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有家酒樓云客來
云客來老板娘是個水一樣的女人,三合鎮幾乎家喻戶曉。
“老板娘,唱個曲兒聽聽唄!”有人起哄。
“這位爺,我這五音不全再擾了您的耳朵!”善柔的聲音柔媚得能滴出水來。
“老板娘,跳一段唄!”
“我都一把年紀了,上有老下有小的,客官您就別拿我打趣了!”善柔腳步婀娜地走到那些客人的桌前,輕輕一甩帕子,一股淡淡的香氣撲了那漢子一臉,那漢子趁機想去攥帕子,順便摸摸她柔嫩的小手揩把油,卻見她的小蠻腰靈巧地一扭,如入了水的魚兒般不著痕跡躲了過去。
她的臉上永遠帶著笑,那雙眸子如漾了水般潤澤明亮,說出口的話更是如水沐過般讓人心里極是熨貼:“爺,您怎么能跟我這么見外呢,您哪兒是客人哪,您可是善柔的衣食父母啊!”
明明就是虛情假意的曲意奉承,可是話從她的嘴里說出來,就讓人覺得她滿眼滿心全都是真情實意,心里無比熨貼,自然她說什么就是什么,恨不得把天上的星星都摘下來送到她的面前,竟還覺得對她不夠好,哪兒還舍得傷害她一分一毫。
一年前,一個叫娟娘的女人帶著一雙兒女來到鎮上,兒子年僅七歲,是個過目不忘的神童,女兒就是善柔,雖年僅十六,行事卻比二十六歲的人還要老道。
這間名為云客來的酒樓便是善柔一手經營起來的,要說這善柔也是個商業奇才,只用了短短一年的時間,就超過了當地最大的酒樓錦春園,成了這小鎮上最熱鬧的去處。
沒有人知道這一家人從哪里來的,也沒人想去探查她的來歷,畢竟愿意來這里扎根的人,都有著不愿為人知的過往,這是小鎮長久以來形成的心照不宣的默契。
三合鎮,顧名思義,因地處君蠶國、越棧國和赤樂國三國交界而得名。雖說是個鎮子,卻堪比一個郡縣那么大。許是受三國文化的浸潤,這里的百姓樂觀包容,雖然人口駁雜,各方勢力盤根錯節,卻依舊積極努力地生活,也正是因為如此,三合鎮相較于相鄰的幾個鎮子更加熱鬧繁華,在這個處處都要宵禁的年代,這里卻徹夜燈火通明。
善柔所經營的云客來共分為兩個部分,前面是酒樓,后面是客棧。酒樓又分上下兩層,一樓大堂,二樓雅間。酒樓的菜品融合了三國口味,又在原本的菜品上加以改良創新,糅合成了如今享譽九州的獨一份兒的善家菜,因其獨特的味道和口感,吸引了各國皇親貴胄,富豪強紳,酒樓每天賓客云集,銀子也流水似的進了她的口袋。
子時的梆子敲過,酒樓依舊客流如織,喧囂一片,善柔和幾個老主顧應酬一番后便走到柜臺邊和夏掌柜交待了幾句,走向了云客來的后門,那里,車夫蔣叔正在等著她。
她如往常一樣,示意蔣叔駕著車跟在后面,自己則踏著細碎地月光,沿著江畔慢慢往家的方向走。
入秋了,江風帶著微潤的涼意拂面,她重重吐出一口濁氣,笑了一天,此刻的她面無表情,如果非得從她的臉上找出什么表情,大概就是波瀾不驚的沉靜。
不遠處有棵長了幾百年的大榕樹,樹干粗得幾個人都合抱不過來,樹下有條青色石凳,可以坐五六個人,白日里這里聚滿了人,此時卻一個人影沒有,安靜得只能聽到風吹過樹葉的簌簌輕響。
善柔照例過去坐下,蔣叔駕著車停在不遠處。
她仰頭望著天空,享受這難得的寧靜。
聽說這顆大榕樹下曾吊死過人,因此入了夜,別處人潮洶涌,這里卻鮮少有人來。
善柔后背微微靠著樹干,樹干浸冷,一股涼意透過衣襟傳了過來,她的靈臺一片清明。
最近又有傳聞說看到了吊死鬼的鬼魂在這附近飄蕩,她聽后淡淡一笑。
“不累嗎?”她忽然出聲。
一陣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從樹后傳過來,一個身著夜行服的窈窕身影走到她身邊,輕輕嗤笑了一聲。
“你怎么知道我在?”女人長著一雙英氣的眉眼。
“江寒女俠,酒窖里我新搜羅來的那罐清露香是不是被你偷喝了?”只要她在,總會有人能看到鬼魂在樹下游蕩。
江寒將藏在身后的一只手伸到她面前:“還有一半。”
善柔只瞟了一眼,拍拍身旁的青石凳,江寒立刻坐了下來,借著月光仔細打量她的神色,片刻后輕輕皺了皺眉。
“你又難受了?臉這么白!那你還這么坐在這兒!”
江寒一把將她拉起來,又幾步到車里拿了個厚墊子鋪在石凳上,這才重又讓她坐下,又把從車里拿出來的披風替她披上。
“天越來越冷了,你以后不要再來這兒了。”
善柔看著她一套行云流水的熟練動作,微微一笑:“只是很久沒見你了,忽然很想你。”
江寒頓了頓,默默坐回她身旁,拔開塞子,就著酒罐又灌了一大口酒。
酒的清香味兒隨風飄了過來,善柔深深吸了一口,卻不小心嗆了一下,咳了起來。
江寒皺眉,輕輕拍著她的后背幫她順氣,出口的話帶著怒其不爭地意味:“不能喝便罷了,連聞聞都這么大反應,真沒出息。”
善柔很想說她只是恰好嗆了一口風罷了,卻因為咳嗽得眼淚汪汪,便懶得解釋,只用手頻頻擦眼睛。
“好了,我最近不走了,留在這里陪你。”只聽江寒妥協道。
善柔頓時眉眼彎彎:“真的?”
每次她走,她都擔心她再也回不來了。
江寒長長嘆了一口氣:“我還是沒有找到他。”
她一臉悵惘。
“你說,他還活著嗎?”
善柔沒有看她,只是抬看著夜空,今兒是十五,月亮又圓又亮,即便被幾片薄紗般的云擋住了一半,也傾盡全力將清輝遍灑這片大地,只是月圓人不圓。
“你這么惦念著他,他也一定在某個地方想念著你。”
“哼,那個木頭!”只聽江寒冷哼一聲,“等我找到他,我一定打得他娘都不認識。”
聲音狠厲,善柔卻看到她臉頰上滑下兩顆淚珠,落入了酒里。
她輕輕抱著她。
“我怕……再見不到他了。”
“不會的。”
善柔輕聲安慰著,心里卻很忐忑,那樣的人那樣的身份,恐怕已經兇多吉少了。
江寒抱著她靜靜哭了一會兒,才帶著濃重的鼻音道:“你快回去吧,手這么冰。”
善柔失笑:“女俠就是女俠,傷心之余還能顧忌到我的身體。”
江寒不好意思地推了她一把:“誰讓你身體弱得一陣風都能吹倒。”
“我哪有那么弱?”
“就有。”
“好好好,江女俠最威武!”
最后一句引來江寒狠狠一眼瞪視,善柔灰溜溜進了馬車,掀著車簾對她道:“房間一直給你留著呢,你自己去就客棧找夏掌柜吧。”
江寒揮揮讓她趕緊走,自己拎著酒罐慢慢朝云客來走去。
善柔看著她孤單的身影,默默坐回車里。
“蔣叔,走吧。”她說。
靠進軟榻,疲憊感如潮水般襲來,小腹也越來越疼,這么冷的夜里,她的額頭卻浸出了一層冷汗。
娟娘還在等她,看到她臉色蒼白,忙扶著她進了房間,又轉身去廚房端出一碗熱乎乎的湯藥出來看著她喝了,讓她躺好,又幫她掖好被子,這才坐在床邊,輕輕握著她的手幫她捂著。
一碗藥下去,小腹升起一股溫熱,似乎沒有那么難過了。
“娘,我沒事。”善柔輕輕撫了撫她的手,原先白嫩柔軟的一雙手現在已經有些粗糙,“這些事讓下人去做就好。”
“交給下人我不放心。”娟娘搖了搖頭。
“娘,這一年為了我,您辛苦了。”自一年前落水落了病根,時時便要吃藥,娟娘從不肯假手于人,總是親自煎藥。
“傻孩子,娘就你和哲兒兩個親人了,不疼你們疼誰?”
人人都夸哲兒穩重乖巧,是個成熟的小大人兒,在她眼里,她的弟弟還只是個蹲在墻角看蟋蟀都能樂上半天的孩子。
“今天哲兒在書院乖嗎?”善柔問。
“今天夫子又夸他文章做的好!”娟娘笑容滿面的回答。
善柔笑得瞇了眼,不是她自夸,論起做學問,整個三合鎮沒有比得過她弟弟的孩子。
“如此下去,狀元非他莫屬了!”她頗感驕傲,比她自己學富五車還要高興。
卻見娟娘臉上漾著的笑慢慢暗淡了下來。
“他這輩子怕是不可能參加科舉了……”她的聲音晦澀難當。
善柔臉上的笑意也斂了下去,她又不小心惹娘傷懷了,在這個家里,那些過往是不能提及的禁忌。
她小心翼翼地握著娟娘的手:“都怪我,摔壞了腦子,又惹得娘傷心了!”
娟娘悵然了一會兒,輕輕拍拍她的手背,問:“最近還是什么都想不起來嗎?”
善柔搖搖頭,小腹又一陣的悶疼。
一年前她們逃難途中,她被仇人打下水,腦子磕到一塊石頭上,昏迷了一天一夜,自此便失憶了,還落下了病根,幸好有娘和弟弟陪在身邊,她才從那種彷徨情緒里慢慢走出來,只是心里難免失落,還有一種莫名的孤獨感。可是每次提起往事娘便傷心得要暈厥過去,那些被遺忘的過去便再無人敢提及。
“只要我們以后都好好的,記不記得又有什么關系。”
她強笑著安慰她,她本就長得美,此時她雖然臉白如紙,卻有種楚楚可憐的美。
娟娘定定看了她一會兒,這一年來她出落得越發妖艷了,心里隱隱擔憂起來,怕她看出端倪,故意嗔怪地瞪了她一眼。
“這幾天乖乖在家呆著,哪兒不許去。”
“嗯。”善柔乖巧地應了,又搖了搖頭:“我前幾天托牙行尋了幾處大點兒的宅子,得過去看看。”
他們現在住的這處宅子是剛到三合鎮臨時買下的,只一進的院子,眼看著家里的人越來越多,房間漸漸不夠住了,況且這宅子又有些年頭了,需要翻修,便打算另買個大些的宅子。
這件事她和娟娘商量過,可是娟娘一直反對。
“咱們這宅子住著就很好,不要亂花錢了,你也不小了,娘得給你攢些嫁妝,尋常人家的女兒到了這個年紀已經出閣了,最不濟也已定下了親事,如果不是……”
她倏地頓住,望向善柔的眼睛又泛起了霧氣。
善柔默默嘆了口氣,連嬌羞一下都沒來得及,便拽著娟娘的衣袖輕搖:“娘,我不嫁!”
語氣堅定。
“我這么能干,一個人也能過得很好。”
整日里忙忙碌碌,她幾乎忘了自己還是個待字閨中的女兒家。
娟娘的眼里竟泛起了淚花:“說得什么傻話,”聲音哽咽,“都怪娘沒用,讓你一個女兒家拋頭露面養家糊口。”
善柔輕輕幫她擦凈流下來的淚水:“娘,只要咱們一家人平平安安的在一起,我做什么都心甘情愿。”作為長女,她理應擔起家庭的重擔。
“傻孩子……”
“娘,我想好了,我以后不嫁人了,和娘還有哲兒一起生活。”
她每天迎來送往許多客人,見過粗糙魯莽的漢子,也與皇親國戚打過交道,羞澀與她而言只是個不可觸及的詞,自然早沒了普通女人看見心上人欲語還休的嬌羞,甚至連喜歡是什么也不甚明白。
嫁人于她而言,實在是遙遠又陌生。
娟娘越發內疚了:“凈說傻話,哲兒有他的生活,你也應該有自己的家,有個疼愛你的夫婿,一群可愛的兒女。”
還要生一群孩兒?
善柔忽然想起每次大夫給她把完脈后都會嘆一口氣,然后避開她隱晦地告訴娟娘她的身體狀況,有次她無意間聽到,大概意思就是她以后可能會子嗣艱難。每個月總有那么幾天,娟娘看她的眼神都充滿憂色,她這才日日早出晚歸,有些事,忙起來就忘了。
“不……”她下意識地就要拒絕。
娟娘心里一陣鈍痛,如果不是生活所迫,她也該如正常人家的女孩兒一樣天真爛漫,被人捧在手心里疼著。
“咱們家雖不及從前了,但是娘一定給你豐厚的嫁妝,定不能讓夫家小看了你!”
豐厚的嫁妝幾個字刺痛了善柔的心,“我嫁人還需要豐厚的嫁妝嗎?”她嬌哼一聲,特意將豐厚兩個字重重咬著。
她好歹也是鎮上跺一腳顫三顫的人物,居然還會有人因嫁妝敢看不起她?她肯嫁就不錯了,還敢要豐厚的嫁妝!
娟娘見她傲嬌地昂著頭,柔聲笑了起來,這才是她的女兒該有的氣度。只是頃刻間,她臉上的笑便消失了,今時不同往日,她就是想為她撐腰,怕也是不能了。
善柔見她發光的雙眼黯淡了下去,臉上傲然的神情也瞬間消失不見,便知道,她又想起了父親。
每到這個時候,她只能使出殺手锏。
“娘放心,女兒一定找個聽話又孝順的女婿回來!”她精神抖擻地坐起來,拍著胸脯保證,豪情萬丈。
她陡然轉了口風,驚得娟娘愕然半晌,“啪“地狠狠拍了她一下,這是女兒家能說的話嗎?
善柔挨了揍,捂著肩膀委委屈屈地望著她,撇了撇嘴:“這些還不夠?那……女婿還要貌美如花?”想了想,點了點頭,肯定地重復了一遍:“娘英明,俗話說秀色可餐,長得好看就是看著心情也會大好。”
她故意插科打諢,娟娘果然已經忘了剛才的事,氣得指著她的手指抖了三抖:“你這潑猴樣兒,一點兒也沒有女兒家的矜持,到底誰養出來的?”
善柔抱著她的胳膊撒嬌:“是娘啊……”
兩只白嫩的小手抓著她的胳膊搖啊搖啊,把娟娘的心都搖化了,她被纏得沒了脾氣,長長嘆了口氣:“為娘以后少不得要操碎了心啊!”
她雖然嘴里嫌棄著,卻下定了決心一定要好好把關才行,不然這潑猴真能找個繡花枕頭回來。
善柔呵呵笑了起來,壓在心底的陰霾一掃而空,在酒樓應付客人的一套便不知不覺溜了出來,一時不察更無所顧忌便出了口,只見她信誓旦旦地拍著胸脯保證道:“娘您不用擔心,若女兒看上了哪個男人,就是綁也要將他綁了來,他如果敢對娘不敬,女兒一定打斷他的狗腿!”
她揚起明媚的小臉,一臉的桀驁不馴,活脫脫一個女土匪樣兒!
這般精致的眉眼,卻偏偏是這樣的性情,可怎么嫁得出去啊!
娟娘又開始頭疼了。
(https://www.dzxsw.cc/book/33358470/30252963.html)
1秒記住大眾小說網:www.dzxsw.cc。手機版閱讀網址:m.dzxs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