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出氣
白蹊雙眸震顫,像是嚇傻了,又像想說什么,但最終什么也沒說,撩開袖子,“刺啦”從外衫下的中衣撕下一節布條遞過來。
這似曾相識的畫面,讓池淵愣了愣:“嗯?”
白蹊眼睫低垂,目光落在他右手。
池淵的慣用手是左手,因為受了傷,擋箭的時候才用了右手。豈料那支箭的力道如此強勁,完好的右手也被疾馳的箭羽割傷,在掌心留下一道不深不淺的血痕。他剛從驚險中走出,尚未喘勻氣,給白蹊這么一說,才發覺右手濕乎乎的,抬手一看,痛覺也隨之蘇醒。
“嘶——”今天這是怎么了,這么倒霉,得趕緊找塊紗布包一下,否則感染就更有他受的了。
“嗨,小傷,不妨事。”他說完順手在身上抹了把血,隨即發現這話似乎和自己的本意有點背道而馳。
白蹊在這件事上還挺執著,將布條又往他面前推了推。
池淵正猶豫接不接,初一開口:“小少爺,你這衣服看起來不便宜,出去后不會讓我們賠吧。”
要不說小徒弟貼心,把他想說的話都說出來了。
“自然不會,郎中哥哥救了我的命,我感激還不夠,怎會要你賠衣服?”見他未動,白蹊徑自拿了白布往他傷口處裹去。
池淵又是一愣,莫名有種“受寵若驚”的感覺,想抽手又覺得不禮貌,左右另一只手也受了傷,處理起傷口不方便,便沒再多客氣,但終究有點不好意思,于是道:“小少爺放心,我這人一向有一說一,救命歸救命,這衣服我還是要賠的。”
初一:“……”說好的作為一個好人不能讓別人的好心落空呢?
池淵:“……”他剛說了什么?賠個頭啊,這衣服一看就不是普通料子,價值連城,估計賣了他都不夠,他在這打腫臉充什么胖子?
“就算要賠,也不該郎中哥哥賠吧。”白蹊斂了笑意,抬眸看向某個方向。
觸發機關的罪魁禍首念叨男在地上“哎呦哎呦”叫著。他中了一箭,被箭羽的勁風帶出去一丈,趴在地上,一邊臉磕破了皮,鼻子流著血。
石門上的機關高度到池淵咽喉,念叨男比他矮半頭,若被射中,正常情況下,定會透顱而過,一命嗚呼,好在那機關把手的位置高,又生了銹,念叨男踩了個糧袋上去才拉動機關,于是那把箭最終只射穿了念叨男的肩膀,并未傷及要害。
池淵看白蹊一眼,只見他面色陰沉冰冷,澄澈的眸子里再無先前的一絲暖意,仿佛只要同他對視一眼,整個人都能結一層冰。
原來這看起來只會瞇眼笑的小少爺還真有第二種表情,而且生起氣來還真有點嚇人。不過想來也情有可原,畢竟剛才那支箭是沖著這小少爺去的,任誰被威脅了性命都不會那么大度。池淵盯著白蹊纏紗布的手,生怕對方一個火氣上頭,狠狠勒個死結,于是貼在他耳邊道:“小少爺別動怒,這口氣我幫你出。”
白蹊怔了一下,眼中冰雪仿佛由寒冬突入盛夏,瞬間消匿無蹤,他手中力道控制得極好,白色布條在池淵手背不緊不松地打個結:“好。”
雖然嘴上說著幫白蹊出氣,實際上池淵自己也是個吃不得虧的人。他雖是為了救白蹊而受傷,但歸根結底是念叨男觸發的機關。現在他手上劃了這么大一道口子,讓他當什么都沒發生過那是不可能。他生性豁達,但也不是什么人什么事都能容忍的,就比如這種自己作死還硬要拖上別人的,必須得讓他嘗點苦頭。
念叨男躺在地上,捂著肩膀,身子半蜷,臉貼地面,見一白一黑兩雙靴子朝這邊走來,步調悠緩,衣角輕擺,視線上移,是兩張俊朗白皙的面龐,其中一張被白衣襯得冷若冰霜,那令人膽顫的眼神不禁令他想起一種人——殺手;而另一張則眉梢飛揚,掛著惡作劇的壞笑。
池淵在他面前矮下身,剛伸出手,念叨男便見鬼似的掙扎著坐起身,一手捂著箭傷,一手捂著脖子,看樣子是對被打暈這事兒有了陰影:“你又想干什么?”
見念叨男又有作妖趨勢,池淵暫且斂了神情,在他傷勢更嚴重前,肅聲道:“別動,否則我也保不住你的胳膊。”
“你是大夫?”
“不像嗎?”他半蹲在那兒,一只胳膊隨意搭在一條腿上,另一只手伸出去,譏笑一聲,“別老捂著脖子,我若想打暈你,你就是找個龜殼縮進去我也有辦法。把手給我。”
念叨男一來受了傷,二來明顯不是眼前人的對手,終于認清局勢,徹底失去了作死的興趣,順從地伸出手。
池淵幫他把了個脈,撕開他的衣服,仔細檢查了一下貫穿他肩膀的箭矢,確定確實無大礙后,那抹玩味的笑再次浮現出來。
“你這傷……”
不等池淵說完,念叨男便打斷他:“怎么樣,我的傷嚴重嗎,不會影響我娶媳婦兒吧?”
池淵:“……”
他偏頭看向白蹊,微微挑下眉,隨即轉回視線,重重嘆口氣,搖了搖頭。
念叨男見狀,嚇得面無血色,抓住池淵的袖子驚叫道:“救我。”
池淵指指那支貫穿他肩頭的長箭:“這支箭穿透了血管,貿然拔出會血流不止,唯有先用銀針止血,方可拔出,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這樣的話,可能會有些疼。”
念叨男只覺半邊胳膊都快失去知覺,哪還管得了這么多,連連點頭:“我不怕疼。”
池淵見愿者上鉤,起身從散落的廢箭桿上拔了幾根銀針,又從一人手中借了根蠟燭,一邊往回走,一邊慢悠悠捻了數根銀針在火上烤,不一會兒,雪白的針便泛起碳紅。
念叨男正斜靠在一只糧袋上,看見燒紅的銀針,瞬間驚懼起來:“這是要做什么?”
“消毒。”
“……”
池淵說完,持針就要往念叨男身上扎去。念叨男雙目圓睜,仿佛受刑者拼命掙扎。
“說了別動,傷口感染或者流血不止,我可救不了你。”池淵道。
念叨男一聽,渾身一滯,兩只眼盯那根火針變成了斗雞眼,一咬牙,一閉眼。下一瞬,暗道里便響起一聲接一聲殺豬似的嚎叫,以及飄來一股肉香。
眾人從被抓來都沒吃過一頓安心飯,乍然聞到這味道,有幾個沒忍住的,五臟廟里的饞蟲直接鬧了起來,咕咕的聲音在死寂的房間內顯得突兀異常。
池淵摸摸肚子,舔舔嘴:“忽然想吃烤肉了呢,油滋滋的肥肉撒上鹽巴,再配上米酒……”
白蹊一直在旁邊看著他,見他笑,也跟著笑起來:“等從這里出去我請客。”
“好啊,你愛吃什么肉?”
“豬肉。”
“你呢?”
“狗肉。”
兩人這廂你一句我一句閑聊著。念叨男那廂則被火針折磨得死去活來。眾人中有兩個膽大好奇的湊過來瞧了一眼,嘖嘖稱贊:“小郎中這醫術真是神奇,肩膀受傷,扎腿就可以止血。”
初一抱著胳膊,嗤笑一聲。
池淵沒有立刻說話,掃一眼念叨男扎滿火針的腿,漫不經心道:“不好意思,扎偏了。”
眾人:“……”您確定是偏了而不是瞎了?
念叨男聞言簡直要氣炸,面部猙獰,要不是身上還插著箭,估計當場又大喊大叫起來,眼下只能有氣無力道:“你……你是故意的?”
池淵眼睛一瞇,半是報復半是威脅:“說的對,我就是故意的,你的命都還在我手里,能拿我怎么樣?”
“你……”念叨男胸膛起伏幾下,像是牟足了勁想罵什么,低頭瞧一眼尚插在肩頭的箭,又硬生生憋了回去。
就喜歡你看不慣我還干不掉的樣子。池淵滿意地笑笑,旋即神色一沉,抬起受傷的左手握住那支箭猛然一拔。
“啊——”
利刃拔出,念叨男隨之癱軟下去。
池淵瞄一眼箭身上寥寥無幾的血跡,隨手扔掉,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睨了他一會兒,勾起嘴角:“哦,原來沒傷到血管,判斷失誤。”
念叨男:“……”
池淵見他一臉啞巴吃黃連的樣子,扶著初一的肩膀笑得直不起腰,半晌,走到白蹊面前,得意道:“就方才這幾針,我敢保證他半月內別想下地。怎么樣,小少爺,這口氣出得可還滿意?”
白蹊道:“再滿意不過。”
不等池淵再多吹一句,初一便一盆涼水澆了下來:“師父,你有想過待會兒要怎么把他從這里弄出去嗎?”
池淵:“……”
算起來,眾人被困在此處都是拜念叨男所賜,大家見他疼得昏過去,無不拍手稱快,更別說還會有人愿意背他出去了。眼下他被火針灼了筋脈,沒半個月根本走不了路,這么看來,還真個事。剛才只顧著解氣,忘了考慮這茬。池淵本想直接擔了這活,但瞅了眼念叨男那張欠揍的臉,最終沒說出口,只看看白蹊,打著含糊:“哈哈,沒事,車到山前必有路。”
這就尷尬了。
這暗道應是當年戰亂時為了困住敵人而設計的,一路上機關遍布,尤其是這房間內更是機關重重,兩道石門一旦落下,就再無法開啟,除非有人從外面打開機關。換句話說,眼下他們被困在這里,只能等人發現他們逃了,追過來,打開機關,放他們出去。
眾人一臉生無可戀。等綁架他們的人來抓他們回鐵籠倒有可能,要說放他們出去,還不如跪下來,高呼一聲“老天爺,賜予我力量”來得靠譜。有幾個不死心的,在房間各個角落摸索,想找找有沒有出去的辦法。
“別亂動,這房間估計還有其他機關。”池淵見這幾個人大有步念叨男后塵的可能,開口阻止。
他知道出不去,索性往地上一躺,枕了個糧袋,打算休息一下,畢竟待會兒大概率還有一場架要打:“知道抓你們的人是誰嗎?”
眾人茫然。
一人道:“我家住在鄉下,昨天我娘想吃點心,我進城給她買,大白天的就給兩個土匪盯上了,那土匪手里有刀,我不敢反抗,就被帶到了這里。”
池淵又問:“你們知道這里是哪里嗎?”
那人搖頭:“不知道,那兩名土匪帶著我走了很久,我本來以為已經離四有縣有一段距離了,方才聽你們說這里是生天道,才知還在城中。”
先前提到生天道的人沒想那么多,此時才恍然大悟:“是啊,這里既然是生天道,那就是說我們還在四有縣,可這不對啊,當時我被蒙了眼睛,坐在馬車里,感覺走了很遠,到這里時,怎么也得大半夜了,怎么還會在四有縣?”
半夜?池淵看白蹊一眼,想起中午他被兩個土匪帶走時走了小道,而且是和四有縣相反的方向。他的引路蠱跟蹤了整整一下午外加一晚上才飛回去報信。如此看來,白蹊也是入夜才被帶到此處。不僅如此,他發現所有人都是入夜后被帶到這里的。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最大的可能就是為了避人耳目。
“這里是張員外家吧。”念叨男不知何時醒了。
池淵看他一眼:“你知道?”
念叨男的衣服撕下大半截,用來包扎肩膀的傷口,雙腿受了火針動不了,死魚般躺在地上,看起來順眼不少:“我聽見的,在這之前有個和我一起被抓來的大哥,他練過一些拳腳功夫,大哥本想趁土匪醉酒帶我們逃出去,結果卻在暗道中意外發現了失蹤的張員外。當時張員外正在和另一個人說話。那時我們才知道,抓我們的不是別人,正是張員外。他失蹤是假,藏起來給兒子治病才是真。”
“給兒子治病?”
“對,他兒子得了怪病,明明是男兒郎,卻莫名懷了身孕。當時在暗道里同他說話的人是個大夫,那大夫說他兒子之所以肚子那么大,是因為他死去的女兒住進了他兒子的肚子里。”
池淵嗤笑:“女兒住進兒子肚子里,難不成他女兒是蛔蟲。”
“不知道,反正那大夫說,他能治好他兒子的病,只是前提是讓張員外給他抓五十名年輕男子。”
“為何?”
念叨男沒有說話。
“那個想帶你逃出去的大哥去了哪里?”
念叨男還是沒有說話,身體卻止不住顫抖起來。
池淵略一思索,問道:“他被妖怪吃了,是嗎?”
他說完這句,念叨男突然又失控地叫起來,一邊叫一邊還“嗚嗚”哭起來:“救救我,我不要被妖怪吃掉……”
池淵估計他應是目睹了什么可怕的畫面,嚇得有些精神失常。
“我親眼看到的,猩紅眼睛的妖怪,而且張員外為了確保萬無一失,還花錢雇了一群土匪,那匪首是個高手,連大哥都不是他的對手,我們逃不出去的。”
呵呵,既然覺得逃不出去,那你方才還朝我喊救命!池淵不屑道:“高手,那也要看跟誰比?”他雖算不上頂尖高手,但師哥說過,以他的本事,江湖中能耐得住他的人不多,正待他要厚著臉皮吹噓一波時,耳廓里的傳音蠱又傳來說話聲,然后,他就笑不出來。
“匪首是他?”
“誰?”白蹊大概有潔癖,一直站著沒坐下,此時見池淵一臉沉重地坐起身,蹲下身,和他平視。
池淵摸著耳廓里的傳音蠱聽了一會兒,緩緩吐出兩個字:“裴風。”
眾人大多是普通百姓,鮮少關注江湖上的事,聽到這個名字俱是茫然,倒是白蹊眉頭一皺,道:“重劍穿心,裴風?”
池淵微微一愣。祁月國原有三大鼎足而立的殺手組織,瀛水閣、十二樓以及迎客山莊,這三大殺手組織的主人分別是三名性情怪異的殺手,沈溪、樂月以及裴風。這三人也并稱祁月三大殺手,傳說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特點,那就是愛錢如命,嗜血好殺,只要出得起價,他們什么人都殺。其中裴風的武器是一把重劍,標志性的殺招是一劍穿心,人稱重劍穿心。這一點江湖上人盡皆知,只是讓池淵意外的是,白蹊一個書生竟然也知道。
眾人雖不知這個裴風是誰,但看池淵的神情,也猜出是個不好對付的角色,有人問了句:“少俠可有勝的把握?”
少俠二字對池淵很受用,緊繃的神情明顯一松,眉毛一翹。他雖偶然喜歡吹噓幾句,但在這種生死攸關的事上,卻從不說大話,是以實話實說道:“實不相瞞,不久前我們曾交過手。”
“如何?”
“幸虧我逃得快。”
“……”
從鬼醫谷出來時,師哥就提醒過他,江湖中有三個人能躲則躲,沈溪、裴風和樂月。沒想到這才出來沒多久,就被其中三分之二給盯上了,他到底是有多惹人愛?
初一在旁翻個白眼:“別把自己說得這么無辜,這倆人哪個不是你主動招惹的。好容易從沈溪手下逃出來,又招來個裴風,我看你早晚把自己玩死。”
池淵瞪初一一眼,覺得回去有必要教導一下小徒兒,如何在必要的場合下給師父留點面子。
“裴風又如何,打架可不是只看誰武功高,最重要的是腦子。”沒辦法,徒弟不給面子,只能自己找臺階下,他見白蹊面色嚴肅,當他害怕,故作輕松地朝白蹊笑笑,“小少爺,你說是不是?”
白蹊神情隨之一輕:“郎中哥哥有辦法了?”
池淵捏著下巴。
不久前,他曾因為一些原因先后和裴風、沈溪交過手。他感覺,雖然裴風是和沈溪齊名的殺手,但就實力來說,兩人差距不小。和裴風交手時,費些力氣尚能從其手下逃脫,但和沈溪交手時,只三招便被其制住,他深知若非當時沈溪中了藥,自己決計逃脫不了。
前些時日,江湖傳聞裴風不知什么原因得罪了沈溪,被沈溪一窩端了老巢迎客山莊,并且不許他以后再做殺手生意,想來正是如此裴風才入了匪寨,做了匪首。一介殺手淪落到落草為寇,如此看來,裴風似乎很忌憚沈溪,也許可以利用這一點。
池淵手伸進胸前的口袋,摸出一把柳葉刀。輕輕拔開,緋紅色的刀鞘上沒有一絲繁雜花紋,干凈得如同它鋒利白亮的刀刃,沒有飲過一滴鮮血。
初一驚呼一聲:“這刀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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