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二十七.自證清白
書房的燈已變得更亮,進來的人也更多了。
那一具無頭尸體仍然端坐在椅上,身上血衣的顏色已漸漸黯淡。
云逢先掏出一塊雪白的絲巾,包住了手,才輕輕用指尖往傷口斷面上一擦。
他凝視著絲巾上的血,低聲道:“不對勁。”
哪里不對勁?
云逢沒有解釋。
他又取出一把短刀,把刀刃湊近傷口斷面,來回打量。
這柄同樣用雪白絲巾包裹著的短刀,是剛才他從“青衣小童”的尸體上□□的,據說是兇手割下趙南燭的頭顱后,匆忙間投出的兇器。
云逢看過幾眼,忽然搖了搖頭,道:“假的。”
什么假的?
云逢還是沒有解釋。
短刀不是假的,刀刃薄而利,在燈下閃爍著淡淡青光,只要是長了眼睛的江湖人,都能看出這柄刀一定是用精鐵鑄成的。
尸體也不是假的,那一股濃濃的血腥氣,簡直令人作嘔。
云逢忽然道:“燕回,你過來。”
他叫得很自然,很隨意,似是一點也不知道燕回的身份,只把他當成一個可以呼來喝去的傭人。
但燕回也居然應了,應得又快又干脆,沒有一點生氣惱怒的意思,而且還笑著問道:“你難得叫我一回,是不是要我幫忙?”
云逢道:“公孫大夫還在院子里忙著,現在只能讓你去檢查一下,趙老英雄身上的其他地方,還有沒有明顯的傷口,最好是類似這柄短刀造成的傷口。”
他又轉過身,把沾著血的絲巾遞給孟天祥,道:“孟長老,您看,這血里有沒有帶著毒?”
孟天祥挑高了眉,道:“小宮主,你為什么要找我?”
云逢道:“晚輩曾聽家母說過,孟長老手上一條長棍,不但能用來打狗,還能用來御蛇。無論多毒多兇的蛇,在孟長老手里,就像洗干凈等著下鍋的小泥鰍一樣,絕不敢亂動彈的。”
他微微一笑,道:“孟長老既然能御蛇,對于蛇身上的毒,自然也是不怕的。非但不怕,而且還很精通解毒的辦法。”
孟天祥大笑。
他笑著接過云逢遞來的絲巾,先用鼻子聞了聞,又把左手小手指按上絲巾,沾起一點血來,用舌尖輕輕一舔。
“這里面似乎沒有什么毒……也許是敵人用的毒藥太過高明,我試不出來。”
云逢道:“連蒙汗藥、迷魂香這樣的成分也沒有?”
孟天祥搖了搖頭。
云逢謝過孟天祥,又問燕回:“檢查的結果是?”
燕回道:“大致檢查了一遍,四肢軀干都沒有明顯外傷,斷臂處也是陳年舊傷,并非新的。”
云逢道:“有沒有被人點過穴道的跡象?”
燕回也搖了搖頭。
云逢再問他:“照你估計,趙老英雄到現在大概死了多久?”
燕回道:“初步推斷,他是因脖頸大動脈失血過多而死,死得很快,也很突然。”
他沉吟著,繼續道:“因為創口斷面十分齊整,中間沒有停頓偏離的痕跡,被利器一下斬斷脖頸的可能性很大。”
云逢道:“你認為兇手會用什么利器殺人?”
燕回道:“從創口斷面來看,自然是刀劍一類,當然也不排除一切可以用來割下人頭的旁門奇兵,比如鐵尺、大斧……只要運用得當,一樣可以制造出和刀劍切痕相差無幾的創傷。”
他忽然道:“你手上握的,不就是兇手用來殺人的兇器?為什么還要問我?”
云逢笑了笑,只道:“你推算的死亡時間,還沒告訴我。”
燕回道:“根據血液流失和尸體僵硬的程度,我以為確如那位小……那個死去的侏儒所說,大約在申時,申時二刻左右。”
云逢道:“那你當時在做什么?”
他不但問了燕回,還把在場的所有人都問了一遍,甚至包括趙府的大管家。
等聽完十幾個人的回答,云逢才緩緩道:“我當時雖然在和兩個手下同桌吃飯,但我也同樣有嫌疑。”
他有什么嫌疑?
云逢道:“因為我用左手劍。”
這一點他就算藏著不說,剛才他在院子里對何期出劍時,大家也已經看到了,而且都看得很清楚。
可“用左手劍”,會有什么嫌疑?
云逢道:“可能有些人從來不用劍,所以也不太懂得,同樣一柄劍在手,左手和右手出劍的力道是絕不會相同的。就算同樣的招式,隨劍施展出來的變化也不一樣。”
他又看向燕回:“你的佩劍借我一用。”
燕回佩劍的劍鞘上裝飾著七顆寶石,翡翠、瑪瑙、貓眼兒綠……每一顆寶石都在燈下閃閃發光。
單看這柄劍的劍鞘,就已算得上是一件寶物。
云逢道:“事出有因,還望眾位見諒。”
他“刷”的拔劍出鞘,一劍砍出,面前的四方小桌頓時缺了一角。
云逢把劍遞給何期,道:“師兄,你按著我剛才的力氣和手法,往另一角上再來一劍。”
何期持劍的手和大多數人一樣,是右手。
他此時肩傷的流血早已止住,手上也還有力氣,何況云逢剛才砍的那一劍,用的大半是巧勁,而非硬功。
所以他也很順利的出了劍。
云逢指著兩個缺角,道:“你們看。”
現在用不著他再解釋,所有人都已看明白,木桌上的兩個缺角確實有差別,就算差別再細小,再微末,那也還是差別。
這個細小微末的差別,往往就是高手相爭時,用來一招定生死的“破綻”。
聽過云逢的分析,再去看趙南燭的脖頸,確實不太像是被人用右手斬斷的。
可云逢提出的這個“破綻”,卻是要把嫌疑往自己身上引,把臟水往自己身上潑。
就算他這樣做,是為了洗脫何期的冤枉,還自家師兄一個清白,但這樣付出的代價也未免有些大,未免有些不值得。
云逢卻還在笑,笑著道:“我這一點嫌疑,很快就會變得不再是嫌疑。接下來我就給大家證明,我的的確確是清白的,的的確確沒有殺人。”
他頓了頓,繼續道:“而且我還能同時證明,我師兄也一樣是清白的,一樣不可能殺害趙老英雄。”
眾人的目光再一次集中到云逢身上。
云逢笑得很愉快:“這柄短刀,難道真的是割下趙老英雄頭顱的兇器?”
他接著道:“難道我和師兄的出手,還不能讓你們看清楚,刀和劍的創口就算再相似,也還是有差別的?”
燕回道:“你是說,那柄兇器不是刀,而是劍?”
他遲疑著道:“可是,這樣豈非……”
燕回雖然沒有說下去,但大家也已明白他的意思——這樣豈非是讓你們師兄弟兩個人更有嫌疑?
云逢居然點了點頭,道:“不錯,割下趙老英雄頭顱的兇器,就是一柄劍。而且還是一柄長劍,不是短劍,更不可能是匕首。”
別人遇到這種麻煩事,都恨不得第一時間把自己的嫌疑降到最低,可解語宮小宮主硬是反過來,似乎身上的嫌疑越重,他就越開心。
何期拼命在找的,是能自證清白的證據,云逢拼命在找的,卻是自己和兇手的相同點,別人還沒注意到的事,他反而都主動說出來了。
“但這些都還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
何期的心幾乎已經要提到嗓子眼,可云逢臉上的笑看起來還是很可愛,很動人。
“兇手一定和趙老英雄認識,認識了很久,而且還是個能隨便出入書房的熟人。”
這一點為什么是最重要的?
“熟人作案?”
有個留著兩撇小胡子的中年人馬上提出了疑問。
云逢點了點頭,道:“不錯,熟人作案。”
那個中年人又問:“我認為這一點并不能讓你擺脫嫌疑,今夜住在趙府中的賓客,試問又有誰不是他的熟人?”
他遲疑著,道:“就算是……令師兄,一旦他在趙老英雄面前說清楚身世來歷,趙老英雄也一定會當他是熟人的。”
云逢眨了眨眼,道:“這位前輩貴姓?怎么稱呼?”
那人道:“老夫姓武。”
云逢眼珠一轉,笑道:“哦,原來是‘鐵筆神判’武三爺。聽聞您一對判官筆上的點穴功夫獨步江湖,解穴手法也是旁人難學的名家技藝……”
他接著道:“我剛才雖已問過燕回一次,但他畢竟不是這行門道上的大家,相信有您幫忙掌眼,一定能確認,趙老英雄的遺體究竟有沒有被人點了穴道。”
武三爺怔了怔,道:“我很確信,他并沒有被人點過穴道。”
云逢道:“他既然沒有被人點穴,血液里又查不出被下毒的痕跡,而且兇手用左手持劍砍下他的頭,是從正面揮劍,并非背后偷襲……”
他伸出左手,斜斜一劃,像是在模仿當初兇手揮出的一劍,又道:“各位都是有絕學在身的練家子,也是眼光毒辣的老江湖,肯定不難看出,趙老英雄的坐姿很從容,很端正,并沒有受到驚嚇要起身,或者要反抗的樣子。”
眾人都點頭同意。
云逢道:“趙老英雄朋友遍天下,有‘當世孟嘗’之稱。可今夜住在趙府中的賓客,我想其中不少人,應該還是第一次當面見到他。”
他慢慢道:“像這樣的‘熟人’,也能讓趙老英雄在遇到危險時,絲毫不起防備之意的嗎?”
燕回道:“我明白了,我久居長安,你遠在北地,你我都是第一次來杭州,第一次見到趙老英雄。”
云逢道:“就連我師兄,也應該是第一次來的。不然你們先前為什么會說,根本沒在江湖中見過他這個人?”
眾人都一怔。
云逢道:“我們這三個人,無論是誰,若假借有事和趙老英雄商量,先各位一步來到書房,趙老英雄雖然也可以像這樣坐著接待我們,卻不會在遇到危險時,一點反抗的意思都沒有。就連手上的珠串,也沒捏碎一個。”
他忽然拉長了聲音,道:“而且你們別忘了,他坐的可是下首位。我們是年輕晚輩,又是第一次和老人家見禮,這樣是于理不合的。”
眾人又一怔。
燕回點頭道:“不錯,能讓趙老英雄坐在下首位待客,來人的聲名一定比他還要大,輩分比他還要重。又或者,這人出于某些私底下的原因,一直頗受趙老英雄敬重,就算年紀輕輕,聲名不顯,也照樣可以坐在高位。”
他繼續道:“只有熟人作案,甚至是趙老英雄默認自己會死的情況下,他才會一點反抗的意思也沒有。”
可要找出一個讓趙南燭十分敬重的,又是從來不加防范的熟人,現在在書房里的人,卻是一個都不符合了。
這個人會不會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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