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土撲面，江寄余鼻腔里盡是粗糲的沙礫，塞得她快要喘不上氣。

        她掙扎著睜開眼，眼前一片朦朧，光影混沌難辨。

        她的視角矮了一大截，跌跌撞撞，凍餓饑寒，時而跟在衣不蔽體的男人身后，時而是骨瘦如柴的女人，或者驚惶不安的少年。人們衣衫襤褸，蓬頭垢面，狼吞虎咽路邊扒下來的樹皮。

        走著走著，有人倒下去，激起大片浮土。

        人們從他身邊走過，擠擠攘攘，神情麻木。

        一只布滿老繭的手突然伸進視野，頭頂落下一個蒼老的聲音：“囡囡跟上。”

        她循聲揚首，雜亂無端的場景霎時清晰起來。

        眼前是一張溝壑縱橫的老人面孔，雙眼深陷在干枯的皮膚里，目光卻慈愛關切，向她傾瀉下來。

        她伸出手，被老人牽住。

        ……是夢么？

        江寄余已經記不清有多久不曾做過夢了。

        仙者等閑無夢，除非神魂不穩。

        老人身材瘦小佝僂，幾乎與兒童無異，身量至多只到尋常成人胸前。只是江寄余現在更矮，仰頭看時，覺得庇護著自己的身影無比高大。

        隨著老人的出現，混亂的夢境開始固定下來，周圍有時酷暑，有時凜冬，前方卻始終是那個背影。

        蹣跚，遲緩，慢慢向前。

        江寄余擁有仙者神識，神智不會為夢境掌控。她待在小女孩的身體里，隨她重復昔日自己的一舉一動，卻更像是個旁觀者。

        夢里感覺異常真實，她腹中餓如火燒，頭暈目眩。老人在她身邊坐了下來，掏出一個堅硬的白塊遞給她。

        “囡囡，吃。”

        小女孩接過來，把白饃掰成兩半，遞一半給老人，又被推了回來。她不再推拒，以一種幾乎把自己噎得背過氣去的速度，吞咽起來。

        同口中干冷咯牙的味覺一起涌上的，是一股又苦又澀的感覺。

        小女孩低著頭，不住咀嚼，頭頂落下溫熱粗糲的觸感，順著她的發梢輕撫。

        江寄余反應了一會才想起來，胸中這種酸脹的感覺，名叫愧疚。

        這夢比她想的，還要真實不少啊。

        在拜入扶桑之前，江寄余曾當過很長一段時間的流民。

        彼時魔氣暴漲，引起南方大旱，顆粒無收，魔物躍出歧山，為禍人間，人們背井離鄉，南境大陸遍地流民，滿目瘡痍。

        她父母早不知去了哪里，沒有把她拿去易子相食便算是仁至義盡。逃難路上，她曾跟過不少人，有的勉強愿意施舍一把失怙的孩童，更多的不作理會。

        其中，她跟得最久的，便是眼前的老人。

        老人不是她的奶奶。

        她曾經也有過一個孫女，逃難路上被魔物分食，從此便有些瘋癲，將江寄余當作了死去的孫女，帶在身邊。

        江寄余知道。

        但她想活下去，只好假裝不知道。

        小女孩舔干凈嘴角的碎屑，老人微笑，撫了撫她的背。

        “囡囡乖，上路咯。”

        夢境跳躍，她眼前一黑，頭重重撞上什么東西，疼得眼冒金星。

        身后一聲哐然巨響，將她關入徹底的黑暗中。

        女孩翻身，縮成一團顫抖著，心跳劇烈。幾乎咬穿心肺的情緒，江寄余不用猜也知道是什么。

        恐懼。

        她身處一個非常狹小的空間，后背緊貼著冰涼的板面。外面，凄厲的尖叫一聲接著一聲，幾乎將她頭皮掀起。

        她抱緊胳膊，豎起耳朵聽著，如驚弓之鳥。

        聲音停了。

        那些人不知是跑遠了還是死光了，一片寂靜。

        但女孩心中的恐慌感絲毫未散。

        片刻后。

        “吼！”

        一聲咆哮驚天動地，離得極近，幾乎貼在女孩耳邊發出。濃郁的腐臭味透過木板，熏得她胃水翻涌。

        沉重的腳步聲近了。

        女孩縮成更小一團，臉埋進懷里，一聲不吭。腿收緊貼在胸前，企圖壓住瘋狂跳動的心臟。

        隔著一層木板，她聽到了粗重的喘息。

        下一瞬，一聲猛烈的巨響，女孩被四周木板帶的仰起。撞擊不斷，密集地打在她身前木板上。

        哐哐撞響中，她聽到了另一個微弱的聲音。

        嘶啞的氣音從喉頭擠出，斷斷續續，音調顫抖。

        “嗬……嗬……”

        “啊！”

        一次撞擊后，聲音突然變調，轉做一聲凄厲的慘叫。熟悉的聲音刺入女孩耳中，她渾身顫抖，繃緊了身體。

        慘叫一聲接著一聲，雜著抓撓木板的聲音。衰老的聲帶承受不住這種振動，似叫似哭，接近斷裂。

        戛然而止。

        撞擊仍在繼續，女孩咬住手腕，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不知過了多久，酸麻的小腿使她抬起頭。

        一團漆黑，萬籟俱寂，外面的東西已經離開了。

        她沒有動。

        腿上的感覺轉為抽痛，最終沒有了知覺。

        外面傳來“吱呀”一聲。

        女孩受驚抬頭。

        連續的腳步聲逐漸逼近，在近處頓了頓。

        女孩什么也沒有，只能握緊拳頭。

        眼前驟然大亮，柜門被拉開。她忍著刺激睜眼，看到了一雙比她還要恐懼的眼睛。

        外面的女孩看著十四五歲，圓圓臉圓圓眼，一手執劍，指著她問：“你、你是什么？”

        她沒有回答，視線下移。

        江寄余知道她即將看到什么，卻無法控制夢中行動。

        一具連白骨都稱不上的尸體，靜靜躺在柜邊，浸泡于血泊中。殘破、畸形，遍布著撕咬和咀嚼的痕跡。

        泥痕橫于地面，連接著尸體與旁邊的床板。

        將女孩藏進柜子后，老人原本躲在床板下，卻在魔物接近木柜時突然竄出，擋在柜門前。

        她伏在柜門上，被魔物一口一口地噬咬瘦弱的背脊，撕走臟器。撕咬魂魄時超越肉體的劇痛讓她忍不住尖叫出聲，直到精魂入腹，被拆為散骨，只剩殘缺的尸體擋在柜門上。

        血腥涂滿柜門，遮住了女孩的氣息。

        她后悔了嗎？認出女孩了嗎？

        江寄余不知道。

        小女孩坐在柜子里，仍然不敢動彈。

        連日水米未進，干澀的雙眼逐漸刺痛。腥咸的液體滴落，砸到血肉粘黏的白骨上。

        “奶奶。”

        她小聲叫。

        “奶奶。”

        后來她才知道，這世上的一切，都是要付出代價的，哪怕只是幾口干澀的白饃。

        她師父凌霄道人曾問她，你為何舉劍？

        古人云，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我輩庸凡，未能成其一。

        愿為天下舉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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