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六，這個小六娘唯一的親兒子，是在六年前走失的。那年，夏小八正正九歲。也是在那一年，小六娘被診出了肺癆。

        兩個小伙伴沒了往日一同出去玩耍的心情，日日背著小六娘黯然流淚。小六這個年方十三歲、身板尚且單薄的孩子，終于下定了決心：

        “小八，我不能再這樣消沉下去了。阿娘的肺癆若要治好，需要一大筆錢的。我得出去掙錢。咱們鎮子上太窮，我上外頭看看去，興許能多掙一些。你幫我照顧阿娘好不好？”

        彼時的小小少年，滿懷希望和懇求而去，卻并不知道外面的世界也一樣可怕。在兜兜轉轉被迫服了多年苦役后，好不容易長大成人的他回到故鄉，卻根本沒有機會看上行將過世的阿娘一眼，便被送入了家門地下的這座死獄。

        阿娘死前那段時日，也不知是不是與兒子的心有互通，總在半睡半醒間喃喃喚著小六的名字。數年來，小八求了一波又一波出去鎮子外的人順路去尋，他卻總杳無音訊。

        而今，這個幼年時最要好的、最可倚靠的玩伴與哥哥，正倚在她的懷中，氣息奄奄，形容枯槁，一點也不像十九歲，倒像是個九十九歲的老人，已被抽干氣血，在等死了。

        夏小八哭得撕心裂肺，眼淚卻堵在一起，根本流不出來。她將額頭輕輕蹭著小六的，道：“我們找你找得好苦！”

        小六動動干裂的嘴唇，吃力抬手，撫摸她額頭道：“我活不了了。你……你替我，報仇！”

        夏小八悲憤道：“是誰害你？除了這群把你抓來的人，還有誰？”

        小六含淚轉頭道：“這位仙人他……”

        夏小八立刻死瞪著一旁靜靜打坐的夏侯蘭君，夏侯蘭君也不睜眼，只道：“不是我。”

        小六拍拍夏小八死死捏起的手，喘氣道：“……不是他。我是說，這位仙人他……他幫了我……幫我報仇了，他殺了這些人……”

        突然，像是回光返照般，他猛地坐起身來，急切向夏小八道：“小八，這個世間……壞透了！外頭那些人也一樣壞！他們……他們……報仇！阿娘！”

        話未說完，他最后瞪大的眼睛倏地黯淡了，生氣逐漸在瞳孔中散去，而手仍死死抓著夏小八的手指，就這樣倒了下去。

        夏小八搖晃他道：“喂，李小六！！”

        她嚎啕哭道：“等了你這么久，話還沒說上幾句，你就死了！我該找誰去報仇？”

        可是小六已經不再回答。夏小八漸漸沒了力氣，抱著他嗚咽道：“我該怎么和阿娘交待？”

        她的眼淚砸在小六臉上，倒像是他落下的淚。小六的臉面似乎沒那么扭曲了，也許是已經見到了阿娘，而漸漸散去了怨氣。夏侯蘭君終于睜開眼睛，道：“讓他去罷。”

        夏小八將小六輕輕平放在地上，從懷中掏出那個失而復得的陶塤來，輕輕吹奏了一曲。

        “雪光遙遙，玉霜迢迢”

        “三春雪晴，踏花而行”

        “暑來折枝，柳色新新”

        “楓葉紅時，同釀酒去”

        “周而復始，年光駐存”

        ……

        這首四時歌，是幼年時小六教她學吹的第一首塤曲。現在吹來，正好與他送別。愿他與阿娘來世，能年年有個好年光，能賞得四時常新，無累無苦。

        歌子曲調雖短，可是夏小八卻一遍又一遍地吹，直吹到精疲力竭，倒在小六身旁含淚睡去。

        夏小八幾乎進入了夢魘。

        黑暗深淵中，一只巨獸一直追著她噬咬。那巨獸口中，影影綽綽還銜了許多人，其中就有小六和他阿娘的身影。她尖叫著想去拽二人出來，可是那只令人毛骨悚然的巨爪將她一把攥了起來，也要往血腥的口中塞去……

        夏小八掙脫不開，又急又嚇。眼看就要落入那個永不見天日的地方，突然那巨獸頭頂卻被一道白光狠劈，登時分作兩半，一只手穿透亮光，將她給拉了出去。

        這手甚是冰冷，夏小八失聲叫道：“是你！”

        她微微睜開眼睛，只覺一抹涼意正覆在她灼熱的額上——原是夏侯蘭君的手。他那張欺霜賽雪的面孔竟然使夏小八大大松了一口氣，方才夢魘帶來的灼燒感減輕了許多。

        夏侯蘭君將手掌從她額上撤回，道：“沒發燒。”

        夏小八抹了自己額上一把，才發覺上頭全是滲出的細汗。她低低道：“我做了個噩夢。有一頭吃人的巨獸，把阿娘和小六……都給吞噬了。”

        她一轉頭，卻發現身旁小六不見了，遂急急坐起身道：“他人呢？”

        夏侯蘭君仍坐得端正道：“我將他與他們都放在一處了。”

        夏小八不解：“他們？”

        夏侯蘭君道：“剩下的人，都已死了。那蝎毒無解，更何況就算沒有蝎毒，他們也早活不成了。”

        夏小八聞言，吃力站起身來，扶著墻便要出去。夏侯蘭君道：“別去看了。”

        夏小八道：“我只看一眼。”

        她幾乎已有兩日不吃不喝，又經歷這樣許多，雖昏昏睡過了一覺，體力卻依然不支。在瞧見外頭池邊，那整齊放著的一排遺體后，更是差點一口氣便提不上來。

        夏侯蘭君說這里煉制的那什么火巖丸，是要用這些人的命來做祭祀方成。她雖不得知這些人究竟經歷了些什么，但是，她一定不會忘記今日所見，今日所聞。

        現在小六雖然已經找到，但若不能為他報仇，她仍無法給小六娘一個交待，也對不起她與小六的幼年之情。將來就算死了，她也是不能安心咽氣瞑目的。

        這樣下定了決心，夏小八定下心神，將一口惡氣狠狠壓下在心中，轉身慢慢扶著墻回去，向夏侯蘭君道：“我餓了。”

        夏侯蘭君一抬眼，道：“嗯？”

        夏小八道：“咱們已經下來了多久？到現在，我一口水也沒喝，一口飯也沒吃。仙人，你不渴不餓嗎？”

        夏侯蘭君微微詫異，似乎這才想到這個問題似的，略有所思道：“哦，我倒是無感。你若餓了……可我身上并無吃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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