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漸濃，月上峰頭。下山的一路上，安即墨不時斜眼瞟旁邊兩人，雜七雜八的念頭堵在心里，噎得她幾乎喘不過氣，縮在一旁一心一意地假裝自己不存在。

        江寄余倒是神色如常，無論被困死地，抑或柳暗花明得救，始終不驚不忙。

        她轉(zhuǎn)向啟攸，“你怎么知道我們在這？”

        啟攸笑笑，一雙星目在夜色中如星火熠熠，語氣悠哉，尾音上揚(yáng)，“啊，想必是我與阿楓心有靈犀，一點(diǎn)即通。知你有難，定然快馬加鞭而來。”

        江寄余不為所動，“‘心有靈犀’是指追蹤符？”

        見被戳破，啟攸絲毫不感尷尬，輕笑一聲“得罪”，伸手在她鬢角虛點(diǎn)，一星白芒閃現(xiàn)，倏忽在他指尖消失。

        江寄余其實(shí)也只是猜測，見他居然真的認(rèn)了，頓覺唏噓。

        當(dāng)真是此一時彼一時，若換作以前，哪個魔族吃了熊心豹子膽敢把追蹤符往她身上下，連骨頭渣都留不下來。

        但到底是此人救了她，她也不至于再計(jì)較這些，權(quán)當(dāng)揭過不提。

        “為何救我們？”

        被問的人反倒一臉詫異，“阿楓這話說的就見外了，我怎么會不來救你呢？”

        江寄余默然片刻，點(diǎn)頭附和他，“是，兩天兩面的交情，你若不來救我，我確實(shí)該感到意外。”

        啟攸笑得更深，轉(zhuǎn)過頭去，發(fā)絲在腦后輕甩，有幾綹攀上肩側(cè)，還真有幾分少年意氣。

        江寄余偏頭，借月光細(xì)細(xì)辨認(rèn)，若有所思。

        “我們以前是不是見過？”她問。

        “唔，”啟攸歪頭，狀似思考一陣，篤定道，“肯定是。”

        江寄余凝神等他下句。

        “我一見阿楓就覺得親切，我們上輩子必定緣分不淺。”

        “……”江寄余心道算了，這人嘴里就沒一句正經(jīng)的，嘴上卻還是沒忍住被他帶偏思路，“你一個魔族哪里來的前世？”

        啟攸笑容不減，月光順著他光潔的額頭灑落，滑過高挺的鼻梁，描繪出噙著笑的唇角。“六界之中，眾生皆入輪回，往前溯不到茫茫之始，往后望不盡悠悠之終，是大道無盡也。獨(dú)有魔族無生無死，豈非逆了天道？說不定無因無果如我，也有來所歸處呢？”

        江寄余張張口，終道：“挺有意思。你真的失憶了？”

        啟攸語氣認(rèn)真：“我不騙你。”

        他說著回頭，江寄余猝然與他對視，微微一愣，淡然收回目光。

        啟攸卻像發(fā)現(xiàn)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你剛才是不是在偷看我？”

        “沒有。”江寄余面色不變，“君子坦蕩蕩，看也算不得偷。”

        啟攸笑出了聲。

        江寄余說完，自己都覺得有些不對。

        她怎么好像在學(xué)這個魔族說話？

        接近山腳，交織的紅繩逐漸密集，殷紅顏色隱在夜幕中，像蟄伏的異獸。

        她垂目看向晃動的金鈴，順勢換了話題：“鈴陣為什么測不出你？”

        啟攸聳聳肩，挨到紅繩近前，挑釁似的將手放在一顆金鈴上，江寄余還未來得及說什么，就見他發(fā)力一拽，直接將它拽了下來。

        慘遭毒害的紅繩晃蕩幾輪，成排金鈴簌簌發(fā)抖，仍是一聲不響。

        他嗤笑一聲，“這你應(yīng)該問這些鈴鐺才是。我其實(shí)也有些奇怪，歧山掛串風(fēng)鈴在這做什么？裝點(diǎn)門面還嫌丑。不愧是千年防線，品味獨(dú)特。”

        “……”江寄余發(fā)覺自己的脾氣確實(shí)好了不少，委婉道，“你覺不覺得，把歧山當(dāng)自家庭院熟練進(jìn)出，還要順手牽羊，還是當(dāng)著兩個守山弟子的面，委實(shí)有一些囂張了？”

        幾丈開外，安即墨縮瑟一下，心道我可謝謝您老人家了，千萬別算上我。

        啟攸搖搖手里的鈴鐺，眼中光華流轉(zhuǎn)，“阿楓勿怪，我只是實(shí)話實(shí)說嘛。”

        江寄余這回連嘆氣都懶得。

        許是防線已經(jīng)足夠讓她失望，眼下再看到如此直創(chuàng)心神的一幕，居然也不如何氣悶了。

        她確認(rèn)道：“你真的不騙我？”

        啟攸毫不猶豫，“絕不。”

        “那好，”江寄余問，“你沒有刻意掩蓋魔氣？”

        啟攸語含不屑，“為了這些鈴鐺？沒有。”

        “哦？”江寄余抬眼瞭他，徐徐問，“那為何除了你，我還見過其他無法被測出魔氣的魔族？這難道不是你們新研究出的掩藏法子？”

        確實(shí)見過，只不過是在夢里，就算真實(shí)存在，年代也久了去。

        啟攸眼神瞬間一沉。

        從栓魂陣?yán)飵С龅难獎�還在江寄余身上，被她不動聲色地握住劍柄。

        下一刻，啟攸垂了眉眼，語調(diào)發(fā)寒，“阿楓怎么總在提其他魔族？你結(jié)識的魔族很多么？有多少？都是什么轄地？居于何所？何人治下？”

        “……”

        江寄余本以為，從她坐上仙首之位的那天起，再難有什么心緒起落的時候。

        現(xiàn)下看來，人生就是起伏無常，難有定論，不知什么時候就會遇上一個根骨清奇的人才。

        又轉(zhuǎn)過一片山崖，峽口遙遙在望，山林岑寂，一疊疊樹影沿山鋪開，參差葉緣構(gòu)成模糊的輪廓。

        晚風(fēng)輕拂，夜晚一片愜意，但是江寄余與安即墨心里都清楚，再往前不到百步，他們就將進(jìn)入第一批歧山暗哨的監(jiān)控范圍內(nèi)。

        江寄余步伐不變，語氣和緩，如掠過松間的閑風(fēng)，“你還不走？”

        啟攸受傷道：“阿楓怎么又趕我走？”

        江寄余示意山下光亮，“前面就是弟子宿，眼下接近宵禁，除了巡防弟子，所有守山修士都在里面，你再跟進(jìn)去，不怕被砍成粉末？”

        啟攸像聽到了什么奇聞，挑眉不可思議道：“憑那幫飯桶膿包？還不如螞蟻啃來的快。”

        “……”

        混戰(zhàn)之后，歧山防線乃江寄余一手建立，她不是很想接這個話茬。

        “當(dāng)然，”啟攸星眸看過來，狀似不經(jīng)意道，“若是阿楓出手，那就未可知了。”

        那當(dāng)然，本仙尊當(dāng)初砍過的魔族，比你那頭過分茂盛的頭發(fā)還多。

        山中夜晚并不寒冷，蟲鳴的合唱此起彼伏。夜風(fēng)拂過林梢，帶動黑壓壓的影子沙沙作響，也將一道清悅的聲音帶到江寄余耳邊。

        “你是這里唯一可以殺我的人。”他聲音含笑。

        江寄余回頭，身邊卻只剩清涼柔韌的晚風(fēng)。

        安即墨左右看看，見人確實(shí)走了，蹬蹬蹬往前幾步，熟練地湊到她旁邊。

        “前輩，”她已經(jīng)憋了許久，神情難掩激動，“你真的參與過大混戰(zhàn)嗎？”

        江寄余點(diǎn)頭。

        大戰(zhàn)結(jié)束后她就去了仙界，六百年來基本只在仙魔兩界往返，是以對于安即墨這種從小聽著前輩事跡長大，對前人滿懷崇拜的晚輩心理不甚了解。對上她狂熱憧憬的眼睛，著實(shí)搞不懂這小弟子在激動些什么。

        安即墨眼中火光灼灼，給她一把柴火就能當(dāng)場燃起來，興致高揚(yáng)道：“前輩能沙場得生、力平魔亂，乃我輩標(biāo)桿！如今天下魔物橫行，仙門凋敝，就需要前輩這種人重振我仙家之威。能得前輩出關(guān)，實(shí)乃我輩之幸！”

        同樣的，江寄余也很少聽到這種天花亂墜花里胡哨的吹捧。

        她一個如今金丹修為還不到的人，除了能把死澗鎮(zhèn)得更踏實(shí)一點(diǎn)，出關(guān)還有什么大用？

        無言片刻，她緩緩道：“……謝謝？”

        安即墨輕咳兩聲，搓搓手，又往她近前湊了一點(diǎn)，小聲道：“前輩，這個，你看，我們也算是比較熟悉了對吧？我、我悟性還不錯，平素也用功，你……咳。”

        江寄余莫名，“你想說什么？”

        安即墨深吸一口氣，破釜沉舟，“你愿意收下我這個勤奮熱枕聰明伶俐活潑可愛的弟子嗎？”

        江寄余更加疑惑，“你不是有師父？”

        “齊準(zhǔn)？”安即墨憤憤，“他也配？只要您一句話，我現(xiàn)在、立馬、就在這里和他斷絕師徒關(guān)系！”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江寄余不認(rèn)同，“怎可如此草率兒戲？”

        安即墨眸光閃動，看著她，似愁似憤，“齊準(zhǔn)，他對待徒弟若是真有半分像父親，就不會讓我一個筑基弟子在歧山一待就是半載有余。”

        江寄余這回肯定了她，“也對。”

        安即墨一喜，“那前輩，你是答應(yīng)了嗎？”

        得到了否定答案。

        晶亮的眼眸暗下去，安即墨不解道：“為什么？”

        “我有徒弟，”江寄余強(qiáng)調(diào)道，“關(guān)門弟子。”

        其實(shí)她統(tǒng)共就只收過池云玠這么一個徒弟，在收下他之前，她從未有過收徒的打算，原因很簡單，她懶得，且拜她那個倒霉師弟的福，認(rèn)為教導(dǎo)徒弟純粹是件又累又費(fèi)心，還容易燒壞心肝的事。

        所幸收來的池云玠非常省心，上能練劍破境，下會端茶倒水。有時省心的過分了，幾乎讓江寄余有些慚愧。

        不過收下池云玠只是湊巧，現(xiàn)在她對于徒弟的看法仍未改變。

        不感興趣。

        安即墨頹然，一路上又求了數(shù)遍，直到江寄余停在她的院門前，還未死心。

        看著江寄余推門而入，安即墨叫她：“前輩，走錯了，這是我的住處，你的還要往前一點(diǎn)。”

        “今晚我們先住一起，以防生變。”江寄余回，“那些人不會善罷甘休，提前上路，明日一早便離開歧山，啟程去鴻陽。”

        兩人一進(jìn)屋，安即墨便閂門關(guān)窗一氣呵成，回頭見江寄余拔劍指地，幾縷白芒自劍尖而出，眨眼沒入屋角，又將長劍往屋門口一插，回身輕撩衣擺，施施然席地而坐。

        弟子宿房屋局促，安即墨屋內(nèi)連把椅子都沒有，只一張窄小的床鋪靠墻擺放。她看了看床，猶疑道：“前輩……”

        “你睡。”江寄余闔眼，“我打坐。”

        安即墨立馬道：“那怎么行，你睡床，我……”

        “我需要守夜，難保他們今晚不會再來。”

        安即墨啞然。

        她能力不夠，與其干耗一晚，不如養(yǎng)足精神明天趕路，也不再推讓，躺在床上，擺出個規(guī)規(guī)矩矩的姿勢睡了。

        宵禁鐘聲悠悠響起，夜闌人靜，濃稠的黑暗潮水般涌入，填滿破陋的小屋。一側(cè)墻壁下，江寄余無聲睜眼，虛望著眼前空洞的黑暗。


　　(https://www.dzxsw.cc/book/33377040/30925009.html)


1秒記住大眾小說網(wǎng)：www.dzxsw.cc。手機(jī)版閱讀網(wǎng)址：m.dzxs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