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彩汆白墻影無色
一開始，小翠覺得皇后不愧是皇后，做起什么事來，氣派又敞亮。
她身邊的人把顏申帶過去，也不避開誰，只大大方方地問了幾件事，叫顏申好好地照顧陸探微，又賞賜了三箱好東西。雖說時間拖得長了些，總歸沒做什么難為顏申的事。
直到隔夜，小翠睡在外間，給顏申守屋。后半宿莫名地闖進一堆人來，二話不說就要把顏申帶走。老話說的好，架著刀子買豬肉，那就叫搶！那會兒，她哪有膽子敢不把顏申叫醒。
只見顏申白著個小臉，還冷冷靜靜地叫她別慌。等她體面地穿好衣服，她們出門，夜已經(jīng)黑得隱去眾聲。整個宮道里，只有鞋子和咳嗽的聲音，她們又原模原樣地走了一遍昨天的路。
皇后還是“敞亮”，講話時，也沒把她轟出去。
她一直站在顏申身后，看著她背都挺抖了，卻不敢?guī)退笠幌录纭?br />
那晚，皇后活像個鄉(xiāng)間裹著黑頭巾，專拐孩童的老嫗，手心里大攤黃紙?zhí)牵脕眚_不諳世事的顏申。
她給的東西吶，從金銀列到房舍，青年才俊押到門第貴銜，包了個一應(yīng)幾全。她是不愛擺話的，全聽旁邊那老嬤嬤呱啦呱啦地倒個不停，那嬤嬤的嗓子陰柔極了，夜里又冷，小翠陪著聽，覺得寒意都直傳進骨頭里。
這位老娘娘的要求聽起來不過分，只要顏申多掉兩次眼淚，再凄凄訴訴地和那些達(dá)官貴人們多說些，自己慘遭陸探微拋棄的故事。后半生就不用再做活，盡可回家享清福。
聽著雖美得很，可小翠明白，皇后雖是宮里唯一能讓貴妃短暫閉嘴的人，可難就難在，貴妃又能叫這世上其他許多人閉嘴。而上哪條船，就必須喝那條船上的酒，唱船主喜歡的曲兒，這是千萬年不變的道理。小翠覺著，顏申該比她更明白才是。
這不，皇后這邊剛歇下，清早剛打亮，貴妃那邊就又招呼上了。
說起這貴妃，那可真叫個厲害。
小翠陪著顏申在她宮里聽話兒，出來的時候，臉都嚇白了。等小翠冷靜下來，自個兒坐著想，才驚覺，比起從出生就是貴家女，一直穩(wěn)坐后位的“鄉(xiāng)間老嫗”來說，這位能從朝廷命官的臣婦坐到貴妃位、恩寵不絕數(shù)年的，才更是干黑活兒的一把好手。
貴妃告訴顏申的原話，小翠背不下來。但大致意思她記得：“我和皇后斗了太久，她好不容易抓到個空，就忙著想用你來整治我，弄臟我娘家門楣。但你要知道，她保得住你一時，保不了你一世。你能污名陸探微的太少，頂多就是他不夠?qū)Ｇ椤５饶氵@點兒潑漆灑墨的作用一過，她哪里還會如剛開始那般對你上心。我陸家不是吃素的，你要是打好主意了，要和我們?yōu)閿常箢^自然就不會放過你。選皇后那邊，我現(xiàn)在就能告訴你，最后鐵定竹籃打水一場空。”
而貴妃的厲害之處更在后頭：“顏申，是我陸家對不起你。陸探微不爭氣，我本來是想抬你坐正妻的，我看得出來，你對那孩子是真心實意。既如此，雖然殘忍，我也只有觍著臉地請你再體諒他一些。他就是個倔脾氣，你也看見了，不是我們不插手，是完全拿他沒辦法。顏申，我知道，你剛開始被地方官帶進陸探微府里，怕也是想拿錢還清家中債務(wù)。你放心回去好了，你家里的債我找人幫你還，除了京城，簡國里你喜歡哪塊地，我就買了送給你。金銀那些自然不用說，我在一天，就有你一天的飯吃。”
貴妃不愧愛看戲本：“就算我不在了，陸探微是個好娃，他心里對你愧疚著呢。你默默退出去了，在男人心里啊，就是朵體貼的小家花，會永遠(yuǎn)記著你好的。緣分一場，何必弄得最后仇來仇往的。對了，顏申，我知道，以前和你訂親那個公子太混蛋，你放心，我派人收拾他了。害你的，也是害我的，我自然不會讓他好過。”
這一套下來，小翠就差跪下磕頭謝恩了。
顏申卻不知怎的，忽地暈了過去。
她們得了貴妃的令，扶顏申下去休息。
等顏申醒了，那嗓音陰柔的嬤嬤又來她床前嚇人，這次小翠沒聽見她們說的話，只是，等她們談完，貴妃派來看著不讓顏申出門的那些人，就撤走了。
女人有時候像水，什么錯黑都不管，只要情在，就能全摻了包進去。有時候又像蝎子，報復(fù)是她們的天性，別人稍稍一攛掇，立馬就能翹起螯針，一擊克夫。
小翠莫名地有些難受，其實她心里懷著一種隱秘的期待，期待顏申能意氣風(fēng)發(fā)地翹尾，去狠狠收拾那負(fù)心漢。
小翠還小的時候，就常聽媽子講：“不要相信講話好聽的男人，不要找盡會哄你開心的。開心這東西，來得快，去得也快。越是開心，越去得快。”
她小的時候并不明白，甜言蜜語講出來，哪怕是哄人的，可只要耳朵聽見了，嘴上就要笑出蜜來。活得開開心心又有什么不好呢。直到這回，她跟著顏申歷這一遭，好像才明白了阿媽的話。
陸探微就像一罐蜂蜜。她大伯每年過年，都給她家送一罐。可那蜂蜜不消半月，就吃得要見底。之后的日子，不僅要數(shù)著過，還都缺點甜。太快樂的，總是太少。也不知道，顏申之后還有沒有另一罐蜂蜜可吃。
等陸探微身子差不多好的那天，小翠都看出來了，顏申想和他好好聊聊。
顏申打發(fā)她去做別的活計，她歡快地應(yīng)下。等她磨到晚間回來，卻被告知，顏申已經(jīng)一個人出宮去了。
小翠一時呆愣愣地站在原地，本來今天，她還私揣了塊蜂蜜糖，準(zhǔn)備明早梳頭的時候拿給顏申。這一打岔，不出意外，兩人以后可能再也見不著了。
她知道，顏申最后聽了貴妃的話，上了貴妃的船。可她甚至還沒問清楚，她為啥聽貴妃的呀。
她還想告訴她，其實一塊地比一個男人值得多。宮外的老實男人很多，顏申清秀又聰明，一定可以嫁得很好。就算不想嫁，她們也可以買個院子，養(yǎng)堆仆人，痛痛快快地過一輩子。
她看過顏申夜里挑燈畫的畫，她總愛畫船，畫很多海上的船。小翠猜，她一定是想出海的。
小翠想把她說過的話，再講給她聽：“江湖風(fēng)雨再飄搖，也就三五年。”等三五年風(fēng)波都過去了，她們就一起出海。也許，再也不回來。
小翠一把拉住旁邊共事的小宮女，問她宮門幾時下鑰。然后沖回房，隨便收拾一包袱，就往宮外奔。
宮門口，侍衛(wèi)問她大晚上地出宮做甚。
小翠說：“世上從沒有主子走了，奴婢還留著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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