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28章
日升星隱,東方漸現魚肚白,曙光穿過層疊林木,投進清晨翠林氤氳的霧靄,散作道道光華。
草葉簌響,一行人在林中有序穿行,薄霧被輕輕擾動,幾人身上卻不見一絲草灰或濡濕,衣冠肅然,袍料柔韌垂墜,舉手投足間英氣橫生,燁然不似凡人。領頭一人白衣翩然,眉目沉靜端整,抬頭觀一眼日色確定方向,繼續向前。
不染纖塵的白靴落地,猛然頓住。
身后一人出聲問:“季師兄?”
季折斂目不言,片刻后沉聲道:“有聲音。”
“什么聲音?”李默也學著側耳,“風聲吧?”
但他很快就知道了。
腳腕忽然一緊,伴著幾聲驚呼,李默眼前瞬間上下顛倒,被提著凌空倒吊起來,周遭景致飛速后退,腕部疼得像要被絞斷。
他大罵一聲,腰間佩劍受召出鞘,被操控著在腕邊一劃,他人便從半空墜下,空中一翻,險險落地。
回頭處,見同行十余名修士已經陷入混戰。方才還風平浪靜的樹林里,滿枝椏橫生的枝條好像在須臾間活了過來,游蛇一般在修士身側纏擾不休,尋找著每一分破綻試圖近身,砍掉一批,馬上就有下一波補上。修士們疲于應付,漸漸擠成一團,被層層藤蔓圍在中央。
一道劍光突然劃破霧靄。
長劍籠著一層白虹,旋風般掃過一圈,所到之處藤蔓一觸即潰,被齊齊砍斷,斷口處涌出粘稠的汁液,啪嗒滴落,四周頓時多出一股嗆人的氣味。
季折落于清掃出的空地中央,抬手一招,本命劍千云掃完最后幾根藤條,倒飛回他手中,瑞光罩體,同主人一般端整。
眾弟子紛紛松了一口氣,目光羨艷,陸陸續續道:“多謝季師兄。”
李默訕笑一聲,走近幾步沖季折道:“還是季師兄警惕心強……”
季折忽道:“警戒。”
場中弟子哪敢不聽,頓時恢復戒備。李默的話斷在口中,自找了個沒趣,見季折沒有再搭理自己的意思,訕笑也笑不出了,陰著臉走遠。
“方才聲音不在此處,”季折又道,“應該是……”
具體是什么,他沒能說完。面前所有人的目光忽然齊齊上移,從他面上轉移到他頭頂,面露驚恐。
無需提醒,季折反身就是一劍刺去。千云劍劍意凜冽,正正刺中一個硬物,發出金石之響。兩相沖撞下,千云劍竟被彈回數寸,力道傳回劍主身上,連帶季折也雙臂發麻。
面前,大片翠綠混在連綿枝葉中,只有反射的磷光昭示著它們與樹葉的不同。
一條足有兩丈高、粗可四人合抱的青色巨蟒人立而起,圓身彎成一道拱形,金色豎瞳拉長,正自上而下緊盯著他。
長劍刺到堅如鎧甲的鱗片上,只留下一道淺淡白痕,卻激怒了這只巨獸。
青蟒巨口張開,猩紅的蛇信滑出,嘶叫一聲,悍然沖季折罩去。
千云迎上,直刺青蟒上顎。一旁一個少年弟子驚呼一聲:“師兄小心!”也運劍去刺巨蟒。眾修士這才如夢初醒,各自動手,法術靈器如雨往巨蟒身上招呼。
青蟒也不是吃素的,擺動身軀瘋狂反擊,粗壯的蛇尾每每掃過,便倒下大片樹木。木屑碎土橫飛,修士們狼狽躲閃,生怕被壓成肉醬,又礙于那青蟒身上覆了一層濃郁靈氣作障,節節敗退,竟奈何它不得。
群龍無首間,季折的聲音忽從人群傳出:“向那處退!”
見有人做主,眾人也不管真假,相攜且戰且退。李默混在其中,目露不虞。
他本看季折吃蔫,心中還有些說不清的痛快,仿佛那條長蟲給他出了氣一般,眼下火燒上了身又煩躁不已,看其余人還聽著季折指點江山,更加氣惱。
他們一行俱是鴻陽弟子,其中只有他與季折兩人是元嬰期大弟子。可一路行來,所有人無不以季折馬首是瞻,連帶著他也變成了跟班也似。
他不無妒意地想,修煉一途說是各憑能力,實際還不是要看師承出身。師父是峰主,就可以無時無刻做眾人焦點,即使境界相同也處處壓他一頭。
手上動作也慢下來不少,堪堪維持著不讓巨蟒近身,對身邊苦苦支撐的同門視而不見。元嬰境界還是有些作用,一堆人里,就屬他退得最快。
又揮開一段枝木,葉團一彈,蒼綠退開,猝然露出一張人臉。
李默險些驚叫出聲,哪想到對面動作更快,一聲慘叫響遏行云,連蹦三步。
“……”兩人無言對視片刻。
對面叢林里隱約可見人影憧憧,也是無數刀光劍影不休,又有一人焦急奔來,詢問道:“怎么了?”
“左師兄,”那人示意李默,“有人!”
李默打量二人一眼,見他們也俱是長衣佩劍,一副修者打扮,便問道:“你們二位是……?”
一人恰在此時從他身側冒出,神色急而不慌,合劍匆匆一禮,“在下鴻陽季折,敢問道友姓名?”
那“左師兄”兩邊看看,向季折回拜道:“鄙人左思域。我等乃昆侖弟子,來此誅邪,誤入險境,還望諸位道友通力合作,先一齊殺退這些妖物。”
李默暗自咬牙。
真是少出一回風頭能死!
兩方人馬合作,效率快了不少,待日頭升起林中大亮,巨蟒與藤妖皆重傷潰退而去,余下兩群弟子累得東倒西歪靠在一處,竟有些水乳交融不分你我之意。
季折靠在一旁樹下,掃過場中。昆侖人數比他們略多,數十人中只有方才的左思域是元嬰境界,余下幾個金丹,大部分都是筑基弟子,看來是一個大弟子帶師弟師妹們出外歷練。
身側傳來腳步聲,季折回頭,見左思域從林中走出,在他身側站定。
“我已查過,方圓數里目前再無妖物蹤跡。”他氣質儒雅溫和,不像修士,倒更像是哪里的讀書儒生或教書先生,談吐溫文,頗易與人拉近距離。言訖又問,“諸位道友來此,可是也為誅邪?”
“我們欲回門參與天下會盟,路過此地。”
左思域面露了悟,“原來如此。在下方才還疑惑,此地本乃‘五不管’,我等因與此中妖物有前仇,這才舍身犯險,怎會又有鴻陽同道來此。”
“不過,”他眉間微沉,“道友若只是路過,最好快些離開。”
季折問:“為何?”
“我也說不好。但這片林子……似乎有些不對。我等黎明入林,直到現在都未能找到目標,卻已經遭到三波妖物襲擊,非同尋常。”
季折俊朗的眉宇微蹙,點頭,“多謝提醒。”
思索片刻,又道:“季某無意冒犯。但方才左道友所言‘前仇’是為何仇,可否說與在下?”
“這個無妨。”左思域儒雅的面容又沉下許多,透出一股深切的哀傷,“數月前,我有一同門小師妹出外歷練,沒過幾日命燈便熄了。闔門上下尋找數月,才終于在此處尋到相類的妖氣,原是那妖物殺害我師妹后流竄入此地。我家中無姊妹,師妹于我便如親妹,自她故去,我日日痛徹不能眠,一得到消息便帶人趕來,誓要殺此妖物慰我師妹之靈。”
說到此處,他哽了片刻,才滯澀道:“只恨左某無能,大仇未報,反落到自身難保的境地。”
季折見他悲切,也有些動容,但他畢竟事外之人,悲憫之外更有些疑惑。
既是報仇,為何只帶低階弟子前來?
但這個問題的冒犯意味過于濃重,他正思索如何委婉開口,就見一個面生的弟子快步跑來,面色焦灼,拉住左思域道:“左師兄,出事了!”
左思域哀戚之色尚未收回,回身安撫他道:“怎么回事?不急,你慢慢說。”
弟子聲音發顫,哆嗦著道:“我點了一遍人數,發現、發現,少了五個人!”
眼前一花,腳下土地終于不再泥濘,江楓懷里抱著個冰涼的東西,一步步往山上走。
女孩的目光緊盯面前山道,江寄余只能在余光中一探究竟。
是只粗糙的陶罐。
終于走到山崖邊,江楓把腰間佩劍解下,和陶罐一起抱在懷里,席地而坐。
正值日暮黃昏,女孩仰起臉,天光昏黃,霧蒙蒙遮住群山,逆光剪出歸鳥的身影。
她一動不動地看了一會,捧起陶罐放在一邊,起身拔劍,開始在崖石旁掘土。
長劍帶起泥土,磕在崖石上,叮當作響,石后突然探出一人,沒好氣道:“你在干什么?吵死了。”
江楓完全不知道這里還有別人,被嚇了一跳,認出熟悉的少年,她埋頭繼續挖土,反問:“你躲在后面又想干什么?”
少年氣笑了,“你懂不懂先來后到?”
江楓嗆回去:“我朋友看上你這塊風水寶地了,托夢讓我把她埋在這里,不然找你算賬。起開。”
少年垂眸,看了一眼地上的陶罐,話里沒什么情緒:“你確定托夢的是她?”
江楓忽然煩躁不已,坑也不挖了,直起腰道:“就你長了嘴!”說完側身靠在崖石上,撩起一片衣擺擦劍上的土。
少年沒說話,四周只剩下林鳥的鳴聲。晚霞又落下一點,長風從他們背后吹來,順山勢而下,鼓動江楓的衣擺和發梢。
站在山崖邊,群山在望,恍惚間,她好像變成了一只飛鳥,馬上就可以乘風而去。
江楓遠眺那群歸鳥,忽然改了主意。
她把劍系好,抱起地上的陶罐,打開蓋子。一罐灰白的粉末露了出來。
長風卷動,帶走女孩身上的溫度。她伸手進去,握拳,攥住一把粗糙的粉末舉到崖邊。
張開。
灰白色散在風里,眨眼飛向三山外。
江楓動作不停,一把又一把。粉末以飛鳥的姿態撲向長空,乘風歸去。
少年靠著崖石懶懶看她,終于疑惑道:“你在干什么?”
江楓:“撒骨灰。”
江寄余嘆息。
亂世里離散太多,父母喪子,妻子喪夫,幼子喪親,說不準誰會是誰哪一天的過客。
到最后,她也沒能看到蒙雨真正長開后的面容。
少年問:“你們人類不是非常恨一個人,才會把她挫骨揚灰嗎?”
也許是太累了,江楓這回沒跟他計較。
“我想用風葬她,”她道,“她的余灰如果能被風帶出歧山,她也可以算是出去了。”
少年不以為然,“你知道歧山有多大嗎?”
江楓認真道:“沒關系。就算出不去,骨灰那么細,被風灑到那么多地方,她隨便找一處縫隙就能鉆進去,就再也不用怕魔物了。”
也不用害怕死亡,不用害怕離別,不用害怕疼痛了。
陶罐一點點變空,被江楓呆呆地捧在手里。她抽抽鼻子,忽然解下長劍,轉向少年道:“我今天新練了一套劍法,給你展示一下。”
少年已經收回目光,背靠崖石繼續小憩,聞言,漂亮的眉眼蹙起。
拒絕的話卻不知為何卡在了喉嚨里。
江楓說干就干,鏗然拔劍,就地比劃起來。
江寄余劍癡的性子在此時就初顯端倪,一拿起劍,她仿佛換了一個人,神情極為專注,伶仃的胳膊舒展端平,一招一式遠不如日后爐火純青,但劍意已有了凌厲的苗頭。
女孩一招接著一招,手臂吃力顫抖,揮出時卻格外堅定。
像一只狼狽的螻蟻,仍在努力揮動它的觸角。
等她停下,夜幕已經降臨。江楓練出一頭汗,靠著崖石坐下。
少年跟她隔著一臂距離坐著,從頭到尾沒有說話,難得做了一回安靜的看客。
四野沉寂,沒了無休止的動亂血腥,竟有些像是尋常的郊外深山。江楓真的累了,疲倦感一絲一縷蔓延上來。她仰頭靠在崖石上,輾轉奔命數年,少見地感到一點安然。
她轉頭叫少年,夜色里,隱約見旁邊的人也轉了過來。
“認識一下,我叫江楓。”她道,“你呢?”
江寄余以為不會等來回答。
晚風掃過,林木颯颯作響。待長風悠悠蕩過一圈,少年干凈的嗓音響起。
“阿鸞。”
半夢半醒間,一聲巨響在江寄余耳邊炸開。
沉重的倦意被驚得一顛,夢中纏繞的情緒卻還粘黏不去,如蛛網將她捆在正中。
她沉氣睜眼,睡意如水褪去,眼前黑暗終于被打開一絲罅隙,明亮天光泄入,破開濃郁的血腥與悲涼,愈涌愈多,直至大亮。
有點刺眼。
江寄余微微闔眸,半斂著眼轉頭。
入目是一只骨節分明的手,皮膚蒼白,隱隱可見其下青綠經絡,正撐在她枕側。
再往上,修長的玄衣身影立在床邊,寬肩窄腰,逆光看不清神色,向她俯身下來。
冰涼的發絲滑下肩側,輕掃過她眼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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