席上，除了主位還空著，其余都坐得滿滿當當。

過了一會兒，皇后先到了。等皇上來了，眾人再次跪拜，之后輪番獻上壽禮，一夕熱鬧歡騰。

沒坐多久，皇上以處理政務之由，先行離開，單留皇后一人坐持宴會。

簡國自前朝開始，已新興一夫一妻制，雖未明文規定，但有識之士基本不學從前風俗，力倡一妻一夫。

受此影響，到了皇上這輩，妃嬪數量大大減少，三十年來，統共只納了三個。

皇上這一生，只有過兩個孩子。兩個小皇子在同一年前后腳出生，也在同一年前后腳死亡。

皇室此輩并不興旺，精貴苗的兩個皇子又離奇地先后去世。若說不幸，不幸在皇上后繼無人；可若說不幸中的萬幸，萬幸在，兩個皇子在死之前，各留了一個血脈。

當年兩位皇子接連離世，舉國震驚。朝中一蔣氏大臣包藏禍心已久，便趁此機會，聯合地方幫派造反，高舉旗幟說：“簡氏失德，天降橫禍，當另立蔣氏子孫為王。”

后來賊亂雖被平息，朝野內外，一時卻流言四起。

江湖里有個很出名的瘋和尚，法名延和，法號洱軾。他四歲出家，十九還俗，做和尚的那幾年并不出眾，沒人知道他是誰。反倒是還俗之后，他沿用以前的法號端起算命的活來，一算一個準，漸漸闖出了名聲。

他曾提前三年算到橫行江湖的第一大幫“霖劍門”的覆滅，又一早算準湖州百年大洪水的爆發月份。而最離奇的一次，是他十八年前出現在芝州，告誡當地農民，今年六月要飛雪，需提前做好準備。當地人只當他癡傻，并不理會，卻不曾想世間真有夏日飛雪一事，且一連三天不止。

他平日里神神叨叨，專愛不理人地自說自話。人家求著他算，他不愿意，別人不想被他算，他偏偏要講，時常突然地冒出個光腦袋，簡單幾句話，輕描淡寫地就斷完了誰的一生。

大家信他，故日日追在他身后的人，數不勝數。他從不管別人跟不跟、問不問，不躲也不答，只是自說自話。若被逼得急了，就把人家運里帶的福事一件件數破，而運理學說之妙趣，其中之一，便是窺得福則漸無福。

數年前，華國公偶在一鄉間野道上遇著了他，得他一卦，之后青云直上，無限風光。自那以后，華國公便對他多有關照，毫不避諱。

造反這事一出，皇帝就勒令華國公把他叫到京城。

出乎意料的是，在“陋漏樓”里，他大膽直白地放言：“簡國氣數尚未興，何談盡。”

這話一傳出去，又掀起了軒然大波，慢慢地，造反懷疑的聲音，漸漸弱了下來。

皇帝給今天的兩位皇子定身份時，宣告天下說，這是神的旨意，而事實上，里頭原有個瞞天過海的故事。

今天的簡云楟和大皇子，本應是皇孫，之所以破例越法地定下皇子身份，是因為洱軾在臨走之前給皇帝留了話，說“孫成子，福可聚。”

就這樣，越輩一事才落定。

大皇子自小跟在帝后身邊長大，近幾年剛被外放出去歷練，最近屬地的洪澇鬧得緊，趕不回來參加皇后的壽宴。因此，只有簡云楟能陪在身邊周轉。

皇后喜愛熱鬧，下頭的歌舞個接個，演得歡快難息。

項葉坐的位子靠后，每每往皇后身邊的簡云楟投目光時，總是隔著張張的臉，層層的衣。等她和其他小姐夫人喝完了幾圈酒，再抻頭，恰恰瞧見簡云楟離開位子，扶著皇后往外走。

沒一會兒，她和董棾互搭著去敬下一輪，又一圈來往客套。大家整轉兒地鬧下來，位子都坐亂了。

她倆互相攙著，打算去角落里坐下，歇上一會兒。

宴會的男女席是分開的，靠一排排的屏風豎著，瞧得模模糊糊、綽綽約約。

項葉還沒坐滿半盞茶的時間，就聽見男席上有人彈琴。

一般歌舞節目完了，都會留個空兒，大家便趁此機會各自獻技。

先前兩邊玩得開，但沒有人彈琴，琴技高超的沒心思動手，手癢的又怕彈錯，一曲毀名。這會兒有人落手獨奏，項葉的心思也被勾起來些。

細聽才三指，她便有些吃驚，沒想到這彈琴人的膽子如此大。

彈的是別的曲子倒沒什么，可他彈的,是劉賁然的《雙絲網》。

一小節彈完，大家都聽明白了，原先炸哄哄的聲音，一波比一波快地小了下來。

劉賁然是有史以來最有名的琴師，他一生譜曲無數，留下的經典之篇雖不多，卻曲曲奧妙。學琴的人，入門首學的，必是他的譜子。

他這人靈巧，技法從易到難，皆創有曲譜，而這《雙絲網》，便是他最有名的曲子之一。

此曲之所以能一出驚人，不僅因為它不好彈，需“化云揉雨”之力，更因為眾所周知，這是一首求愛名曲。

古時劉賁然便是靠的此曲，哄求到了心愛之人。后來的天下第一富商王石，也是靠此曲，贏得了才女的芳心。往近了數，最出名的一次，應是陸探微的父親當著天下人的面，用它留住了他的母親。

在仲冬雪蔽艷陽之際，他父親抱琴坐在城門上一天一夜，期間曲不曾絕，最后感動天下了百姓，也留住了心灰意冷、打算離去的母親。

說來也奇，一過數百年，這曲子的意義，卻從未改變。大家偶爾拿它玩笑，卻并不亂改亂用，始終當做求愛圣曲。

宴會上大的聲音停了，小的嘰喳卻熱鬧開來。

新冒頭立了功的一個女將軍聲音稍大：“《雙絲網》一起，人影要成雙。不知這求的，是哪位好運氣的姑娘？”

大家都清楚，這位公子既然有膽量在皇后壽宴上奏曲求愛，就定是下好決心，要一生一世的。

皇后仁慈，如今年紀大了，也愛看年輕一輩的湊雙成對。最近幾年，她下旨賜婚撮合的，數量不少。大家都清楚她的作派，她雖身困后宮，沒法要求皇帝一夫一妻，自己卻對這新風俗極其推崇，經她賜婚的，絕不準再納再娶。所以，今晚在壽宴上求愛，也算是默認了，此生只娶一妻。用皇家的懿旨來為自己的真心作保，不可謂不珍貴。

董棾拽著項葉的手，問她：“你說是不是哪個小公子知道我不愛談婚論嫁，所以追到這兒來，打算逼我一把？”

項葉被她逗得一笑，說：“那敢情好，我聽這公子彈得不錯，等你們成婚了，你喊他來幫我寫譜。”

董棾嘴笑得咧開，說：“不成不成，我還沒玩夠呢，成婚實在草率，草率。”

項葉瞥她一眼，笑著沒再搭理她。

隨著彈的人勾起最后一指，曲也停了。

女席這邊不少的姑娘都緊張起來，揪著帕子地望，看是不是自己的情郎。

大家屏著氣等，看他喚出誰的名字。

似拖著笨箱擦地，王長順的聲音傳過來：“鐘毅，你這是彈給哪位情妹妹的曲子，快喚她出來，給我們瞧瞧。”

緊接著聽見一個聲音悶悶地響起：“胡言亂語。”

王長順的笑聲傳來，又聽見許多人七嘴八舌地在問，曲子是給誰彈的。

剛才那聲再次響起，這回似是離得近了些，聲音洌了不少：“諸位且稍安勿躁，鐘毅有首詩，大家一聽便知。”

“眾問七弦鳴為誰，一巾二帕遍難求。

向來自詡金蘇流，夜贈孤曲盼網糾。”

這詩一出，所有人都明白了，他為誰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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