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賊。

        足以讓君皇論誅的罪名，卻是現(xiàn)今時局最有可能的發(fā)展。在袁葉離看著這兩個字的同時，也有臣子上報衛(wèi)越辰。天闕宮如今是一片混亂，卻奢華如同往日，凌太妃受寵之時。

        青天白日，金鑾殿中，笙歌起舞。宮人在屋中鋪了紅綾擺開宴席，衛(wèi)越辰坐在殿前，身著大紅衣裳，舉著一只夜光杯，卻臉色眼神同樣冷漠。兩旁有美貌的侍女，為他捧著托盤，只等待衛(wèi)越辰的吩咐。

        夜光之色，美如白玉，卻比白玉更通透。

        酒是飲不盡的，宮中有的是全國頂尖的工藝，入口醇香帶著一股甜膩得過了頭的味道。那紅衣下擺有金色的花紋，裹著一層血色的男人半歪著身子，懶洋洋地看著前方。

        那不是遇見華佳怡時候的白衣，而是近似死亡哀號的顏色。

        華佳怡不曾見過這樣的衛(wèi)越辰，但也許這才是真正的他。堂中歌聲漫出，仿如杜鵑吸血，而鈴鐺聲伴隨歌曲響起，令若隱若現(xiàn)的樂曲更透了一股空靈的味道，仿佛閉上眼，你能幻想自己身處林間仙境。

        衛(wèi)越辰終于明白為何他的弟兄們要這樣爭搶皇位，因為皇帝二字代表至高無上的奢華與享受。八個女子在大殿的兩側(cè)奏曲，八張七弦琴都算是上好的佳品，具有透靜潤圓清勻六德，而琴女都是精挑細選的人才，雙手柔白瑩潤慢揉琴弦，即使不聽那琴聲，也是極美的風(fēng)景。

        直到那人出場來。

        衛(wèi)越辰身穿最俗氣的紅衣，那人卻一身雪白，是出塵不染的顏色。她戴著一套全套的琉璃首飾，那琉璃晶瑩剔透，隨著舞姿一晃一晃。女子以柔扇遮面，無人能看見她的樣貌，然而她的身段卻纖細柔美腰肢盈盈一握，仿佛只要往后彎就會折斷。

        腳輕點轉(zhuǎn)彎，隨著樂聲緩緩轉(zhuǎn)動，那白衣的長長水袖在殿中畫出痕跡，她身后的白天與藍湖之景，日光傾城，這人間仿佛仍凈如白雪。

        衛(wèi)越辰飲了一口酒，覺得極為享受。他身處在金銀堆砌之中，而眼前的美人卻宛若從天上而來。他沉醉在這樣的享受之中，是，即使他已陷入這樣黑暗，只要他一日是帝皇，一日是這齊國之君，天命所授，就能夠讓天仙美人投入他的懷中來。

        隨著編好的舞步，那女子穿過八名琴女演奏的空靈曲子之中，來到君皇面前。就在羽扇落到地上的一刻，樂聲告終，衛(wèi)越辰也看到了那女子的面貌。

        一雙大眼清瑩透亮，是最單純的杏眼，華佳怡沒有畫妝，卻依舊是清新脫俗，那一套琉璃首飾，襯盡了她的氣質(zhì)。華佳怡就那樣哀傷地望著眼前的男人，那深深的悲戚幾乎要讓人問她到底曾經(jīng)歷什么。

        “陛下。”她說。

        不是三皇子，不是王爺，不是衛(wèi)越辰。只有簡簡單單兩個字，是用來稱呼這天下最珍貴的人。華佳怡初初遇見他的時候，他還只是三皇子，是在湖心為她奏曲子的人。

        她看到衛(wèi)越辰的眼神冷了。是徹骨的冰冷，仿佛他被人生生從夢里喚醒，而她就是那站在現(xiàn)實等著她的女子。他道：“為何是你？”

        為何是她。

        華佳怡苦笑。最初的時候，她還記得她嫁入王府，衛(wèi)越辰對她說的第一句話是：是你真好。同樣是四個字，說話的人也還是那一個，為何只是改了兩個字，最終就變成了這個模樣？

        “因為麗妃不在。”

        同樣簡潔的回答。是，她華佳怡使了手段，練了舞蹈，讓麗妃無法前來。她是皇后，可是要見皇帝一面，卻要使這樣的手段。她彎起嘴角，卻笑不出一絲愉快的味道來。

        衛(wèi)越辰?jīng)]有問她是怎么出來，又是怎么來到他面前的。仿佛他不關(guān)心這些，“朕要的人是麗妃。”他冷冷道。

        華佳怡冷笑：“是么？”

        不等衛(wèi)越辰回答，她開始質(zhì)問他。“你要的人是麗妃，那么我呢？我是你的皇后吧？”她喊著，瘋子一樣不顧一切。“我只不過是勸了你一句，你為什么就聽她的話，認(rèn)為我和晟王他們是一黨，密謀造反？”

        衛(wèi)越辰眼色一斂，覺得有些許愧疚。但他仍道：“你御前失儀是事實。”

        “御前失儀？”她笑：“這失儀與否，還不是你衛(wèi)越辰說了算。”她的聲調(diào)開始轉(zhuǎn)冷，仿佛她漸漸冷卻的心。“我從前這樣說的時候，你可曾說過我失儀？”

        是，她是她親封的皇后，從宏國遠道嫁來，她拋下故鄉(xiāng)一切，只為了當(dāng)日湖心的一次相見。他對她說不希望家人之間有沖突，于是她信了。

        一眼傾心，就此萬劫不復(fù)。她嫁到齊國，滿朝文武上下，沒有一個人贊成用有宏國血統(tǒng)的女子做皇后，認(rèn)為這樣等同點燃滅國的導(dǎo)火索。而只有衛(wèi)越辰對她說，你不必?fù)?dān)心，我會解決一切。

        他是愛她的，在殿中緊緊相擁時候，華佳怡曾經(jīng)這樣覺得。即使她孤身一人，即使她離故國有萬里，她仍然是那個椒房獨寵的皇后，她至少還有他的愛情。

        所以華佳怡可以忍受這些痛苦，直到麗妃出現(xiàn)。

        那身穿紅衣的女子，只一個回眸就奪去了他的心。仍然是在那個湖心亭，她翩翩起舞，最后得了麗妃的名號，從此取代了華佳怡。

        他們都說，舞蹈是下賤女子才會學(xué)的東西，她堂堂宏國公主，從小學(xué)的是琴棋書畫，就連看到舞女，都會被人蒙住眼睛，說“公主莫要再看”。

        可是如今，她為了能見衛(wèi)越辰一面，她學(xué)了舞，每日限制住自己吃食的分量，每餐只能飲一碗甜湯，起早落夜為了一舞。她是公主啊，她若是選了一個駙馬，在自己的國家，她哪里需要吃這樣的苦。

        最后見到了眼前人一面，他眼神立刻變冷，只因為知道跳舞的那個人是她華佳怡，而不是麗妃。她在這皇宮里過了多久？不算很久，但好像已經(jīng)是華佳怡的一生一世。

        “那是從前。”衛(wèi)越辰看著她，眼神宛若寒霜。

        是啊，從前。

        從前她華佳怡還是一國的公主，而不是最下賤的舞女。

        “從前齊國也不會有人造反。”她說。

        造反？

        聽到這兩個字，衛(wèi)越辰心中一跳，立刻道：“是誰告訴你的？”

        華佳怡微笑：“沒有誰，是我自己要來的。”

        是她自己要這樣，一直都是。“只因我還是你的發(fā)妻，還是這齊國的皇后，還是站在你身旁的那個人。”

        她還是他的發(fā)妻，所以她就該行這樣的義務(wù)。最重要的是，她還愛著他。華佳怡覺得心酸，是，她還愛著眼前這個男人，還在懷緬以前的些許溫情。也許她真的是太軟弱了，也許她華佳怡就活該去死。

        她從來就不該被他從火場里救起，而應(yīng)該和姐姐一同墮入黑暗的深淵之中。這樣至少到了最后，她不會是孤身一人。

        “你回去，這件事不容你說話。”衛(wèi)越辰道。她看著眼前的女子，她烏發(fā)雪膚美貌動人，但卻只教他厭惡。初初遇見她時，她有著不屬人間的純凈，而此時此刻那份氣質(zhì)已經(jīng)被皇宮玷污。

        可是衛(wèi)越辰卻忘了，玷污眼前人的其實是他。

        衛(wèi)越辰就像那即將墮落的人，他寧愿躲避這一切，不見任何來勸諫他的人，這樣就可以假裝事情未曾發(fā)生，他躲在這由歌舞建筑而成的仙境之中。即使軍隊殺入京城，他怕是也會跳進井里，以求片刻的安寧。

        這世間何曾需要情蠱，有些人不必蠱毒就能催眠他自己。

        “是么？”華佳怡步步接近，她的水袖垂到地上，慢慢拖出一道痕跡。“如何不相干了？”

        衛(wèi)越辰看著她，只覺無比厭煩。就在他打算趕走她的時候華佳怡忽然吻了上去。唇瓣疊在一處，慢慢深入，抵死纏綿。華佳怡用盡了全力，才重新觸碰到這與她而言無比遙遠的人，她的夫君。

        呵，結(jié)發(fā)夫妻，龍鳳呈祥，這些詞語用在她華佳怡身上是多么的可笑。

        她抓住他不肯放手，衛(wèi)越辰一時竟然掙脫不開，只能任由華佳怡肆意妄為。她咬破他的唇，仿佛要留下最后一絲痕跡，腥味讓人作嘔，但那卻是衛(wèi)越辰自己的血。

        最終衛(wèi)越辰將華佳怡一把推倒地上，大聲道：“朕要廢了華佳怡，從今日起你不再是皇后，給朕滾出鳳棲宮，到冷宮里去！”

        冷宮。

        本來不過是幽禁，然而此時卻已經(jīng)變成了廢后。她的一切灰飛煙滅，她不是宏國的公主，不是齊國的皇后，而只是冷宮里，一介籍籍無名的女子。

        衛(wèi)越辰揮袖離去，只余華佳怡躺在地上。

        她一身白衣顯得人纖弱無比，好似隨時就會離開這人間。她兩眼無神地望著前方，好像一個失去了主人的提線娃娃。

        華佳怡想起一個詞，虛凰待鳳。也許她不該當(dāng)這皇后，她從來就不是那舞于九天之上的鳳凰。

        誰還記得當(dāng)日，花轎臨門解兩國戰(zhàn)爭，宏國公主和親至齊國，十里紅妝，鳳冠霞帔，她是人人稱羨的王妃。華佳怡想哭，可是她只發(fā)得出幾聲微弱的哀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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