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小八于是低頭，在漸漸豐厚的雪地中，拿破爛的鞋尖兒搓了一會兒地，悶悶低聲道：“那好吧。那我就走了。”

        這句話說完，便感覺一陣輕風拂過。等抬起頭來，卻發現面前已空空如也，不知何時早沒了那抹雪色身影，像是一場大夢初散去，只余下帶著疑惑的惆悵。

        夏小八從廢墟中拖出來半塊兒吊旗，瞧那上頭繡的是一只正在噴火的鳥兒。她認得那是四大家族中朱雀家的標志，卻毫無敬畏——而是將旗子卷巴卷巴，一半兒裹在身上擋風，一半兒墊在屁股底下，找了個地兒窩著，靜坐了一會兒。

        她腦子里亂得很，遂掏出了懷中陶塤，閉目輕吹了起來。

        塤的聲音清厚透徹，在漸次密厚的雪花中寂然翻飛。等一曲完畢，眼前已是一片銀裝世界，而她已理好了思緒。

        ——這樣不行！她得再去找到那位仙人！

        僅憑她一人之力，想要為小六和阿娘報仇，簡直是十輩子也不能做到的事。可若是他……雖不知緣由，可他那樣仇恨這地下煉制火巖丸的神巫，必是個有來頭的人物。

        思若半日，夏小八漸漸明白了方才他說“你與我是一路人的意思”。他必是與神巫們有些要命的的過節，說不準，就是和她一樣都想報仇的！

        夏小八霍然起身，真后悔自己方才只顧著悲傷，竟沒想到這一點。否則，她就是死死保住這人大腿，拖住他的靴子，拽住他的衣角，也絕不讓他走掉！

        再說了，這人莫名其妙把自己卷進這一場好大的事情里，完了又無聲無息地消失，真是缺了個大德！以夏小八那記仇的性子，要是不能找他要個明白說法，這輩子也別想睡安穩覺了，連睡夢里都得惦記著他！

        這可算什么！

        夏小八忿忿想著，就站起了身，想要尋他去。可是，他人既已不見蹤影，而自己尚未知曉他的來頭、他的姓名，這可上哪里去找呢？

        忽然，一陣響動從東邊傳來。夏小八忙蹲下身躲起去看時，才發現半宿已過，已是天色熹微之時。在淡淡晨光下，見有另一群身著白衣之人，正遠遠來到神廟那頭，震驚不已瞧著眼前廢墟。看樣子，他們很快就會過來察看了！

        她首先得趕緊跑！

        夏小八扔了身上錦旗，呵口熱氣，搓搓手跺跺腳，待身上靈便起來，便開始繞著倒塌的石柱借以藏身，在廢墟之中奔跑起來。

        初生的朝陽在她身后很快升起，神廟廢骸漸漸投下諸多殘影，助她藏身。而眼前那慢慢隱入西云中的淡月，很快便沒了蹤影。

        夏小八最后回頭看了神廟一眼，那兒也是漠水鎮、是曾經的家的方向。她遲疑一下，從懷中掏出那個鴛鴦花荷包來，把里頭五兩碎銀子扔在了廢墟殘垣間——

        那本是要拿來給小六娘治病的，現卻已用不上了，便放在此處，讓漠水鎮幫忙記住她與小六一家的恩情吧。

        現在鴛鴦荷包空了。夏小八又從地上捧了一抔土，裝入其中。然后，朝著漠水鎮的方向咣咣磕了三個響頭，最后拜別而去。

        出了神廟后，夏小八想，現在漠水鎮出了神廟倒塌、地脈盡毀這樣的大事兒，恐怕得好一陣鬧騰呢。她既也曾摻和其中，還是不要先回漠水鎮的好。

        可是總在這荒郊野外的也不是辦法。夏小八想，不如先去漠水鎮臨近那座南水鎮好了。

        南水鎮與漠水鎮雖都帶有一個水字，可漠水鎮是實打實的長在那個“漠”字上，取這個名字是為祈水；而南水鎮是實打實的長在那個“水”字上，因其在南水河的南邊而得名。

        那兒自然比漠水鎮豐饒些，百姓日子也略好過些。當初小六說出去掙錢，就是想去南水鎮來著。

        現在夏小八決定，她也先去那兒好了。一來南水鎮離這兒近，她可以進去找口飯吃；二來，也想看看小六去過的地方。

        南水鎮離這兒約有三四個時辰的路。夏小八拔根樹枝子當拄杖，深一腳淺一腳趕了一天的路，終于在傍晚時分進了城。

        此時她肚子已經餓得咕嚕咕嚕叫。城里頭那路邊都擠滿了人，到處在議論隔壁漠水鎮出的大事兒。可現下她眼里只瞧得見那熱騰騰的包子攤，香噴噴的醬餅攤，和辣乎乎的湯攤……

        夏小八站在一處包子攤邊，瞅著人家食客買包子。那包子攤主看見了她那一身破爛衣裳，和手中一根撐地的樹拐子，登時抬手轟她道：

        “去去！小叫花子你走遠些，別擋了我做生意！”

        夏小八上前，可憐巴巴道：“大伯，可以給我兩個包子嗎？哦不，一個也行！或者，或者半個也行！我給你干活兒，干啥都行，行不？”

        那攤主吹胡子瞪眼道：“拿開你的臟手！咱不需要叫花子來干活兒！起開起開，再不走我要打你了！”

        說著便作勢拿起手中搟面杖要打。夏小八熟練地護住頭后退道：“別別！我走就是了。”

        小時候養不活自己，在漠水鎮乞討時，這樣的驅趕她受得可多了。只是如今她漸漸長大，人要臉樹要皮，她不能再當個沒出息的叫花子，得干活兒賺口吃的才行。

        她夏小八就算窮，也得窮得有骨氣！

        夏小八剛一轉身，就聽見身后有人向包子攤道：“來十個羊肉包子，給方才那小姑娘。”

        她聽這聲音耳熟，心里頭砰地一跳，倏地轉身，卻看見是那個曾與她生死一路的人——

        他依舊長身玉立，卻已換了一身青月色錦衣，外罩一件淺云色外袍，腰上垂著玉石墜子，烏發以一支青玉簪半半綰起。眼目漆如墨玉，深深有光，右手負于背后，左手向包子攤主伸著，掌心里是買包子的一把銅錢。

        那包子攤主看著他一愣，竟不敢相信這樣一個孤清如仙的貴人，會給一個臟兮兮的小乞丐買吃食，登時呆道：“貴人您可真是好心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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