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但沒有如果。”

        仿佛從來沒有真正長大,  澤田綱吉像個孩子一樣依在少年的身前，他聽著自己老師溫柔也無情的聲音再次在自己的耳邊響起“綱吉，不要傷心。”

        最后還要他來安慰自己——被迫經歷兩次死亡的救世主,  卻要安慰那個把自己逼向絕路的人——你是有多可笑啊，澤田綱吉。

        “我是注定了要為世界而死的人。”

        澤田綱吉看不到他的表情“老師，您難道甘愿就這樣死去嗎？”

        “綱吉,  生死是一體的,  你明明知道，被遺忘才是真正的死亡。”他這樣說，是日式的思想。身體的死亡并不是真正的死亡，逝去之人將在人心之中得以永生。

        但是彭格列的首領已經離開日本很久了——或者說,  他不愿意接受這樣的解釋。

        “人都是要死的。”萬華看著自己手腕上那串灰撲撲的手鏈,  他晃了晃神，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綱吉，我不會是特殊的那個。”

        我本不應該成為特殊的那個。

        “我也曾有過不甘啊,  綱吉。”

        澤田綱吉安靜地聽著自己的老師說話，他眼中映出老師似乎悵惘的容顏。

        此時此刻，他也只是個傾聽者而已。

        “為什么死去的要是我呢？為什么活下來的要是我呢？為什么被要求付出一切的是我、被要求記住一切的也是我？我難道就活該承受這些嗎？我難道不是一個普通的、有著自由選擇生與死的權力的人嗎？”

        “但其實所有人都是平等的,  我早該知道。”

        “我從未被針對，也從來不是特殊的那個人。所有人都不過是在被所謂‘命運’的洪流推著往前走,  誰也不曾真正擁有所謂選擇的權力。”

        他像是嘆息了一聲,  澤田綱吉聽不真切。

        “但沒關系，我可以接受這一切。”

        “我放棄我的不甘,  放棄我的過去,  放開我本以為永遠放不開的手,  忘記我以為永遠忘不掉的人——我仍愿意去選擇這個世界。”

        “——而綱吉,  你也是一樣的。”

        “你只是在不甘而已。”

        如果澤田綱吉面對著和江戶川亂步一樣的單選題，他們給出的答案不會有哪里不一樣。

        兩人不愧同為世界選定的預備支柱，他們的心是相同的。

        澤田綱吉在痛苦著，為自己老師的死亡而痛苦，為自己老師鮮血淋漓的一生而痛苦，為自己最后還要把老師推向宿命一般的死亡而痛苦——可這些明明從來就不是他的責任。

        其實選擇權一直都在江戶川亂步的身上，他不是被選擇的那個，是他自己為自己選定了未來，是他自己選擇了死亡。

        他從來不需要澤田綱吉給出的第二個選項。

        澤田綱吉的眼淚，在這一刻終于落下。

        原來不甘的，一直都是我自己啊。

        ·

        ·

        “他的確很強大。”伽卡菲斯在知道了全部之后，以局外人的身份這樣對澤田綱吉說。

        “他完全融合了萬華鏡，單從幻術層面論，這個世界上沒有人能打敗他，而重明鳥雖然沒有認他為主，卻也沒有完全否認他，他身邊那只無名的雀鳥就是重明鳥的化身，而他火焰的極致高溫也來自于此。”

        “但他不被這個世界接納。”

        “重明鳥，萬華鏡，這些都是強大的力量，卻本都不屬于這個世界——而幾乎被完全改造成這兩種能量載體的‘江戶川亂步’，也在某種程度上被另一個世界所同化。再加上他本身就是在這個世界沒有過去的人造人，他幾乎被世界劃歸為外來的存在。”

        “如果他愿意吞噬掉澤田綱吉身上的價值，得到七三的支持，他就會被后天補全為被本世界承認的存在，能夠成為被這個世界承認的支柱——他給他足夠的時間，他的確能成為和我一個級別的存在，他身上的兩種力量都會讓他變得異常強大，比澤田綱吉更加強大。”

        “但對于當時非常羸弱的世界來說，江戶川并不是最好的選擇。”

        “他畢竟被其他世界同化，將他轉化為本世界存在需要的能量實在太多，對于當時缺乏能量的世界來說，這件事回報率的確很高，但是一旦付出這筆能量，自己很有可能會崩潰在江戶川成為真正的支柱之前。”

        “但說不定可以堅持下去呢？江戶川的存在本來就是個奇跡了——這也是當初的世界意識向他了這樣的選擇的原因。”

        “世界意識，或者我，乃至于你——其實都不介意他選擇活下去——他也許真的會成為這個世界的奇跡也說不定呢？”

        “而現實是，江戶川放棄了自己生的可能，選擇把能量傳遞給世界，以及你。”

        “其實他可以不來見你。”

        “你們兩個在世界面前是類似的地位，是不能共存的同類。本來在他放棄爭奪未來的身份之后，他身上的力量就會在被世界不斷吸收的同時，也開始向你傾斜。”

        “他選擇了成為一個能源供應體，那么。靠近你這個競爭對手行為就只會加快他身上能量被消耗的過程，更快地步入死亡。”

        “如果在遠離你的地方生活，他的身體不會那么差，時間也不會短到只有兩年。而你的成長因為沒有得到他的供養，也不會會現在這么快。”

        “但或者這也是他的目的吧，你是世界傾注最后希望孕養出來的‘主角’，在他注定了只是一個短時間的消耗品的情況下，你要成長得越快越好——那怕是以他自己為養料。”

        “‘支柱’、‘支點’，在那個時候都不是什么好事，羸弱的世界只能從自己的支點上汲取養分，身為支柱的他病痛纏身，而他在供養完世界之后，才把這個‘責任’交給了你。”

        “他幾乎撐起了整個世界，而這份責任到你身上的時候已經沒有什么重量，所以你不再是支柱，而是支點——但這對你來說是好事，他把自己補完的世界留給了你。”

        “這份責任對你的確只有好處——因為他早已替你預付好了所有的代價。”

        終于擁有了足夠能量的世界意識，選擇把那個成為純人類的資格給澤田綱吉，有三個原因。

        第一，江戶川亂步、或者或是鏡萬華，在世界的視角里，他很喜歡澤田綱吉這個自己的學生兼后輩，給了他完美的氣運和未來，所以偏愛萬華的、剛剛萌生出真正意識的世界意識愿意讓澤田綱吉成為一名強大的純人類。

        第二，伽卡菲斯想要一個同族，而澤田綱吉在各方面都符合這個要求，同時伽卡菲斯本人也對他有一定好高，讓他轉化為新的純人類，顯然能給自己兢兢業業的守護者一個驚喜。

        第三，世界意識喜歡澤田綱吉。

        伽卡菲斯回想起自己在那個實驗室里看到的一切，還有世界意識給出的那些零碎信息，神情異常復雜。

        “江戶川亂步。”

        “……他是個合格的‘救世主’。”

        ·

        ·

        六道骸并不意外，最后依舊是江戶川亂步選擇為了這個世界付出一切。

        七三終究被集齊，而輪椅上的少年右眼流轉著鏡面一般的色澤，他閉上眼，石板上三套指環奶嘴燃起了銀青色的火焰，那光越來越亮，終于把少年單薄的身影吞沒。

        再也沒有吐出來。

        他想起很多年前，他們在夢境里相遇。

        他在無邊的幻影里墜落，而青碧瞳孔的少年露出圣潔的、完美的微笑。

        他曾經以為那是偽裝，最后發現那才是所有偽裝下唯一存在的真實。

        他看他那么多次在那個虛妄的世界里死去，為了所謂的“世界”。

        救世主大人啊……

        你垂眸看這世界的時候，可曾看到過自己。

        [骸，你要學會放過自己。]

        [做你想做的事情，而不是你以為你想做的事情。]

        “……我知道的，老師。”

        ·

        云雀恭彌看著那只無名的飛鳥撲入了輝光之中，祂翎羽上熾熱的火焰令人難以直視，最后卻同黑發青瞳的少年一起消失。

        伽卡菲斯說那是重明鳥的化身，祂不愿讓江戶川亂步成為自己的主人，卻終究還是選擇了陪伴那個少年直到輪回的盡頭。

        而云雀恭彌只是想，祂與他一樣，都會自由。

        雀鳥從來只是向上飛。

        [恭彌，你會飛到任何你想要到達的地方。]

        [——但你永遠不會失去歸處。]

        [這是我能留給你的，最后的祝福。]

        他抬頭看天空。

        雨滴落在臉上，如他指尖般冰涼。

        也像眼淚。

        ·

        澤田綱吉站在所有人的面前，看著自己老師的身影，終究被與雀鳥同色的火焰吞噬殆盡。

        他伏在少年的膝上，那只手再次放了上來。

        如此溫柔又如此冰冷，用盡一生也無法溫暖。

        “老師。”

        我恨你的溫柔，恨你的冷漠，恨你的不利用，恨你的無私奉獻。

        恨你滿心不甘，卻仍舊放手。

        但是啊老師，但是——

        “你的選擇都有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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