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歸荑河。

歸荑河是簡國京城的成婚寶地，最早是護城河的分支，后經重新引流，才納于城內。相傳在兩朝之前，曾有一婦人落水其中，原本婦人一直無法懷胎，自被河里救起來后，竟當年便有了身孕，一胎即得龍鳳。據婦人自己說，曾做過一個由河神托來的夢。夢里河神告訴她，自己是月老的女兒，如今被派來管理此條長河，見婦人心性善良，又虔誠祈禱，便贈予她兩位麟兒，滿足無法生育之憾。自那以后，這條河邊，便常有人祭祀、放生。

后來，金謝聽此傳聞有趣，又見此處風景秀麗，兩岸平坦寬敞，也利辦宴做席，便首回把婚典辦在了河邊。當時此舉雖受非議，后來仿效者越來越多，而靈驗的地方在，在這里舉辦婚典的夫妻，后來大都幸福美滿，且長守不離。

董棾與鄺竒商量之后，選在了這里。因鄺竒從前游歷天下時，聽過許多有趣、寓意又好的成婚習俗，他想和董棾一起完成。二人細打算后，覺得此處最為妥當。

而項葉今日的心情，開心又復雜。

她與董棾雖不能算自小相伴，但親密十分，這么多年的時光，若無她作伴，必要失色許多。可當一個人走入自己新的人生履調中時，就難免與從前的朋友，會生出幾分離意。再加上，不久前，謝林剛走，故她的愁緒更濃。

項葉回來后不久，就去找了謝林。

項葉告訴了謝林她的打算。謝林又贈她幾字：“莫逆己心。”

項葉記住了，跟著，謝林就告訴她：“我要回靈國去了，往后若要再見，則需憑借天緣。”

在項葉心中，謝林是比父親更像引路人般的存在。她自幼拜他為師，若無他的指引與教導，想必今日的項葉，只會成為一枚足以展出的貴女罷了。

項葉不舍，因她知道，靈國絕非輕松能進，除了他們特許的幾人，從未容人闖過。哪怕是簡云楟，學期一滿，就再無機會能夠回去。若謝林要去這天下間的別處，往后他們還能有再相聚的時候。可若謝林回了靈國，此次一別，怕就是永別。

縱然如此，項葉卻衷心地祝愿他能夠早日回家，只因那里才是他的心之歸處，那里有他真正在等的人。盡管她不知道是誰，可在她們告別時，他笑得很真。前所未有的敞開感，靠近便含。而且，他在畫花，他主動畫起了繁花。那些從前項葉每問，他都表示出不喜的東西，現今卻畫得那么自然，仿似在為重逢鋪筆。能引一樹花開的地方，是真正值得去的。

董棾的婚典，需要從早到晚，舉辦整整一天，這是簡國一直以來的習俗。

清早，項葉陪著董棾在妝房里打扮。今日她要梳兩種發式，白日一種，夜晚一種。她們現在忙著白天的，也要把夜晚用到的先備好，到時拿去河邊的帳篷里重飾。

而現在的鄺竒，正在去不遠禺山的路上。按照習俗，他要在今日親手為新娘子采一把花束，再拿回來找專門的婆婆裝扮，最后送給新娘，寓意回顧初次贈許。

他們選在了春日成婚。春日的鮮花遍山織錦，只待從花香捕到花香，一樹過，一樹又浪。

等到鄺竒回來，董棾差不多也打扮好了。此時便托人，先將裝飾好的花送進去。接著，將能吹笛引鳥的妙人叫出來。等新娘子的這段時間里，由妙人吹奏笛子，引群鳥前來賀喜。

這便是鄺竒在“水南”學到的成婚習俗。當時他參加當地的一個婚典，為此大受震撼，又覺寓意實美：路遙馬疲時，群鳥為有情人相聚，身作嫁衣。

笛聲先以悠揚起，似清水下乳石，后落朗風里，摹長竹打葉林。接著是塞外漠煙四起，群圍而飲，又轉向一雨打落滿園花影。正在此時，鳥兒們漸漸地都飛過來，它們先是圍繞在吹笛人身旁，后又繞著他開始往上旋圈，隨著越來越多的鳥飛來，董府門前的天空都變成了鳥的顏色，白日霎時見彩，萬雀撥動林聲。

接著，便到了第三個習俗。鄺竒與董棾坐在被一扇屏風隔開的屋子里，二人的中間放著一張小圓桌。圓桌上有一個大圓口的淺平竹簍，簍子被編得十分精細。簍里裝著幾個小的彩色線團，每個都繞成兩卷糕狀。接著，鄺竒和董棾便一人從一邊、扯開一頭，將每個顏色的線都扯了纏在手里，準備開始編織“輪回繩”。

董棾因對編拿之法熟悉，便可編些精細的花樣，隔幾空當，擰結一朵四瓣小花。而鄺竒只能學會最簡單的編法，就編成一條寬十字交叉的平順手繩。直到二人將線團全部編完，雙方都扯著最后一段線，誰也不肯松手，將線扯成直的。然后由安排的有福氣女子，從中間處，用剪刀一剪，各拉一半，打上扣結，最后雙方交換。“輪回繩”的編禮，便完成了。寓意著：雖有小山靄靄擋，終成彩線做吊橋，輪回數次相隔遠，繩引長情終相見。

接下來，到了第四個習俗。這是鄺竒從東南邊水城帶過來，想在今日完成的。正因想完成這個，二人才最終敲定了婚典地點。

董棾白日的發式，生在秀巧輕便，正是為此禮準備。等眾人都到了河邊，新人們進帳篷中換上今日的第二套禮服。換完后，面對面站好，由一位壯武有力的男子，為二人纏上灌滿水的銀色鈴鐺長鏈，鏈子已提前被染過色，染成祝福新婚的紅色。

新人需要在戴上連在一起的紅鈴鏈后，親近共舞，親朋好友們則將他們圍成一個圈，手拉手、腳踢腳地歌唱祝歌。二人在中心共舞，直至把紅鈴中的水灑舞盡，聽見鈴聲清脆，眾人皆受此而潤，樂共開懷，此禮方完。寓意：解重鎖，靈輕歌，眾人助力，眾人也得福。

完成五禮后，天色已暗。

新人們進帳篷中換上嫁娶之衣，準備在眾人的見證下，叩拜天地。

三拜完成，天地為證，親友認可，萬靈贈福。

接著便是真正的開席，每桌共準備了九道菜，寓意久久圓滿。

等宴席結束，大家便隨著新人們走到河邊。每人都從丫鬟的手上拿一盞花燈，花燈是專門去“三味軒”訂做的，每盞都做成了“紫藤蘿”的模樣。回顧二人的初識，又向月老祈愿美滿長久。

等七禮皆畢，剩余二禮，便是閨樂之怡。

一是互咬耳朵，寓意：真心吐露而信任永存。

二是放簾隔外，二人自有二人之美。

對董棾和鄺竒來說，婚成，則萬事大吉，此后皆是春水風光。

可對有些人來說，此日卻是離別日，一面余生難再忘。

陸探微和董棾的關系一直不錯，而溫清硙又因項葉的引見，與鄺竒相識。這般，二人便在婚典上碰了面。

陸探微本就清瘦，如今再見更甚。

二人并不算親眷，在歸荑河邊舉行完正禮后，便不用陪著回去，再鬧新房。

不知為了什么，陸探微今日到得很早，而溫清硙幾乎是在宴席快開的時候，才堪堪坐下。從她一來，只要不是眾人皆望向新人給祝福的時刻，或者偶爾哪怕是那樣的時刻，陸探微的眼睛，一直都留在溫清硙身上。

他雖不似從前那般皇寵加身，可依舊受人矚目。只要稍微留心觀察，便能明白他的心思。

他們二人的故事，如今已是天下皆知。原本眾人眼中好好的一對“神仙眷侶”，打破萬千阻隔，好不容易攜手。且陸探微以前從不畫人，自遇見溫清硙以后，手出多幅美人圖，畫中女子皆為她的變體。

本來萬分動人的一段佳話，如今卻走向破滅。大多人還不知二人已經分開，看見陸探微對她如此癡情，只覺得艷羨。

親近的少數幾人發覺此像，只感悲涼。

陸探微硬生生的，用眼睛，把溫清硙看了過來。

禮成后，他本走在前頭，卻忽地立住不動，回身看她。好似也不需要找，就是知道，她該在哪兒。

百人都在往前奔，奔向禮成的新郎和新娘。只有陸探微一個人站在萬盞燈影中回頭，等一個，馬上就要順著河水，流走的姑娘。

溫清硙的所有都很自然，好似從未有過什么：“遠看你瘦得比柳絮還輕。”

“形具只一副形具。”

二人邊走邊說話，也聊了些婚俗的事。周圍很吵，溫清硙覺得他聲音很小，許多都聽不清。

溫清硙說：“我后日便走，不必來送。你會幫我照顧好那棵樹嗎，陸探微？”

他答：“我會。你會回來看它嗎？”

她只聽見了“我會……回來……”

她回答：“大概是不會回來了。人間的許多地方，我都沒有去過。”

陸探微忽地停下，被后面跟著的人撞上。

為了躲避，二人擠著擠著，便被沖散，中間始終隔著幾個人，還能看見彼此。

陸探微站在原地。溫清硙回頭看，明顯是還在和她說話，可他的聲音很小，小到只有他自己能聽得到。他眼里全是偏執：“我會畫你一輩子的。”

溫清硙根本聽不清，叫了兩聲，發現他像仍站在原地沒動。她本想走到前面點的地方，去等他，可并未等到。

《簡史》中有專門的一章，是記載陸探微的。陸探微的畫青古傳芳，萬色摹仿，但無人能再畫得出，像他筆下那般獨帶一韻的女子。

有這樣的簡短一行，寫在記載他的開頭：“陸氏三子探微，奇人也。描百花，百花殺。歲至三十，戒山水，直至孤亡，單畫一人。畫一人，萬人生。”

不知多少年后，靈國。

項葉問簡云楟：“今日死可好？”

簡云楟笑得柔，答道：“明日當識交。”

萬塵落定，萬籟寂靜。

女神和太陽神在七彩的光里，攜手跨入一境。身前引路的，是為二神提燈籠的司命。

司命彎著腰走路，笑言：“請跟著小仙往這邊兒來，前頭歡騰飄白汽的那個，就是往復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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