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2章 落日大道
凝香堂中,一片寂靜。
袁葉離沒有說話。屋外的風已經停了,只余下透過窗欞的日光,依舊明亮如昔。秋鳶試探著問了一句:“小姐?”
許久才換來袁葉離的一句回答:“無事。”又說:“去案上取一本書來。”
秋鳶應是,然后取來了。整整一個午后,袁葉離都在看書。其實書里的字句,能讀進去的不多,甚至于有些過往很喜歡的段落,現在看來都是平淡無奇的,仿佛一夜之間,就失去了對書的樂趣。緩緩翻動著頁數,這樣就比往常看的慢。
到得傍晚,宮外依然沒有消息傳來。
袁葉離不動聲色,屋里的人卻是有些不安地過了一天。秋鳶與春燕是在王府里的,然而見過了凌太妃的手段,也都不說些什么。而染晴與景月,兩人竟然也不過是在那里看著王妃的動靜,也不會跑來袁葉離面前求個說法。
春燕是個和善的,悄悄地問了她們一句,才得了染晴的解釋。
染晴一看就是個性子偏激的,看著春燕,就有些不屑地道:“咳,你不懂啊。”
春燕確實不懂。見到她這個模樣,染晴就嘆了口氣,雖然模樣看起來不耐煩,卻仔細地說開來。“這事情看著不怎么復雜,其中的道道也少。如今這宮里,剩下的,都是些殘枝敗柳了。”
這叫做不怎么復雜?
染晴似乎有些奇怪,就只好接著講:“唔,大約就是,從入宮的時候開始吧。宮里一大半人,都是成帝那時候留下來的,循的都是那時候的舊制。成帝仁慈,雖然宮里從來不缺那種事情,”染晴說著,還像說書人那樣在脖頸邊做了一個抹脖子的動作。“但至少,也不會像現在這樣。”
染晴說話白得很,全然沒有上位者那樣的修辭和婉轉。春燕總算明白為何染晴在旁人面前不如何講話,因為她學不來旁人的那樣調子。“皇后娘娘又是個仁慈的性子,這風氣就讓宮里的人跟著仁慈起來了。”
很直白,直白到粗俗的地步,但春燕卻有些感謝染晴的直白——倘若用婉轉些的語氣來講,那這話春燕多半就聽不懂了。“所以那位娘娘……六宮散盡之前,宮里的情勢,已經很兇險。”
春燕點頭。
這一段她是聽得懂的,皇后被廢,一時之間其他人又說不上話,按麗妃那個指著誰就能殺誰的樣子,這樣不說兇險,還有什么情況是兇險,春燕想象不出來。
染晴看她似乎沒有問題,遂繼續:“進了宮,要出去就沒有那樣簡單。”染晴沒有嘆氣,很顯然早就接受了現實。“偏偏這件事又發生在陛下登基許久之后,如果從一開始,掌權的人就是麗妃,你相信我,會有一群人趁著發散宮人的機會逃出去的。”
發散宮人?
“這事你知道吧,就是改朝換代以后,會將宮里的老人放出去一批。”染晴道:“但是現在,就算是在宮里宮外有些人脈的人,恐怕都是逃不出去的。除非是入了宮,得了主子的垂青,這樣或許還能期盼,主子娘娘將我們放出去。”
染晴的聲音動聽之極,不是麗妃那樣的空靈透徹,然而卻像小孩子一樣,有點可愛,單聽聲音不聽內容,如同一只活潑的白兔。春燕聽過的聲音之中,小姐是透著幾分知性的沉靜,白鷺是活潑又直接的健康,秋鳶是偏弱的文靜,只有染晴,明明聲音是那樣的,卻說著無比世故的內容。
春燕點頭。
兩人是坐在花園里,染晴看看左右,見沒有人,就似乎不樂意端正儀容了,將腳伸出去。她是坐在一張不高不矮的小板凳上,這樣伸直了腿,就似乎舒服了許多。“可是誰又能碰上一個仁善的主子?這里逃出去的宮人不多,我估摸著就十來個吧。”染晴聳肩。
春燕還是不大信染晴說的那些話,這個丫頭,一看就知年紀不大,說話的口氣卻仿佛她單靠眼睛和耳朵,就能推測出這么多事情來。可是她仰著頭,背靠著矮矮的落灰的墻,仰望著那一片不大的天空:“然后,死一批,傷一批,發落下去的一批。”
好像她說的不是什么重要的話,只是明兒個王妃要喝的茶葉已經用光了。于是春燕決定信這么一回。
“這樣一來,宮墻里的那些人,還有什么沒看過啊。接著陛下總算是仁慈了,散盡六宮,這時候,能逃出去的人,就都逃出去了。你猜這時候出去的會是什么人?自然就是辦事得力,運氣又好,在主子們面前得過些臉面,又沒有得罪過長樂宮里人的那些了。”
聽到這里,春燕明白染晴身上的那種奇怪感覺,從何而來了。
仿佛這宮里的事情,與她一點干系都沒有,她是只鬼魂或者動物,隨時可以從宮墻內逃出去一樣。春燕沒有見過這樣奇怪的人。染晴語氣懶懶:“既然如此,剩下的是誰,也就猜得出來了。”
仿佛是知道春燕聽不懂,染晴斜她一眼,然后扯一扯嘴角,笑得頹唐:“自然是我們這些,在主子面前不得臉的人了。你瞧一瞧他們的眼睛,不就是殘枝敗柳么?沒了逃生的希望,又不得不在這宮內茍延殘喘,偏生還不知道……”她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宮外自己的家人,是不是早就逃離京城了。”
是不是早就撇下自己,逃離這危險的所在了。
染晴沒有繼續說,春燕也懂了。就現在宮里的情況,今日發生的一切,都還算不得大事。何況,沒有后果,一切依舊,只要知道這點就行了。染晴道:“我來這里……只是想看得清楚點,去御書房是不指望的了,去長樂宮也太過危險。何況,我也沒辦法。待在這里,如果你們那位王妃輸了,至少我能死個明白,而不是被丟進了亂葬崗也不知怎么一回事。”
春燕皺眉,聽這人的口氣,她好像是來看熱鬧,而不是來服侍人的?這是什么人吶!
她繼續說:“唔,你不往下問?我都習慣了人往下問的。如今這樣,王妃最關心的,自然還是那位王爺,還有皇后娘娘了。不過我猜,麗妃多半不會在意這些。”
春燕習慣性點頭。隨后她忽然發現,為何染晴給人一種抽離感,因為她形容任何人,都用的是舊時稱呼!
“你說錯了……”春燕努力不扶額:“是貴妃娘娘,還有,稱呼冷宮里的人,要用‘那位娘娘’來說才行!還有,是殘花敗柳,不是殘枝敗柳。”
春燕以為,宮里的人都懂得這些,原來這里還有一個打雜的,在私底下從來不守規矩。
染晴“啊?”了一聲,似乎沒有意識到這件事情。她低聲說:“還真的是宮外人啊。”
春燕沒懂,也不想懂。
她轉身離去,看看時辰,應當是去干活的時候了。閑聊一刻鐘,已經夠多了。就在她起身的時候,聽見身后染晴說:“殘枝敗柳……沒錯啊,這宮里的花,從來只許有一朵,不是么。”
語氣有些失落,卻聽得春燕困惑了起來。
宮里的花,只能有一朵。不是貴妃,就是從前的皇后娘娘。這樣說來,染晴的說法,真的是半點問題都沒有。而且說到底,這儀態之類事情,還不是守給主子們看的,私底下這樣,只要運氣好,還真不會遭罪。
不過看她說話的模樣……恐怕也是從來沒有人肯聽,這樣古怪的說辭吧。做一個宮女,就該做好宮女應該做的事情,好好和身邊姐妹們相處,討好主子,盡量爭取點臉面,這樣往后出宮時,就能多討些賞賜,甚至有一間自己的店鋪。進了宮就和外頭的人不同,如果春燕還是那個在中書府里的小丫鬟,對染晴這樣的前程也就只有聽聽看的份了。
可是在染晴那里,這樣的前程好像也不如何重要。這樣的染晴,又是怎么進宮的?
春燕聳肩,不往下想。
落日暮了西山,喚走一天的余暉。用過晚膳,袁葉離卻獨自一人入了屋,也不許旁人進來。她換了一套宮女衣裳,洗了臉上的妝容,也不戴首飾,一件一件都放好在妝奩里,只等著時辰到來。等了許久,秋鳶推門,端著一杯茶。
袁葉離沒有說話,只聽著秋鳶道:“小姐,可還需要別的什么?”
她搖頭,然后起身推開門,獨留秋鳶在其中。循著原先探查好的路線,袁葉離往和東宮完全相反的方向走去。這些日子來,袁葉離并不是閑著的,她和沐雨搭上了線,又尋到了去冷宮的法子。
夜色很深。袁葉離走的這條路,月亮是能照到的,所以不需要打燈籠。她一步步的走,終于看到那座破落的宮苑。冷宮外守著兩名侍衛,卻都飲酒飲醉了,倒在一邊不省人事。宮墻常年沒有上漆,看起來更像是鬼屋,月色是冷的,自然感受不到絲毫暖意。
皇宮里最破落的所在,象征著落敗的冷宮。假若宮墻能夠言語,只怕早已寫下來一段長長的歷史。
袁葉離走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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