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你一開始,  是為什么想要救我呢？”

        萬華身體的虧損過于嚴重，就算沒有了世界的威脅，他能好好活著的時間也算不上長,  如果要一直躺在病床上連著維生裝置,  任何行動都需要他人幫助——起碼以澤田綱吉來看，那完全就是把老師扯回來折磨,  倒不如死得干脆利落一點。

        所以最后一步就是補全萬華飼育給世界的那部分肉眼不可見的殘缺——而要讓萬華被世界吃掉的那部分得以補全，那便只能使用世界的力量。

        也就是，世界基石,  七的三次方。

        從種種蛛絲馬跡中推出這一點之后，萬華終于弄清楚了澤田綱吉那種奇怪的愧疚從何而來。

        十年前他就不該把自己的身體數(shù)據(jù)交給夏馬爾,  不愧是世界第一的黑醫(yī)，居然逆推出了他的身體問題可以由七的三次方的力量補全。

        這個結(jié)論某種意義上還真的沒有錯,  本來萬華的身體就是因為世界的抑制力而被反復(fù)傷害,  這種傷害，少量可以養(yǎng)回來，累積過多的話就必須使用世界基石的力量進行彌補了。

        而且對他來說基石的力量不止于此,  按照夏馬爾的推測,  江戶川的身體如果能獲得足夠的基石力量的支持,  甚至能與基石發(fā)生同化,  從此脫離被世界所傷的命運。

        但是這種行為即使是在那個萬華的身體尚未崩潰的時候也需要動用一整套彭格列指環(huán),  而且還會對指環(huán)的力量造成損耗,  需要很長一段時間才能完成自我修復(fù)。

        為了救一個與彭格列無關(guān)的人而付出彭格列指環(huán)幾年內(nèi)的戰(zhàn)力無疑是件得不償失的事情，于是得到這個結(jié)論的reborn非常自然地把萬華的拒絕理解成了要救他的代價太大、彭格列不會同意。

        這個時候江戶川為什么會在本來不想加入彭格列的情況下蓄意靠近澤田綱吉也有了理由,  他或者的確是為了獲得資源拯救自己而靠近身為彭格列未來首領(lǐng)的澤田綱吉,  卻在后來不知道因為什么選擇了反悔,  接受自己死亡的命運。

        然后,  他為了防止自己的學(xué)生澤田綱吉因為江戶川做出了什么完全不可能被高層同意的決定，選擇把這件事完全壓了下來——直到后來澤田綱吉精心策劃想要拯救江戶川，并為此聯(lián)系上了伽卡菲斯，他才終于把這件事情說了出來。

        于是伽卡菲斯告訴他們，江戶川那個時候剛從實驗室出來，“世界補品”的身份處于半可逆的狀態(tài)，如果那個時候他真的能“騙到”澤田綱吉，獲得七三的幫助，說不定真的可以好好活下來。

        但是大概也就是在那個時候，他不但對利用澤田綱吉這件事情感受到了于心不忍，同時也察覺到了世界的虛弱。

        世界補品的身份會讓他成為世界垂涎欲滴的食物，但是也讓江戶川對這個世界有了異常的感知能力，他在那段時間里慢慢轉(zhuǎn)化成了真正的“補品”，同時也感受到了這個世界瀕臨毀滅的虛弱。

        七三是世界的基石，正常情況下，消耗其中之一的彭格列指環(huán)去救一個江戶川這樣的人不過需要幾年的修養(yǎng)讓指環(huán)和世界恢復(fù)力量，但是在世界的危機關(guān)頭就不一樣了。

        這個時候利用七三哪怕只是一角的力量去救一個江戶川這樣的人，對于世界來說都是極大的、動搖根基的打擊，更別說這種行為同時還從世界口中奪走了一盤名為“江戶川亂步”的補品，可以說是在間接地毀滅世界。

        ……但這其實與江戶川亂步無關(guān)。

        世界的壽命與人類完全不同，祂的確瀕臨毀滅，但是在末世之災(zāi)真正到來之前，江戶川亂步早該壽終正寢。

        所以他其實完全可以假裝自己并無所覺，澤田綱吉也一樣是好騙的、會對自己認同的同伴掏心掏肺的性格，加上江戶川的能力，加入彭格列乃至成為澤田綱吉的霧守，謀劃一番獲得彭格列指環(huán)拯救自己其實并不是什么很難的事情。

        至于終將到來的世界毀滅……我死后，哪管洪水滔天？

        里世界多的是這種人，憑什么非要放棄我一個去拯救這個世界？

        而那個精才絕艷的少年本來也有這個能力逃避這樣殘忍的命運。或者若是他能成長起來，最后或者也能找到別的、拯救世界的方法。

        可他偏偏選擇了放棄。

        本來想要活下去的人，最后甚至選擇了凌遲自己去拯救這個千瘡百孔的世界。

        ……或者他一開始就沒有想過要活，只不過，一個在實驗室里耗盡了自己大半生的少年，終究還是想看一看這個將把自己吞噬的世界是個什么樣子。

        而甘愿赴死或者為了世界不得不赴死的老師，終究成為了澤田綱吉的心魔。

        ·

        最開始的時候、最純粹的時候。

        澤田綱吉，是為了什么想要拯救自己那位，為了世界而選擇死亡的老師呢？

        澤田綱吉幾乎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

        “我只是想要……救你。”他這樣說著，看著少年青碧的眼瞳，茫然甚至痛苦，聲音近乎恍惚，“你不該那樣死去的……”

        他想起了很多很多，不能回憶的事情。

        reborn的隱瞞，最后血淋淋的真相，他最后知道自己曾經(jīng)是那個人最后的希望。

        但是破滅。

        伽卡菲斯說世界瀕臨毀滅，而他的老師獻祭了自己拯救了世界，

        多么偉大的功績啊，可是澤田綱吉只是在想他會不會痛，總是要請假的人，是不是為了這世界才必須承受那樣多的病痛。

        在死亡來臨之前，他是否也有過遺憾，沒有與自己的好友學(xué)生道別，甚至沒有看過一次焰火。

        “萬一你也有所不甘呢？萬一你本來也想去看春天的風(fēng)秋天的雨、夏天的焰火晚會冬天的新年祭，最后卻為了能有更多人看到而放棄了呢？”

        “就算是我想得太多了，甚至多余……其實我總是在懷疑，老師……可是老師，我甚至不知道你是不是也曾心生不甘，我不能替你放棄啊……”

        “萬一你的死去是不得已，是因為你愛著自己卻更愛這個世界……我得替這個世界去愛你啊……”

        “如果你的死是因為沒有選擇……那，我得給你第二種可能啊。”

        “這就夠了。”病床上的少年笑起來，他叫出了自己學(xué)生的名字，“綱吉，這就夠了。”

        這句話也許來得有些遲，但是總比沒有來好。

        也許不是所有正義都會有好的結(jié)果，但是總比從來沒有過好。

        總會有人需要這份正義的。

        就像總會有人需要萬華在黑暗中點亮的那盞燈一樣。

        ·

        澤田綱吉離開時依舊有點恍惚，臉上的笑意卻終于有了實感。

        萬華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外，之前幾次見面總是因為心緒起伏異常飄忽的氣息也終于恒定了下來。

        不管怎樣……他是個好孩子。

        所以就算這種穩(wěn)定維持不了多久好了，萬華總是希望他能像最開始那樣微笑的。

        這樣想著，萬華轉(zhuǎn)頭看一旁的窗戶“云雀君？”還不出來嗎？

        云雀和澤田綱吉幾乎是前后腳來的，根本沒有刻意掩飾過自己的氣息，奈何澤田綱吉實在恍惚，又因為身在彭格列內(nèi)而放松了警惕，才沒有發(fā)現(xiàn)就在窗外堪稱光明正大地偷窺的云雀。

        云守大人才不會因為被發(fā)現(xiàn)而感到尷尬，實際上要不是因為萬華的身體實在太差，早在之前剛撈到萬華見證到他爆表的武力值的時候他就想拉他打架了，來看萬華的這幾次也一直對萬華的幻術(shù)蠢蠢欲動。

        他干脆利落地從窗外翻進來，也沒有解釋自己為什么在外面偷聽，話題一歪三千里的單刀直入“叫我的名字。”

        萬華在稱呼上其實有著奇怪的偏好。

        上個世界稱呼酒名是特例，而偵探社內(nèi)除了直接叫亂步的名字以外所有人都只稱呼姓氏，但是因為他除了亂步以外接觸最多的，就是所有人都稱呼太宰的太宰治，所以基本上沒人看出來，亂步倒是看出來了，但既然沒有影響到自己，便也沒有在意。

        反倒是在這個世界表現(xiàn)得更明顯一點，先不說云雀恭彌，他教了澤田綱吉這么久依舊是稱呼澤田君，更別提稱呼姓顯得異常奇怪的“六道君”了。

        現(xiàn)在唯一一個被他稱呼過名字的，大概就是“奈奈阿姨”了。

        叫云雀姓氏的人其實很多，但是他偏偏就是對萬華的“云雀君”聽不順耳，尤其是連澤田綱吉的稱呼都改成了“綱吉”的現(xiàn)在（他還不知道萬華有的時候會叫六道骸“骸”），他微妙地更想改變自己在江戶川口中的稱呼了。

        “……”萬華疑似無語地停頓了一下，從善如流地改口，“恭彌。”

        他當然也不會問云雀為什么在窗外這樣的問題——當然主要還是因為他早就看出了答案——他只是問了之前問澤田綱吉的第二個問題。

        “你為什么要救我？”他問面前已經(jīng)沉穩(wěn)了很多的青年，“或者說，你為什么要參與這個計劃。”

        云雀恭彌的神情是和剛才要萬華改稱呼、十年前對萬華說我想要學(xué)幻術(shù)的時候一樣的理直氣壯“我要你活下去。”

        他看著萬華，并不認為自己在認識到了死亡對于萬華的意義之后，還要說出這樣的話會不會有哪里不對。

        這個看似已經(jīng)成熟的男人其實從來沒有成長過，他十年如一日地任性著，討厭群聚，管理風(fēng)紀，追尋強者，遵循自己的欲望而活著。

        他眼中始終有著灼灼的光，永遠不會熄滅的、被萬華所鐘愛的光。

        ——我要你活下去。

        甚至不是“想要”，而是“要”。

        如此簡單直白的欲望，大概只有云雀會有吧？

        我要你活下去，所以你就得活下去。

        不管你自己是這么想的，不管為了這樣一個人的活要付出多少東西，云雀恭彌想要江戶川亂步活著，所以他就得活著。

        長長久久，健健康康地活著。

        就像他們第一次相遇那樣，對黑發(fā)黑眼的委員長露出微笑。

        ·

        云雀其實并不經(jīng)常回憶起江戶川。

        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其實并不如澤田綱吉或者六道骸那樣密切。江戶川當了澤田綱吉兩年多的老師，也不止教導(dǎo)他數(shù)學(xué)，而和六道骸同為實驗體，這間事情直到江戶川“死后”云雀恭彌才知道。

        十年前他們的接觸也不過限于學(xué)校的天臺和夢境中的幻術(shù)教學(xué)，偶爾云雀會在其他地方遇到江戶川，他并不違反風(fēng)紀，于是云雀也不過只是收到他的一個微笑，然后繼續(xù)自己的巡視。

        他們的關(guān)系從來淺薄而點到即止，甚至連一句話都沒有多說。

        后來云雀和他學(xué)了幻術(shù)才知道，江戶川身上其實一直都帶著違反風(fēng)紀的飾品，不過是用簡單的幻術(shù)遮掩了而已。

        本來云雀是想說這種行為違反風(fēng)紀的，但是即使說了江戶川也不一定會改，用低級的幻術(shù)遮掩不代表他只會用低級的幻術(shù)，云雀的幻術(shù)還是跟著他學(xué)的，根本無法確定他是否真的摘下了耳扣和手鏈，最后干脆選擇了無視。

        有的時候他覺得自己一點也不了解江戶川，他們的接觸那么少，仿佛萍水相逢，相遇是緣分倏忽而至，所以離別也同樣突兀。

        他甚至是最后一個知道江戶川亂步“死去”的人，看到江戶川學(xué)籍注銷的申請的時候一時之間居然沒有反應(yīng)過來，無法想象不過是幾天沒見，就無法再見了。

        卻也說不上悲傷。只是一種微妙的茫然，好像這依舊是個幻術(shù)，他找不到破綻。而那個總是微妙惡趣味的少年很快就會跳出來給他布置一堆題目。

        確定不是的時候，云雀也不知道自己心中是否生出了惋惜。

        只是身體好像被剝離了一部分，雖然沒有疼痛，以前也沒有察覺他的存在，卻在失去后的現(xiàn)在感到難以言述的空洞空虛。

        云雀恭彌又總是覺得自己是理解他的。

        他們是同類，是飛鳥，云雀并不認為自己會看錯。

        所以死亡應(yīng)該是他給自己找好的終局，他是欣然赴死，未曾有半點不甘。卻又徒留局外人如鯁在喉，難以下咽，終于成了一根刺，鈍刀磨肉般支離難言的苦痛。

        澤田綱吉是這樣，自以為清醒的六道骸也是這樣，而云雀恭彌是冷眼旁觀，半身入局。

        而他并不在意。

        任性，自我。云雀恭彌就是這樣的人。所以想救江戶川就加入那個計劃，并不在意江戶川本人是不是想要活下來，所以即使已經(jīng)看到了結(jié)局還是選擇了為之付出，不過是為了想要。

        明明早就知道無論誰也改變不了江戶川亂步為自己選定的結(jié)局。

        ·

        云雀恭彌對萬華的接下來的行為有種奇怪的好奇，在想要救萬華的同時好像也默認了萬華必然會死去“你會怎么死？”

        過于直白的問法。

        萬華知道自己的房間里有監(jiān)控，在面對云雀的時候卻沒有避諱這樣的問題，他的回答同樣異常直白“我不知道。”

        的確是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必然會為自己規(guī)劃好一個死亡結(jié)局，卻也沒有辦法在真正弄清楚這個世界將要面對什么之前確定自己的死亡方式。

        他到底不是什么算無遺策的人。

        但也不是沒有可以確定的部分“不過，我活不過一個星期了。”

        時空的波動過于明顯，衰弱如他也能輕易感知，而他必然會在那場變故到來之時借機死去，是所謂的必然死亡。

        云雀的眼神很奇怪，萬華居然沒能看出他在想什么。

        而實際上他最后只是伸出手，再次捏了捏萬華的臉。

        冰冷的，單薄的，嬰兒肥被病痛消磨干凈，如今捏起來的觸感早已不是記憶中的柔軟，一種奇異的單薄。

        但是少年的眼神依舊是茫然乃至淺淡縱容的。

        云雀的聲音壓得很低，或者只有他自己能聽見。

        “那么，請你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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