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澤光…韓澤光，醒醒…我們到了。”

        韓澤光睜開眼，看到葛青在輕輕地推搡著自己，伸手揉了揉眼睛，伸了個懶腰。

        “我怎么又睡著了，你們這個什么印，啥時候能給我解了。”

        “哈哈，等到了四剎門，我給你一本《鏡勢心法》，好好研讀一下，就不會再被拘龍印束縛身體里的氣力。”

        葛青原本想伸手攙扶韓澤光下馬車，不知道怎么回事，韓澤光總有一種讓自己心生憐愛的感覺，他腦子里又想起在石渠書坊，韓澤光離自己咫尺之近，呼吸拍打在自己脖頸上的感覺，頓時臉色一片通紅。

        手在空中停留了幾秒，又縮了回去。

        韓澤光沒察覺到葛青的異樣，倏地一下從馬車上跳了下來，扭了扭腰，活動了一下筋骨。

        “你們四剎門的待客之道真不怎么樣，馬車這么硬，做得我屁股疼。”

        韓澤光狠狠地搓著自己的屁股，又酸又麻。

        葛青淡淡笑了聲，“還請公子海涵。”

        “哎哎哎…你又來了，公你個頭，能不能免了這些噓頭？”韓澤光攥住了拳頭在葛青面前揚了揚。

        葛青點了點頭，“好，你先進客棧吧，我把馬兒牽去安頓好先。”葛青說著便牽著馬往客棧馬廄走去。

        韓澤光在葛青背后做了鬼臉：切，公子倒是叫得好聽，原來我還不如一匹馬呢，直接叫我去幫你把客房也備好算了。

        韓澤光四處打量這間客棧，不大，一棟方正嚴整木屋一眼就盡收眼底，房子比較古舊了，兩層，屋頂的灰黑瓦片都生了青苔。

        姜門客棧四個字已經褪色到不仔細看都辨認不出來的地步，突兀地被刻在一張應該是取材柏樹做的牌匾上，客棧四周也被郁郁蔥蔥的柏樹圍繞著，整體看來雖然寒酸，卻倒也質樸靜謐。

        太陽從東邊升起已經有一會兒了，金色的陽光破除霧靄灑在了客棧的庭院里，愜意得很。韓澤光走進客棧，立馬有小二上來招呼。

        ”哎呦，客官早好啊，來住店還是？”小兒熱情得很，笑臉相迎幫韓澤光招呼到客棧內靠窗光線較好的位子上，入好座，沏好茶。

        “幫我備好兩間上等客房，再來上幾份你們這兒上好的茶點。”

        韓澤光邊說邊在自己身上摸索著銀子——好家伙，身上一分錢也沒帶…

        韓澤光有些尷尬，邊佯裝繼續在自己身上摸索著，邊用余光撇向窗外搜尋葛青的身影。

        “嘿嘿，客官不著急，賬啊等早點吃過了再結也不礙事。”小二躬腰說了句，便吆喝著跑去了后堂。

        韓澤光松了口氣，長這么大還是第一次在錢上犯了窘，在心里又把葛青罵了一遍——拴個馬也能拴著么久，什么四剎門，還不如我家明理呢。

        “來嘍，客官，”店小二雙手托著兩個赭紅印花大圓盤，吆喝著來到了韓澤光桌邊。

        “客官，您的早茶，桂花綠豆銀耳羹，祛毒解熱又養胃，秘制醬料豬肉包，一口下去全是汁兒，豉汁脫骨鳳爪，鮮嫩爽滑，保證客官您愛不釋口，清蒸陳皮裹牛丸，口感扎實清香爽口，是我們小店的招牌茶點……”

        店小二一邊吆喝著，一邊把茶點擺了滿滿一桌。

        韓澤光原本倒不覺得餓，聽著小二激情澎湃的介紹菜品，望著四方桌上五花八門盡是自己在尚平城沒怎么吃過的菜系，口水瞬間翻涌了上來。

        “好香啊。”葛青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坐在了韓澤光的對面，從竹筒里抽出一張筷子，夾起一塊脫骨鳳爪送到嘴邊正準備嘗嘗鮮，卻突然愣了愣。

        葛青用余光瞥了一眼在柜臺邊倚靠著正望著他兩的店小二，又看了眼吃的正香的韓澤光，嘴角微微勾起，一口將一塊大風爪吞入口中。

        兩人狼吞虎咽地吃著，沒有對話，客棧內除了二人唏哩呼嚕的吃飯聲又歸于一片平靜。不一會兒，四方桌上的茶點就被兩人一掃而空。

        韓澤光放下筷子，靠著椅子，摸了摸自己撐起的小腹，大呼一聲：“好爽啊，都是新奇的口味。”

        葛青磨掣著自己的頭，回道：“的確不錯，就是頭…有點…暈暈的…”話還沒說完，就一頭栽在了桌子上，手中的筷子也摔落子地。

        韓澤光拼命忍住笑，用手推了推葛青，佯裝將自己的聲音顯得很慌張：“你怎么了？葛青？葛青！…干！…這菜…下…下了…藥。”

        話音剛落，韓澤光也順勢也攤落在椅子上。

        “哈哈哈哈，”店小二的笑聲從柜臺邊傳來，聲音一改之前的熱情馴良，略帶了些險惡和小人得志。

        “大胖二胖，出來！今天又是個好收成，看這兩個呆笨的精怪，身著華麗，氣宇軒昂的，應當富貴的很，抬去后堂，身上值錢的東西都搜羅清楚嘍，哈哈哈哈哈哈哈。”

        后堂中兩個生寬體胖，肥頭大耳，裸著上身，下身圍著一塊白色遮襟的屠夫從后堂圓滾滾地溜了進來，呆呆愣愣地拖著肥碩的雙腿移步至韓澤光和葛青的桌前。

        “老大，這兩位小生好生標志啊。”兩屠夫油光滿面，手指著韓澤光和葛青色咪咪地沖著店小二說道。

        “兩個精蟲上了身的鐵牛，事情辦了了此二人你倆個就拿去好好發泄吧，完事兒了記得處理干凈了就行，真他娘的惡心…”店小二嫌棄地望著大胖二胖，沒好氣地說道。

        “謝老大賞賜。”大胖二胖嘴眥裂開來，漏出層參差不齊垢黃的牙齒，笑的實屬瘆人。

        較矮的二胖已經按耐不住了，把臉湊近了韓澤光臉龐，嗦啰著舌頭，準備來上一口。

        “老子去你媽的！”韓澤光倏地睜開雙眼，把頭一偏，避開了二胖的臭□□襲，同時抓起了竹筒里的一支筷子，使出渾身解數對準了二胖的眼睛刺去。

        大胖反應了過來，拉著二胖的遮襟往后一拽，躲空了韓澤光的攻擊。

        葛青此時也一拍桌子，借力將這個身子撐了起來，一個飛踢擊中了二胖的當下。

        二胖被這葛青的這飛來一腳直接踹得一個趔趄倒在地上，雙手捂著自己的胯張著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大胖也被隔山打牛，被二胖撞倒在地。

        店小二瞠目結舌，還沒理清當下的狀況，葛青已經閃身至他面前，一揚手拍在店小二的臉上，將其拍出了客棧大門，倒在棧外的院子里，連翻了還好幾個跟頭才停了下來。

        “身手不錯嘛，”韓澤光在窗邊看著在地上抽搐的店小二，沖葛青樹了個大拇指。“就是演技著實不咋樣，太生硬。”

        說著，韓澤光學著葛青的樣子，撫摸著自己的額頭，“嗚…好暈。”

        葛青被韓澤光樂了，原本還面漏兇色，此時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哈哈，彼此彼此，早就聽聞韓公子師從云國第一毒師——呂龍江，對毒術頗有研習，想必這茶點里的迷魂藥，早就被你識破了吧？”

        “那倒沒，我是察覺到你異樣的反應才意識到茶店里應當是有什么不干凈的東西。

        在五毒堂時我們經常以身試毒，像迷魂藥這種低級的玩意兒，劑量不夠的話我己經感受不出來了，更何況這迷魂藥不知道是從哪來的拙劣產品，嘗起來實在沒味兒。”韓澤光又夾起了一塊牛丸往嘴里一送。

        葛青眼睛里微微閃過一絲欽慕，“厲害厲害。”

        “哈哈哈哈啊，承讓承讓，你呢，怎么察覺到的？”

        葛青掏出了一根發黑的銀針，伸到了韓澤光面前，回道：“人在江湖，防身手段必不可少，已然習慣了。”

        “看來你們四剎門的人還挺謹慎的。”韓澤光笑了笑，“手速也挺快，我都沒看到你還驗了毒。不過，幸好你留了一手，不然被迷暈了，我一人要對付這三個奸人，還要顧著你，怕是有點難度。”

        葛青愣了愣，眼前的韓澤光，俊秀的臉上滿是稚氣與單純。

        自己與韓澤光相識整整一日還沒到，他卻已經摒棄前嫌，想著要顧及自己的安全，這讓在險惡江湖行走多年的葛青心里涌過一陣似曾相識的奇樣感受。

        葛青祖籍云國富士城儀虎郡，父親原本任郡下的一名雅官，因上官受賄在撥款民生的賬目上做了手腳被查辦，將葛青父親拉出來做了替罪羊，舉家貶斥為奴被流放至霞云山開采礦石。

        那時候葛青才十歲有余，寒冬酷暑日復一日舉著鋤頭在山頭上琮琮錚錚地敲擊著，手上腳上全布滿了老繭與血泡。

        葛青的父母受不了從衣輕乘肥的日子淪落到衣不解帶的辛勞，雙雙自縊，只留下葛青和年長他五歲的哥哥葛飛。

        兄弟兩相依為命，在霞云山苦苦勞作了三年，終于余下了一點錢財，葛飛擅作主張，買通了霞云山的掌事，給自己弟弟恢復了常人之身。

        葛青記得與哥哥的最后一面，他撫摸著葛青的頭說著：“弟娃，出去后要好好活著，哥哥過幾年便出去尋你去，記得常給哥哥寄來書信，莫讓我擔心。”

        葛青離開了霞云山后回到了富士城儀虎郡，自力更生，努力掙錢。因為年紀太小，很多老板不敢用，他只能一壓再壓自己的薪水，祈求一份活來干。

        跑堂的伙計、撐船的船夫，打鐵的匠人、賣豆腐的豆郎，哪里錢多他就去哪里，臟活累活從沒有半句怨言。他要贖哥哥出來，贖這個世界上他唯一的親人回到他的身邊。

        那一年里葛青每日里睡不到五個實時辰，餐餐都是咸菜就饅頭，只在過節時路過燔肉店里買上一兩串炙肉。省下來的錢月月附著自己寫給哥哥的信，寄去了霞云山。

        可是葛青卻從來沒收到哥哥的回信，他在信中多次央求葛飛寄封信給自己，哪怕短短幾行字報個平安也好，可是寄出去的信像是石沉大海，讓葛青心里愈發愈沒底。

        來年開春，葛青辭去了營生，收拾好行囊不遠萬里來到了霞云山，卻在以前共事的工友口中得知，霞云山的掌事貪圖小利，明知道雨天禁止采礦，還逼著他們上山勞作，結果山體滑坡，滾滾而下的泥石流淹沒了很多人，其中就包括葛飛。

        葛青至今還記得那時候的感覺，血液像是凝固了般怎么也倒流不進心臟里，整個人癱坐在地上喘不上一口氣，像是四年前那天看到自己父母懸掛在枝頭上的尸體一樣，只覺得一塊巨石壓在胸口，壓得他動彈不得，壓得他覺得整個身體下一刻就要爆開了似的。

        葛青是那般得枯瘦，好像全身的肌肉都干枯了似的。但他的那雙青翠得奇特的雙眼，卻像森林里燃起兩團熊熊焚燒的野火，在他鼓起的額頭下碧熒熒地跳躍著，一徑不像是一個十歲的孩子的兇煞眼神。

        葛青攤在地上沉默了半晌，任旁人怎么拉都拉不起來，身旁的人都說刺激太大，把這小孩整傻了。

        一直到傍晚，葛青終于從地上爬了起來，抓起了一旁的十字鎬，徑直向掌事住處走去。

        周遭人原本準備拉住葛青，勸他不要惹出事端，他一個十四歲的孩子怎么可能斗得過掌事？卻都被這個十四歲的少年眼神中的煞氣震懾到了，不敢上前。

        葛青記得自己被掌事手下揍得血肉模糊，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已經感受不到痛的知覺的時候，天空中飄下了涼涼的雨絲。

        真是奇怪，那時候連被打得痛楚都感覺不到，卻能體會到雨絲滴滴點落在自己臉龐上的觸感，順著鼻梁，流經人中，流進葛青的嘴里，有點咸，有點鐵銹的味道。

        葛青的意識漸漸模糊了下去，他腦子最后閃過的是哥哥葛飛四年前送自己離開霞云山的情景，那天陽光很暖，葛青帶著終于要離開此地的些許激動、對哥哥的不舍、和將這個世界上自己活著的依靠救贖出來的決心，踏著被火紅的楓葉落滿的土地，離開了…

        此時葛青望著眼前還在吃得正香的柳玉成，心里又涌現了出當時那種感覺，思緒紛飛。

        哥哥…九泉之下你還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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